一營官兵奮戰了二十多個小時,才把齊東平的遺體從泥淖中挖找出來。
噩耗傳來,一營被悲痛淹沒了,一連被痛苦淹沒了,一排被淚水淹沒了。“東平!”“排長!”“排長,你醒醒,你醒醒啊!”“東平,你睜開眼睛看我們一眼啊!”椎心泣血的呼喚,嘶啞失聲的哭喊,在七星穀裏久久低回。
“東平!東平!”魏光亮抱著齊東平的軀體,一遍又一遍呼喊著。齊東平雙目緊閉,嘴角緊抿。魏光亮放下他,一次次摸他的胸口,希望還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次次輕拍他的臉頰,希望還能看到他睜開眼睛。終於,他無望了。終於,他死心了。終於,他被巨大的悲痛擊倒了。他一下癱坐到地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起來。
他恨,恨那些醜惡的泥石流,奪去了他最親密戰友的性命:他悔,悔不該被鄭浩的懸賞迷住了雙眼。巨大的悲憤,致使他無端生出“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強烈自責。他詛咒鄭浩的“重賞”遊戲規則,也詛咒藏在每個人心裏的自私自利。如果不是為得重賞而一味搶進度,一味把兄弟連隊當對手,如果大家認真留心坑道裏的情況變化,這悲劇會發生嗎?這到底是誰的錯?這到底是誰的錯啊?
終於,魏光亮強忍著悲痛吞咽下悔恨,仔細清洗著齊東平的身體,把自己一套尉官服給他穿戴整齊。周亞菲淚流滿麵地給齊東平整容化妝。王小柱與幾個戰友抬著齊東平,腳步緩慢沉重地往簡易靈堂走去。
齊東平女朋友小吳火速從南京趕來了,哭得死去活來的她隻有一個要求:為齊東平守靈。
齊東平姐姐齊東玲以最快的速度從廣州趕到七星穀。沒能來得及換裝卸妝的她衣著時尚發型前衛,描眉畫眼塗滿脂粉。齊東玲整夜枯坐弟弟身邊,不流一滴淚,不說一句話,偶爾看人一眼,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哀慟,是冷漠,是麻木,是絕望。齊東玲的衣著打扮和異常舉動引起了一些非議。
死人的重大事故驚動了上層,顧長天成南方乘坐直升機親抵七星穀。
“零死亡你守住了嗎?工程兵團的團長,不是你這種當法!”顧長天鐵青著臉,劈頭擲給鄭浩的第一句話又冷又硬。
成南方白鄭浩一眼:“靈堂設在哪裏?”
“一營活動室。”鄭浩垂首低頭,聲音怯懦。
“石萬山呢?”顧長天問洪東國。
“在做墓碑。”
石萬山夜以繼日晝夜不眠,不讓任何人插手,親手一錘一釺打鑿墓碑。他小心虔敬地在墓碑中間鐫刻上“齊東平烈士之墓”七個大字,在墓碑左、右下方分別鑿下“工程兵師大功團公元二〇〇四年十月立”和齊東平生卒年月“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〇〇四年十月”兩行小字,然後用絨布仔細地擦拭著。
張中原魏光亮到來,把別人對齊東玲的議論反映給石萬山,石萬山頓時怒火上躥怒目圓睜:“誰規定的打工妹就不能穿件像樣的衣服?就不能描眉毛染頭發?沒有流眼淚怎麼了?痛苦到了極致才會欲哭無淚!你們兩個記著,要再聽到誰在背後嚼舌頭不說人話,告訴我,我處分他!”
“‘我處分他!’底氣很足嘛!”顧長天一步跨進門來,“看來,該讓你石萬山官複原職了。”
跟著進屋的成南方撫摸著墓碑:“看來,你做得非常用心。你們有幾年沒做墓碑了?”
“快四年半了。”石萬山回答。
“棺材準備好了嗎?”顧長天問。
“正在油漆,用的是上等紅杉木,規格是五五四。”張中原回答。
石萬山說:“我們早就擬提拔齊東平同誌為一連副連長,已經上報了師裏。”
成南方一臉痛惜:“我們遺憾的是,他的任職命令下晚了。齊東平是世紀龍工程開工以來全師犧牲的第一位同誌,但願也是最後一位。”
“走,去看看齊東平同誌!”顧長天邁開大步。
顧長天親自為齊東平烈士選定了入土為安的日子。
低回沉痛的哀樂聲中,八個手持衝鋒槍的戰士分列道路兩旁,護衛著製作精美的上等紅杉木黑漆棺材,莊重肅穆地往百花嶺去。一隊隊手捧軍帽臂佩黑紗胸綴白花的軍人,拖著沉重的雙腿,遲緩地默默地走在落葉繽紛的山間曲徑上,為世紀龍工程開工以來導彈工程兵師犧牲的第一位英烈送行。
烈士的墓穴距百花潭不遠,四周鬆柏掩映,四季鮮花盛開。
張中原魏光亮把靈柩緩緩放入墓穴,久久不肯鬆手。全體送葬戰友跟著石萬山,圍著墓地緩緩繞行三周,莊嚴默哀三分鍾。洪東國將一捧捧寄托全團官兵哀思的小白花撒進墓坑,每個人都捧起一把泥土,恭恭敬敬撒入墓坑。
墓穴填平,墓碑豎立。
“東平!”百花嶺山穀裏回蕩著小吳撕心裂肺的嘶喊。
石萬山麵對墓碑肅立,一字一頓地念:“命令:任命工程兵師大功團一營二級士官齊東平任大功團一營一連副連長,授陸軍中尉軍銜。師長,顧長天,政治委員,成南方。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這是一份遲到的命令。這是齊東平生前朝思暮盼的提幹命令。這是一份寄托了齊家全部希冀和期望的命令。這是齊東平用汗水淚水用青春年華乃至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命令啊!
齊東玲默默走過去,從石萬山手中拿過命令,麵無表情地跪到墓碑前,用打火機點著。一紙提幹命令,頃刻間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東平!”又是一聲催人腸斷的嘶喊,小吳隨即昏倒在周亞菲的懷中。
入夜,突然間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莫非蒼天也為壯士的英年早逝而哀慟?莫非蒼穹也為烈士的英魂飄逝而哭泣?
風雨,淒淒厲厲;林濤,嗚嗚咽咽。
一個身影出現在齊東平墓前,一道閃電照亮一張蒼白木然的臉:是齊東玲!
她肅立著,任雨水將臉頰抽打得生疼,任雨水洗刷著身上的風塵。
她跪下去,雙手來回撫摩著“齊東平烈士之墓”七個字。“弟弟!我可憐的弟弟啊!你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你怎麼連提幹都等不到呢?老天,老天爺,你不公,你不公啊!……”
她起身仰天,悲泣悲訴變成痛斷肝腸的淒切哭喊:“老天爺,你瞎了眼啊,該死的是我啊,你怎麼會把我弟弟給帶走呢?隻要你讓他活過來,你用雷打死我電劈死我,我也願意啊!老天爺——”
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漸漸停息。
齊東玲哭著哭著,昏倒在墓碑前。
齊東玲的淒厲哭喊劃破幽寂的夜空,傳到一營營區。活動板房的門一扇接著一扇打開,官兵們紛紛走出來,佇立在各自門口,內心痛楚地凝聽那催人腸斷的啼血悲泣。不知是誰把兩支點燃的紅蠟燭放到門外,表達著對戰友的哀思。很快,滿院子到處搖曳著跳動著紅色的火苗。
周亞菲和小吳流著淚水跑過來,周亞菲拉著魏光亮就往山上跑,小吳在後麵緊跟。周亞菲和小吳抱起齊東玲,魏光亮背著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下山。
身體稍稍恢複了元氣,齊東玲就要離開七星穀,離開這個徹底碾碎她心靈的地方。行前,她把領到的兩萬元撫恤金和慰問金交給魏光亮:“麻煩你每月給我爹寄一千塊回去。他知道弟弟提幹了,不知道他去世了,爹生病後,一直是在為我弟弟活著,不能讓他知道我弟弟走了。”說罷,淚如雨下。
“姐,你放心吧。”魏光亮鼻尖發酸。
周亞菲喉嚨哽咽:“東玲姐,你,你回家嗎?”
齊東玲盈滿淚水的眼睛一片空洞茫然:“隻要我爹換腎的錢還沒湊夠,我就還得四海為家。我隻有爹一個親人了,這輩子恐怕也隻能跟他相依為命了,我不能沒了弟弟又沒了爹……”她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
周亞菲早已哭成了淚人。
停職反省一個多月的石萬山,再次回到了大功團團長的崗位上。
本來張中原早就想請假回去看望爺爺,可石萬山剛官複原職,大功團、一營的氣象都要更新,這種時候怎麼好意思走?自己必須留下來,先甩開膀子大幹快上一番,等一切都恢複了秩序上了正軌再離開。
無奈,人算不如天算。他接到妹妹小秀的電話:爺爺不行了,趕快回來!
張中原隻好惴惴不安地向石萬山請假,順便討要石小山一周歲前的照片,以向爺爺交差。
請假獲得批準,但照片沒有。石小山三歲以前沒有照片。幸而洪東國及時為他解決了難題。洪東國說:“用我兒子小峰冒充吧。你嫂子把小峰當未來的總理養,月月給他照相,說是搞什麼寫真全紀錄。”
張中原喜上眉梢,心中的這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去漢江乘坐火車前,張中原上大本營向朱彩雲要了兩張小峰幾個月大時光屁股的照片,為的就是讓爺爺對“重孫子”“驗明正身”。
送張中原到火車站後回來,朱彩雲在門口遇上了高麗美。
高麗美從寰宇華夏公司辭職後,一直沒有找到正經的工作,反而處處受到欺淩,她發誓再也不去找工作了。可長期沒工作坐吃山空不是個事兒,走投無路之下,她橫下心來,幹脆當起了賣內衣內褲的流動攤販。
起初,高麗美從不推著三輪車上大本營公司這一帶來,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她都不願意遇到與張中原有關的一切人。然而,當她意外發現離婚前夕張中原給她的存折上竟然有兩萬塊錢時,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了:一起生活時,他的工資大部分都交給了自己,那麼,這兩萬元就是他從牙縫裏省下來的全部積蓄啊!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是個寬宏大量的男人,是個可以終生依靠的男人啊!自己當初怎麼就會鬼迷心竅好賴不識忠奸不分呢?自己實在是對不起他啊!
高麗美動了把存折原封不動還給張中原的心思。她不能直接去七星穀,也不好意思找朱彩雲,於是,她開始每天都上大本營這一帶來,希望能與張中原不期而遇。
眼前的高麗美蓬頭垢麵舊衣爛衫,讓朱彩雲驚訝不已:“真是小高呀!怪不得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啊,差點都不敢認你。”
高麗美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衣服:“擺這種流動攤,地位太低,顧客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也多,不往老醜裏打扮,容易惹禍。”
“這也不是個長法啊。”朱彩雲心裏什麼滋味都有。
“慣了,也不覺得丟人。總得活吧。”
“做個體,早不丟人了,你忙吧,我走了。再見。”想起高麗美對張中原的無情無義,朱彩雲心情敗壞下來,再不想理她了,轉身就走。
“嫂子!”高麗美怯怯地卻又是堅決地叫住她,囁嚅著,“嫂子,我不是個壞女人……我是個傻女人。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中原他……還好吧?”
朱彩雲心裏恨起來:你不是壞女人誰是壞女人?她沒給高麗美好臉色:“好個屁!他爺爺可能不行了,我剛送他到火車站。老人家一直盼著能見到重孫,我這些天給中原物色了一個對象,姑娘條件挺不錯,二十九歲,大專文化,漢江市機關的公務員,長得清清秀秀大大方方,她對中原很滿意,就等中原回來見麵了。要是他爺爺能挨到明年,說不準能抱上個重孫子呢。算了,給你說這些幹什麼?”
她一扭身,撇下高麗美,噔噔噔進了門。
高麗美像根木樁子戳在那兒,木呆呆了好一陣,才低下頭來挪動步子,心裏亂糟糟地推著三輪車慢慢回去。
張中原到家不足一天,爺爺手攥“重孫”照片,含笑無憾地離世。
辦完爺爺的喪事,張中原立刻帶著妹妹小秀啟程回漢江。初中畢業後,小秀就輟學在家一直照顧年邁的爺爺,張中原認為妹妹是在代他盡敬養照顧爺爺的義務,自己不能盡孝,才耽誤了妹妹的學業,現在,自己必須對妹妹負起責任來。他不放心妹妹一個人留在家裏,作為哥哥,他要給她找到個好歸宿。
回到漢江,張中原把小秀交給前來接站的朱彩雲,獨自直奔七星穀。把行李一扔,他就把方子明從宿舍裏叫出來。
“子明,這就是我要給你介紹的對象。”張中原把小秀的彩照遞給方子明,“你的情況她都知道,她沒意見。現在就看你了。”
方子明仔仔細細反反複複地端詳照片:“長得這麼水靈,真好看。營長的眼力真沒得說。”
張中原鬆出一口氣:“真人更水靈些。其實你見過真人。”
“我見過?不可能吧?我能在哪兒見過她呢?”方子明吃驚得幾乎跳起來。
“見過。五年前,咱們在東北修陣地時,你還捉過鳥兒給她玩,說過要她趕快長大呢。那時她上初二,是個小黃毛丫頭,如今長成大姑娘了。”
“小秀?她是小秀?你妹妹?”方子明一連串的驚問,又舉起照片仔細端詳,這才相信張中原沒有騙他,“還真是小秀。小秀那時就水靈,女大十八變,現在更漂亮了。我的天,打死我我也不敢想你會給我介紹小秀,不瞞你說,營長,你說要從家鄉給我介紹一個姑娘,我就一直在心裏求老天爺保佑,保佑讓營長一定介紹個臉型像小秀的姑娘給我。說實話,我就怕你給我介紹個長著大餅臉的河南丫頭。小秀,那還有什麼說的。嘿嘿,營長,以後你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張中原拿白眼翻他:“別臭美!小秀嘴上不說,我看得出來,她心裏對你狗日的喜歡得很。反正你們五年前就認識,就在一起玩得開心,現在兩個人又你有情我有意的,那就不算我搞包辦了。我說過你的對象包我身上了,現在我兌現了,你呢?退伍的事,你也得給我一個說法……”
“營長大舅子,放心吧。”方子明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你看,今年脫軍裝的報告我都打好了,就等著你回來。東平的去世,讓我想了很多,我早就想開了。我不是怕死,我是……”
“知道你不怕死,但提幹政策變了,你留在部隊的出路隻是轉三級士官,所以我也勸你走啊。士官幹多少年都隻是個士官,如今要建白領工兵隊伍,你我這種人,遲早會被淘汰……”
“你別說了營長,”方子明神色黯然,“這些我都知道。營長,我不是說大話,其實我也不隻是想提幹,我實在是舍不得離開部隊啊!算了,不說這些了,說著就心裏傷感。”
他突然看到了張中原右臂上佩戴的黑紗,驚問:“爺爺他不在了?”
“嗯,不過,八十九歲高壽,又是笑著去世的,是喜喪。”
“小秀一個人留家裏了?這怎麼能行?”
張中原感到欣慰:“我沒看錯你,你心裏是真有小秀。別急,她在大本營呆著呢。退伍後你帶小秀回你們老家吧。她很能幹,能幫著你打天下。”
“營長,你掐我一把。”方子明把張中原的胳膊拽過來。
“好端端的,掐你幹嗎?”張中原莫名其妙。
“看我知不知道疼,我總覺得像是在做夢。”
張中原笑了起來:“渾小子,心眼真多!不過你小子要是長個榆木疙瘩腦袋,我也不敢把妹妹交給你。子明,你會有出息的。好了,去,把你申請退伍的報告,抄成大字貼到宣傳欄裏。團長老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不想走的戰士實在是太多了。”
方子明把胸脯拍得咚咚作響:“包在我身上了。方子明這個幹部苗子都主動要求走,誰還好意思賴著不走。高,營長大舅子實在是高。”
張中原往他背上捶一拳:“欠揍!”
方子明嘿嘿地樂,像隻快樂的小鹿,撒開歡快的步子蹦跳著下山。
一營的老兵複退工作進展得很順利,方子明這“榜樣的力量”起了不小的作用。
就要告別相依相守八年的軍營了,方子明對七星穀的一樹一木一花一草都戀戀不舍,臨行前最後一天,他帶著小秀上了百花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