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天成,山東沂水縣人,一九一七年生,一九三六年參軍,現年七十七歲。離休前任三十七軍軍長,離休後享受副兵團級待遇,現住鳳凰山幹休所七號樓。他在戰爭年代多處負傷,身體狀況一直不大好,最近又有了點老年性癡呆症的前兆,行動越來越困難。他與夫人和孩子的關係也很糟糕,基本上不來往,多年來堅持獨住,在老幹部中家庭情況比較特殊。你的任務就是給韓軍長當公務員,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讓他安度晚年……”
我筆直地站在機關辦公大樓一間明亮的房間裏,聽老幹部處的處長介紹情況。其實他沒必要介紹那麼細,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韓天成很多事情,他傳奇般的經曆在我們家鄉一帶廣為人知,盡管現在家鄉活著的人裏幾乎沒有人見過他。
在這之前,我是機關大院警衛營的上等兵,每天腰上挎著沒裝子彈的五九式手槍在營門口站崗放哨,其實和一個擺設差不多。從現在起,我就是退役將軍韓天成的公務員了。這個公務員可不像政府機關裏坐辦公室的那一種,而是侍候人的差事。說真的,如果給現職首長當公務員,我會很樂意的,侍候那些離了權柄的老領導,苦累不說,弄不好一點光都沾不上。這麼說並不是我挑肥揀瘦,而是現實中肥與瘦的區別太大了。
但韓天成是個例外,因為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當天下午,我就帶著簡單的行李,隨老幹部處的一位幹事來幹休所報到。離開警衛營之際,我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我知道傷感的原因主要來自與林建明的分別。林建明是我最好的戰友,我們是同一天入伍的,他的家鄉在河北的一座小縣城,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他一米八四的個頭,長相英俊,接人待物彬彬有禮,像個穿軍裝的紳士,在警衛營鶴立雞群,一眼就能把他挑出來。當兵一年多來,我們朝夕相處,他睡下鋪,我睡上鋪,彼此知冷知熱,無話不談,關係融洽,毫無芥蒂。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機會參加一次軍校招生考試,爭取提幹,給自己找條出路,同時替沒有權勢的父母除掉一塊心病。在軍營裏,最值得留戀的就是戰友之情,如果你沒有幾個心心相印的戰友,你就是當一輩子兵,軍營也不會給你留下什麼印象,就等於你白來這裏走了一遭。所以在和林建明分手時,我的心情悶悶不樂,連一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來。林建明卻真心替我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又不是生離死別,你難過什麼!去照顧首長是你的福分,沒準兒你將來混好了,我還要沾你光呢!
鳳凰山幹休所緊傍著鳳凰山修建。鳳凰山是這座城市的風水寶地,林木蔥鬱,花草繁茂,空氣清新,環境優美,離市中心也不遠,卻又仿佛世外桃源。山上建有烈士紀念碑,埋葬著許多解放這座城市時捐軀的英雄,還有一座專門擺放高級幹部骨灰盒的紀念堂,大概相當於北京的八寶山革命公墓吧。盡管嚴格地說,鳳凰山更像一塊墓地,但這裏陰氣並不濁重,甚至沒有一點森然的感覺,人們願意把這裏當作生活中的樂園,視它為喧囂都市裏難得的清淨之地。能住進鳳凰山幹休所的都曾是部隊的高級將領,其他人是沒有這個福分的。
就在三天之前,我曾來過一次鳳凰山幹休所。營裏組織我們來這兒植樹。那天天氣不太好,頭頂上偶爾無聲無息地落下幾滴雨珠,灑在我們身上和腳下,涼沁沁的,讓人感到舒坦。十幾個穿著沒戴軍銜的舊軍裝的老兵遠遠近近地望著我們,他們大都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幾乎一律羅圈著腿,佝僂著腰,步履沉重,呼吸急促,目光迷蒙。如果不是在這裏與他們相遇,你很難想象他們曾經是統兵數萬叱吒一時的將領。但遲暮之年的他們分明又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威嚴,我們受這種看不見摸不著但確實存在的威嚴籠罩,不敢大聲說話,隻知道低頭使勁幹活,氣氛不免沉鬱滯悶。
在緊挨山腳的圍牆邊,我和林建明合挖一個樹坑。林建明說挖得差不多了,我卻感到還有點淺,想再深挖一點。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出人意料,悄然而至。林建明用鐵鍬把兒拄著下巴,微喘著看我挖,我猛一用力,先聽到哢的一聲,接著感到虎口給震得麻酥酥的,想必是鏟到了硬物,比如一塊石頭或磚頭之類。我往掌心裏吐了口唾沫,幾下子就把那個硬物起了出來。
但隨即我的腦袋脹大了,林建明也傻了眼。那個硬物不是石頭磚頭,而是一個灰白色的骷髏!透過上麵星星點點的泥土,我看到它此刻放射出陳舊的光芒。它猶如一件價值連城的出土文物,在它重新見到陽光的那一刻,必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它好像複活了一般,在我眼前跳動了幾下。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很多人圍過來,嘁嘁喳喳議論不休。有人說,這隻骷髏的主人肯定是個烈士,應該把它埋到山坡上的陵園裏,再立個碑;有人反駁說,你又沒有考察,怎麼知道,如果是敵人的,那不鬧笑話了嗎?還有人提議,再往下挖挖,看下麵有沒有身子骨。更有一個膽子特大的家夥,把骷髏提在手裏,拍打掉上麵的黃土,又把手伸進裏麵,往外掏泥巴——許多年前,那裏麵自然是腦漿、血肉等有生命的腦組織。他掏著掏著,突然就尖叫一聲,扔掉骷髏頭,仿佛裏麵有什麼活物咬了他的髒手。緊接著我們看到一個細小黑暗的東西從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像一隻蟲子的化石。
仔細辨認,那是一粒子彈頭。子彈穿過頭顱。是從眉心處穿過去的。現在再看骷髏,給人的感覺是那人活著時有三隻眼。最上麵的那隻眼可以被稱作天眼。
這枚吞噬過一個生命的子彈頭的出現,使植樹的場麵更顯混亂,被它擊中的不光是我們這些幾乎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年輕軍人,居然還把那些曆盡槍林彈雨的退役將軍們也吸引過來。許是他們早已對這種情形陌生了,我想。但他們僅僅掃了一眼,就默默地離開了。隻有一個人沒有走開。這人個頭不高,異常精瘦,胡須皆白,目光混濁,行動遲緩,形同一截枯木。他不但沒走,還艱難地分開眾人,擠到中間,費力地蹲下來。我離他很近,我看到他的手哆嗦得厲害,眼角掛著兩滴黏稠的液體,分不清是剛流下的,還是一直就有。眾人都噤了聲,定定地望著他,不知他想幹什麼。過了許久,他腮部的肌肉滾了幾滾,掉出兩個有點含糊的字,就像從一隻幹癟的豆英裏抖落出兩粒發黴的豆子。他好像在念叨:“釘子……”聲音很虛。
如果我不接他的話,如果我接話時說普通話,而不是說土得掉渣的家鄉話,也許就沒有後麵的事情了。但我說了,我恭恭敬敬地用土得掉渣的家鄉口音說:“首長,不是釘子兒,是一顆彈子兒。”
他緩緩地搖搖頭,身子跟著搖晃。我扶他站起來,他又說:“釘子……”
有人忍不住想笑,我也感到好笑,心想這位老首長一定是糊塗了,於是我憋住笑,又說:“首長您看花眼了,是彈子兒,不是釘子兒。”
他有點不耐煩地擺擺手——其實我們這時都沒搞明白他的意思。過了幾天後,我才弄懂他說的是丁子,而不是釘子。丁子是他當年最要好的戰友孫男丁的小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我感到意外。他怔怔地望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毛,又不便走開。所有的人也都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我們,沒人說話,氣氛壓抑。稀稀拉拉的雨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沁涼的春風掃拂著背後山坡上的樹木,發出低啞的嘯聲。他顫悠悠地抓住我的手,突然說:“小同誌,你是沂水縣人吧?”他的嗓音比剛才清晰了許多。
我愣了一下。我從他的話音裏也聽出了再熟悉不過的味道,盡管這個口音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某些雜亂語音的侵蝕,但我仍是不解其意地點點頭。他又問:“沂水啥地方?”
“魯山鎮韓家窪。”
“你叫啥名兒?”
“俺叫韓天起。”
他笑了,臉上粗糲的皺紋四處奔波。他似乎使出全部的力氣拽著我的手,說:“俺叫韓天成。”
二
韓天成老將軍選我做他的公務員,純粹是因為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故鄉。或者說他把我當成了他心目中的故鄉,在風燭殘年之際於感情上有所依傍。
幹休所的於副所長領著我到七號樓報到。進門之前,我抱著行李卷,站在樓前的空地上,認真打量了幾眼這棟兩層的小洋樓。小樓方方正正,像一座結實的碉堡。牆上爬滿了曲折淩亂的藤蔓,就像一個巨大的蛛網——那是一種俗稱爬牆虎的木本植物,此刻剛剛發芽,到了秋天,它會嚴嚴實實地把小樓覆蓋。
於副所長說:“小韓,韓軍長很隨和,很好侍候,你不用緊張。”
於副所長按了幾下門鈴,半天沒動靜。其實門虛掩著,於副所長幹脆直接推門進去,大聲喊道:“韓老,您要的公務員我給您送來了。”
進門後我才發現,韓天成就靠在門口的老式帆布沙發上打盹。牆角的電視機卻開著,但節目已經結束,屏幕上滿是沙沙的雪花。他哼哼兩聲,往起站,於副所長象征性地扶了他一把。於副所長說:“首長交代的事我們說辦就辦,夠快的吧。”又說:“門鈴是不是壞了,改天我派人來修修。”
韓天成說:“我這裏一年到頭沒幾人光顧,用不著修。”
我注意到老人的氣色比三天前要好許多。我騰出右手,向他行了個還算標準的軍禮。他高興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陣兒,說:“到家了,把東西放下吧。”
到家了——這個說法使我心裏泛起一股暖流。是的,在以後的日子裏,韓天成將軍的這棟小洋樓便成了我暫時的家,而在入伍之後,對於我來說,家的概念已經模糊了,家不過是一個遙遠的背景。於副所長告辭後,老人拉我坐在沙發上,仔細問了問我們的故鄉和我家中的情況。我們的故鄉韓家窪是個偏遠的小山村,村裏半數以上的人家都姓韓,另外還有陳、姚等幾個旁門左姓,他們都是逃難來的,在村裏並沒有什麼根基。這些韓姓人無疑共有著一個老祖宗,但在長達幾百年呈放射狀的繁衍過程中,同族人之間的血緣和親情都不可避免地淡化了,除了五兄六弟三姑四姨之外,彼此間難有實質性的來往。我家和韓天成家的情況就是這樣。
閑談間,他隨口叫我起子——這種叫法我可是頭一次聽到——我疑心他叫的別人而不是叫我,因而那個瞬間我對自己感到了陌生。他補充說他過去的小名叫成子。他還提到他的一個叫丁子的生死兄弟,雖隻提了一兩句,但我已經感受到了他們之間不尋常的友誼。
我向他講起我的爺爺。我爺爺的年紀和他差不多。據我爺爺說,小時候他們經常在一起玩。有一年,家裏揭不開鍋,爺爺餓得兩眼昏花,死不了活不成的樣子,韓天成慷慨地送給他一個白麵饃饃。爺爺說他一輩子吃過的東西裏,就數那個白麵饃饃香,我小時候常聽他念叨——他一邊吃饃一邊說,這饃饃味道離韓天成送我的那個差老鼻子啦。韓天成當兵離家後,我爺爺也偷偷跑出去找隊伍,但他走到半路又回來了,原因是他在途中一個麥秸垛裏過夜時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打成了馬蜂窩,他害怕了。爺爺遺憾地咂咂嘴說,要不是那個喪氣夢,說不定俺也混好了,子孫後代也用不著在這山窩窩裏跟著受罪。
韓天成閉目想了半天,說他怎麼也想不起我爺爺,還說離家時間太久了,把什麼都忘了。我想這很正常。在遠離故鄉的地方,我們的相遇勝過一切。他幹咳了兩聲,說:“我當兵離家快六十年了,第一回遇到這麼近的老鄉,真是沒想到。”我說:“我也沒想到。在這裏遇到您,我特別高興。”
停了停,他又說:“侍候人不是好差事。我選你來侍候我,你不會不樂意吧?”我馬上站起來,表白道:“我非常樂意。就算我替咱家鄉的人孝敬您,也是完全應該的。”那天我絲毫沒有感到拘謹,說話很連貫,我想這主要是因為我和他是純粹的老鄉的緣故。如果麵對的人是個素昧平生的高級首長,我會很緊張的。我又補了一句:“咱家鄉的人都很想念您。”
聽了這話,他歎口氣,一個勁兒地搖頭。但他沒再說什麼。
在韓家窪,韓天成確實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幾十年來,這個名字不斷地在人們口中傳誦,這個名字帶給人們許多的話題,使寂寞的小山村顯得與眾不同。戰爭年代,韓家窪外出當兵扛槍的人不少於一個排,但大多數人戰死沙場,死得無聲無息,現在活著的人已沒有人記得他們。幾個僥幸活下來的,有的解放後重返故裏,重新變成在土地上覓食的山民,有的在外地當了小官,不顯山不露水地終老異鄉,唯有韓天成,官越當越大,算是成了氣候。然而奇怪的是,他當兵離家之後,漫漫六十年的時間,他居然沒有回過一次家鄉!
閑談了一陣兒,他領我參觀他的居所。這棟小洋樓從外麵看很氣派,沒走進它的人以為裏麵會裝修得富麗堂皇,其實裏麵除了空曠,沒什麼好炫耀的——隻有幾件簡單的家具,而且大都是部隊配發的,已經老舊得不像樣子了。樓上的三間房裏更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由於久不住人,地麵落滿塵土,牆皮發灰發黃,牆角上掛著蛛網,給人以歲月滄桑感。我挽挽袖子就要收拾,他攔住我說,收拾了也沒用,沒人住。他同意我把樓下的客廳、衛生間、廚房和兩間居室打掃一下。
他的臥室是緊挨客廳東邊的那一間,裏麵有一張窄小的行軍床、一張黃漆斑駁的三屜桌、一把坐得走了形的藤椅、一隻三開門的老式衣櫃和一個小小的書櫥。這樣的擺設現在你走進任何人的家裏,都難以見到了,可它居然是一個老將軍的臥室。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對不會相信。我看到床上的被褥雖然年代久遠,仿佛一碰就變成粉末,但被子疊得板板正正,鋪麵弄得平平整整——唯有這一點告訴我,主人曾經作為職業軍人的過去。床頭櫃上的電話機落滿了灰塵,又告訴我主人寂寞的現在。他坐在門口的一隻小馬紮上看我幹,偶爾說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埋頭收拾房間的時候,禁不住想,他離開家鄉到這裏來,難道就是為了整日守著這棟空蕩蕩的小洋樓嗎?
他讓我住進客廳西麵的那間小屋。想到這間大約十平方米的小屋將成為我獨居的臥室,我的精神氣兒上來了,心情不像剛才那般沉鬱了。我累出一頭汗,翻來覆去打掃了好幾遍。我像進入一間古堡那樣,小心翼翼把裏麵的灰塵除掉,把裏麵的幾個破紙箱子扔到外麵的垃圾箱裏,用清水把那張同樣有年頭的行軍床衝洗幹淨,窗子擦得能照出人影,還找來錘頭和釘子,把一隻快要散架的木箱重新釘牢,我將用它盛放個人物品。
晚飯時,我端著個鋁鍋到幹休所食堂打飯。我來這裏報到之前,於副所長已經交代過,韓老生活十分簡樸,家裏從不開夥,早點一般在外麵的小攤上吃,中午和晚上吃食堂。所裏征求過韓老的意見,我來後還是維持原狀,我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夥食費由所裏換成飯票,直接交到韓老手裏。這些飯票和韓老每月定期買的二百元飯票混在一起使用。於副所長說,你放開肚子吃就行,飯票不夠用就讓韓老掏腰包,他有的是錢。他留那麼多錢幹什麼?
食堂裏的飯菜質量尚說得過去,比我們連隊的強多了。但端著八兩米飯和一份芹菜炒肉絲、一份西紅柿炒雞蛋往回走時,我還是覺得在我們的故鄉大名鼎鼎的韓天成,他的生活不該這麼簡單。多少人認為他在外麵享受大富大貴,升官發財,以至於把故鄉和祖宗都忘了。我作為他現實生活的見證人,目睹了這真實的一幕,獲得了更多的發言權。但我想好了,日後回到故鄉,我不會講給他們聽——即便講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好在韓天成吃起這粗茶淡飯來津津有味。他的胃口甚至不亞於我。
那天晚些時候,服侍他睡下後,我說了句洋味十足的話。我說:“祝首長晚安!”剛要抬腿出去,他卻叫住我說:“起子,你一來,我才覺著七號樓像個真正的家了。以後咱倆就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人,你幹脆叫我成子哥吧!”
我嚇了一跳。我的輩分在韓家窪的韓姓人裏,算是高的,正所謂“蘿卜不大,長在了背(輩)上”。雖說在我們家鄉,同姓人之間特講究輩分,有時不問年紀,隻講輩分,但這是在部隊。況且我家和他家除了都姓韓外,沒別的親情和交情。如果在老家,按輩分叫他哥倒也罷了;可在這個地方,打死我我也不敢直呼他哥。於是我十分難為情地說:“首長這可使不得。”他揮了揮手:“咱倆本來就是一個輩分上的,有啥不可。這裏我說了算!”說完,他發出了洪亮的笑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開懷大笑,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無法把這種銅鍾質的笑聲和麵前這個幹枯的老人聯係起來。
不管他怎麼說,我打定主意,還是稱他首長。我早已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了,當然知道在部隊,上下級關係比什麼都重要。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以後我沒按他的要求稱呼他,一次也沒有,他也沒再提及這事。
夜裏,起了風,不遠處鳳凰山上的樹木在大風的作用下,發出大海般的濤聲。我覺得置身其間的這座小樓仿佛是行進在茫茫波濤中的夜行船,無依無靠,前路渺渺。這個想法使我感到些許的恐懼。明亮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射進來,給我帶來片刻的寧靜。我怎麼也睡不著。韓天成偶爾發出的幹咳聲穿過客廳,傳到我的耳邊,我想到了世事的變遷和不可預知。現在,我鬼使神差地和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走到了一起,開始在同一個時空裏生活,而他的故事卻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
三
我記得我小時候,家裏那兩間青磚到頂的瓦房還沒有拆除。兩間房子雖然很老舊了,但照樣結實耐用,冬暖夏涼。這樣的房子相挨著有一大片,當然裏麵住著別的人家。我爺爺告訴我,這些宅子原都是老財主韓昭亮的,土改時分給了眾人。
韓昭亮就是韓天成的父親。
據說韓昭亮有一個祖上曾在外地做過縣令,縣令告老還鄉後用攢下的銀錢蓋房置地,一下子成了方圓幾十裏內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家業傳到韓昭亮手上,雖然趕上軍閥混戰,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家道不免有些敗落,但韓家窪的土地仍有三分之二是他家的。韓昭亮靠他的精細和刻薄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祖傳的基業,並伺機擴張。遺憾的是,他沒有趕上一個好時代。
韓天成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他唯一的指望。村裏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韓天成在他父親四十一歲那年來到人世時,村裏比過年過節都熱鬧。平素極其吝嗇刻薄的韓大財主簡直豁出去了,豪邁地命人打開糧倉起出銀圓,在家裏和門外大街上張燈結彩,從廚房裏抬出整筐整筐熱氣騰騰的白麵饃饃任由人吃,還花重金從沂水城請來戲班子大唱三天。事隔半個多世紀之後,村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講起此事,還津津樂道,口沫亂飛,仿佛事情就發生在昨天,吃進肚裏的白麵饃饃還沒有消化掉,餘味猶存呢。
後來我和韓天成熟稔、和諧得像一家人了,我忍不住就把這個傳說講給他聽。他“唔”了一聲,隨即陷入沉思,良久無語。那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相當糟糕,說不行就不行。我知道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的歲月。當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聽別人講述他初臨人世的情景時,他的心中一定會既感到溫馨又感到殘酷,波瀾起伏,感慨萬端。就仿佛他站在此岸遙望彼岸,彼岸是他無意中遠離的,但再想回去已不可能。一個人的誕生和消失其實代表了這個世界的兩極。末了,他說:從人情的角度看,我不是父母親的好兒子;但從曆史的角度看,我的路沒有走錯。
韓天成滿地亂跑的時候,他的父親專門為他雇了個長工,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生怕有個閃失。他穿戴著華麗的衣帽,白白胖胖,雙目生輝,那樣子就像下凡到人間的金童。他走到哪裏,哪裏就變得亮閃閃的。稍稍懂事後,他父親又為他請了個私塾先生教他識字。後來再送他到沂水城裏的國立中學讀書。他父親把他以後要走的路都想好了,誰也沒有想到,他後來走的卻是另外一條路,一條與最初的設想相差十萬八千裏的路。
如果不是由於戰爭和世事的劇烈變遷,也許他會走那條似乎是前定的老路,就像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那樣,守著土地、牲口和那一大片青磚到底的瓦房,做著傳宗接代光大家業的夢境,在韓家窪終其一生。很多人都會這麼認為。事實上,即便沒有戰爭和劇烈的社會動蕩,他也不一定就像他的先人那樣過一輩子。任何一個誌存高遠的人都不會甘心在閉塞的韓家窪守一輩子。山還是那些山,地還是那些地,幾千年幾萬年不變,有什麼好守的呢?
在他人生的緊要關口,有一個因素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個因素就是書本的力量。
一次,他從城裏回到鄉下,他的父親領著他到村外的大田裏轉悠。韓家窪上好的土地大都是他家的,由別人租種著。他的父親有理由為之自豪。但他的父親並不滿足,他父親幻想著把自家的土地再擴大一倍乃至更多,讓九泉之下的祖宗先人睡得更安穩,讓子孫後代過得更滋潤。一路上,父親喋喋不休地講著他未來的打算,他卻皺皺眉頭說,咱們家的地太多而別人家的地太少了,老是這樣,要出亂子的。他父親愣了一下,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兒子。他又說,我覺得這樣的局麵不會太久了,爹爹,如果你想過得安穩,就把土地勻一些給別人。
韓昭亮無言以對,並且心生不快,臉子立馬拉了下來。老財主覺得兒子的話是屁話,是鬼話,祖宗遺下的基業是他的命根子,他一棵草都不舍得扔掉,混賬小子卻勸他把油汪汪的土地分給別人,這簡直是要老子的命!他的父親氣哼哼地走開了,他的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人們後來回憶,叛逆的種子其實在他父親送他到城裏讀書時就埋下了。
亂世年代的學堂,是滋生叛逆的溫床。他正是在那裏,偷偷接受了當時最先進的思想和主義。那時上得起洋學堂的,大都是富人家的子弟,戰爭和革命改變了他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加入到沒有文化的農民子弟中間,和一無所有的窮人相比,他們的脫胎換骨更是撕心裂肺,來得不易。
一九三六年春天,他不辭而別投奔隊伍後,老財主韓昭亮哀哀地哭過一陣,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揮起雙手兩麵開弓,使勁扇自己嘴巴,邊扇邊說,都怪我,都怪我,不該讓小崽子進城讀書呀,書本是禍害呀!不久,他本來就孱弱多病的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撒手歸天,老財主跪在老婆墳前,把自己的臉頰扇得血糊糊的,然後仰天長嘯道,書本是禍害呀,不但害了小崽子,把他娘都害死了。以後每當提起這事,老財主就不停地重複這幾句話。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土改時,前方傳來消息,他的寶貝兒子不但沒丟性命而且還當了個什麼官之後,他才改了口。他喃喃地說,難道俺當初供他讀書是對的?是的,書本是福不是禍。他見人就講,是他執意送兒子讀書的,兒子讀了很多書,才明白了道理,走上了正路。他還勸眾人,寧肯不蓋房子不置地,也要舍得花錢供小崽子們讀書。
村子裏確實有人信了老財主的話,或者把韓家父子的經曆當作典範,不遺餘力地供孩子讀書。可借的是,解放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讀書人再也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村裏有個叫韓三根的老漢,聽了韓昭亮的話,千辛萬苦供兒子上了師範,畢業後分到鎮上中學當老師,但那個倒黴蛋隻領了一個月的工資,就被打成了右派,不久就在地區五七幹校的一棵棗樹上吊自殺。痛不欲生的韓三根老漢想找韓昭亮算賬,但那時韓昭亮墳頭上的野茅草已經青青黃黃變換了好幾茬。他來到狗地主的孤墳前,怒氣衝衝地撒了一泡尿,這筆賬就算勾銷了。
初來鳳凰山幹休所七號樓的那天夜裏,我睡得很不踏實。到後半夜,風停了,同時月亮也隱去了,外麵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那邊,韓天成好像也沒睡好。也許他一直這樣。人老了,覺就少,白天的日子不好打發,夜晚的光景更是難熬。天快亮時,我好不容易睡實了,卻又被他穿衣下地的聲音弄醒。我趕忙爬起來披上外衣,走到他的臥室門口,蒙蒙怔怔地說:“首長,起這麼早呀。”
他說:“我出去散步,老習慣了。你要是沒睡好,接著睡。”
我確實沒睡好,但我不可能接著再睡。我們當公務員的,說穿了和過去的仆人一個樣,哪有主人起床了仆人還在睡大覺的道理。想了想,我說:“首長,我陪您去吧。”
他走在前頭,出門時趔趄了一下,搖搖晃晃的,我緊著上前扶了他一把。他說:“不礙事,我倒不了的,你鬆手,我自己走就行。”
四
我們從正衝著鳳凰山的小東門出去,沿著一條林間小路,向山上走。小東門隻有早晨才打開,便於老同誌從這裏直接上山,白天和夜晚都鎖著,以防止外人溜進來亂竄。
幹休所幾乎所有的老人差不多都在這個時候出來晨練。人到了這把年紀,最大的願望就是想方設法盡可能地延續生命,多活一天是一天。他們互相懶散地打著招呼,偶爾開一兩句並不能使人發笑的玩笑。如果發現哪位沒出來,不用問就知道,他的身體又出了毛病,在家臥床休息或是住進了醫院;如果他長時間不出來,估計麻煩大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後來我注意到,也許用不了幾天,幹休所辦公樓門口的小黑板上就會冒出兩行觸目驚心的大字:×××同誌遺體告別儀式定於明天下午三點在西郊殯儀館一號大廳舉行,自願參加。就像在戰爭年代,隊伍裏熟悉的或似曾相識的麵孔不見了,那麼,他不是負了傷就是犧牲了。所以,如果晨練時不見了誰,老同誌們會交換一下眼神,輕輕嘀咕兩聲,顯出關切的樣子。
我第一次隨韓天成晨練時,他走在前麵,步態不穩,我總擔心他要跌倒,隨時做著攙扶他的準備。對於此刻扮演的這個角色,我感到疲累,心想如果回到當年,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高級將領,跟在他屁股後麵的我,自然是他的警衛員了,我挎著盒子槍,威風凜凜不離左右,那該是何等風光!可現在,他失了威風,我談何風光。
老將軍們在小路上相遇,彼此間並不熱情,有的僅止於點點頭而已。我看到他們有的在林間徒手散步,有的打太極拳,有的練氣功,有的在舞劍,各有各的鍛煉方式。有趣的是,他們不紮堆,每人都有自己的地盤,各練各的,互不幹擾。我不知道韓天成的地盤在什麼地方,又不便問,隻好悶頭跟他走。樹木濕漉漉的,水汽很重。我們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繞過半座山,到達了南坡一塊空曠的地方。
由於突然從林子裏鑽出,加上我的視線一直不離韓天成的背影,所以,他剛剛停住腳步時,我並沒看清麵前的景物。等他咕嚕了一聲“到了”,我抬眼一看,頭皮頓時一陣酥麻,眼皮一陣狂跳。天哪,在我們腳下的山坡上,密密麻麻排列了數不勝數的墓碑,仿佛是聖手造就的森林。它們橫成列,豎成行,整整齊齊,壯觀極了。每一座半米多高的石碑下麵,都有一個用條石壘就的、長方形的墓基,中間是平整的黃土。墓基的形狀真的很像一張床——條石是堅固的床沿,黃土是鋪在床上的被褥,石碑是床頭的靠背,床的主人睡在很厚很厚的被子下麵——但他卻再也不能醒來了。
其實去年清明節時我們曾來過這裏一次,為烈士掃墓,但時間很短,走馬觀花一般。當時還有幾個剛入黨的弟兄在這裏揮拳宣誓。現在,他們的誓言早已被風刮走,烈士墓地卻還是原來的樣子,冷靜地藏在寂寞的山間。這個時刻我感受到,瞻仰烈士最好不要搞大呼隆,像趕集似的,一個人慢慢走來,靜靜地在這裏待一會兒,效果也許更好。
每天早晨來鳳凰山鍛煉的人很多,滿山遍野都是,而這片墓地周圍卻見不到幾個人,好像誰也不願意一大早就弄得心情沉痛。從遠處傳來的似有似無的人語,使這片聖靈之地更顯寧靜。可韓天成不管這些,這裏就是他的“地盤”。他說他每天早晨都來這兒,不是來鍛煉身體,而是靜靜地待一陣子,陪陪躺在下麵的弟兄們。這便是他每一天的開始。
他在一座銘文已經模糊不清的墓基邊坐下來,示意我也坐下。我遲疑了一下,隻得遵命。他微閉眼睛,不再說話,顯得很虛弱,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覺得他不是來陪弟兄們,而是來求得弟兄們陪伴他的。他們原本就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戰爭使他們過早地分了手,當時代的輪子轉了千百圈之後,他以活著的方式走進他們中間,似乎仍然沒有一點隔閡,交流起來還是那麼輕快、便捷、和諧。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死去了的,雖然消失了肉體,但靈魂還在,隻不過它是孤獨的。與此同時,也把另一份孤獨留給了活著的人。隻有相互間默默地交流,才能消除彼此間的孤獨。韓天成是不是悟到了這一點?
過了好久,見他睜開眼睛,我小聲問:“首長,這些烈士裏有你的戰友嗎?”
他說:“沒有,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四八年攻打這座城市時,我所在的兵團不是華野主力,撈不著攻城。我們在南麵三百裏外的地方打援,但敵人沒敢來援。”頓了頓,他又說:“起子,告訴我,你都看見了啥?”
我說:“看見了啥?噢噢,全是墓碑。”
他說:“我指的不是這個。”
我撓撓頭皮說:“不是這個,那還有啥。”
他說:“你閉上眼睛再看。”
我疑疑惑惑地閉上眼睛,然後搖搖頭說:“還是啥也沒有呀。”
他說:“你要用心去看。”
我越來越糊塗,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意思,窘極了。
這回輪到他大搖其頭了。他伸手輕輕拍打著冰冷的墓碑,像在拍打一個嬰兒的頭顱,然後說:“你還是沒有用心。如果你真的用心去看,你就會看到,每個墓床下麵都躺著一個年輕人。他們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他們身上都帶著傷痕——槍傷、刀傷、彈傷,傷痕累累,血肉模糊,可他們已經不知道疼了。但你在看清他們後,你就會覺得疼,心疼!”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有點傻眼。在他低沉的講述中,我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恍惚之間真的看到了黃土下麵一排排年輕的軀體。他們身上遍布著傷口,他們的肉體仿佛是透明的,隻是血液不再流動。許多閃著寒光的彈頭和炮彈皮紮根於各個部位,那些進入到關鍵部位——譬如頭顱、心髒裏的金屬物件尤其醒目和猙獰。而那些支離破碎、血肉連連的軀體更使我駭然。一瞬間,我感到了徹頭徹尾的恐懼,呼吸都變得急促了,心口窩悵悵的,禁不住索索戰栗,臉色肯定極其難看。
這時,韓天成卻嗬嗬地笑了。他在這個時刻的笑聲又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隨即,他正色道:“起子你要記住,要想當一個好兵,就得一閉眼睛看到這些!”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說真的,我沒想過非要當一個好兵,我離開家鄉到部隊裏來,主要的目的就是找一條出路,找一條比在家鄉待著更有意思的出路。但這個瞬間,麵對腳下躺著的同我一樣年輕的軀體,我所有的雜念都不存在了,我還能說什麼?
腳邊草葉上的露珠漸漸收幹時,太陽從東邊的高樓大廈間露出了臉,把朝陽的一麵山坡照得明晃晃的。我感到了一絲暖意。抬腕看看表,都快七點了,韓天成仍沒有往回走的意思。他說:“起子,你入伍那年多大?”
“十九。”我說。
“噢,我參加革命的那年也是十九。”
“可您後來當了軍長。我可能一輩子都沒出息。”我有點傷感。
“你說錯了。”他咳嗽一陣,喘著粗氣,“我現在不是啥也沒有了嗎?可你才剛剛開始,路還長著呢!隻要有路走,比啥都強。”
我記下了這句話。
他換了個話題:“起子,如果馬上讓你去前線打仗,你害怕嗎?”
我一愣,不知怎麼回答。他用眼神鼓勵我說實話,於是我就實話實說:“肯定會有點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