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寬容地笑了:“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你是個誠實的娃娃,我喜歡你這樣的娃娃。”
他又微閉上眼睛,陷入剛才那樣的狀態中。
一九三六年春天,已經半年多沒好好做功課的韓天成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和九個同學一起,跟隨一個在沂水城裏活動的地下黨員悄悄出了城。他們晝伏夜行,躲避著敵人沿途設置的道道關卡,朝蒙山深處的一處秘密營地進發。三天的路程他們走了七天。在過一個山口時,有個同學不小心摔下了懸崖,腦漿四濺,當場斃命。這似乎是一個不祥的征兆——還沒有聞到一絲硝煙的氣味,他們就目睹了發生在身邊的死亡過程,突然、迅捷、慘烈。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他們麵色蒼白,疲憊不堪地到達營地,成為魯中遊擊大隊的一名普通士兵。半個月後,遊擊大隊得到情報,山下的六裏營子進駐了一個班的敵方武裝,是去那兒催糧的。遊擊大隊打算拿這個班的敵人開刀,派出一支二十多人的小分隊襲擊他們。也許是為了考驗剛入伍的這幫學生兵政治動機是否純潔,這支臨時組成的小分隊裏就包括剛剛學會打槍的他們。但情況比最初的預料要糟糕得多,駐進六裏營子的敵人並非一個班而是一個排,且敵人早有防備。麻煩就大了。他們悄悄接近目標,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剛到村口,就遭到敵人一頓排槍的掃射,火力異常密集。小分隊硬著頭皮衝了一陣,簡直等於以卵擊石,隻好邊打邊撤。這個比想象還要糟糕十倍的場麵讓韓天成始料不及,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去,發出麻袋頹然落地的噗噗聲,嗅著一團團迅速洇開的血腥氣,他真的傻了眼,居然忘了打槍,想逃跑都邁不開步子。而且要命的是,他的襠裏濕漉漉的,顯然是尿了褲子。那一刻,他確實是後悔了。如果那時他還有思維,他的第一個念頭恐怕就是自己不該頭腦發熱,倉促投身於殘酷廝殺的戰場。他的第二個念頭就是借機溜掉,回家鄉去,從此遠離戰爭。但是,一杆英國造來福槍的子彈擊中了他的小腿,使他所有的念頭在一瞬間化為泡影。他撲倒在地,滿眼是金星閃爍的淚。就在他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一個身塊高大的粗壯少年返身朝他跑來。他覺得來人有點麵熟。少年好像還低低叫了他一聲“少爺”,然後彎腰熟練地背起他,朝著潰散的小分隊的影子追去。
這個救他的粗壯少年名叫孫男丁,就是韓天成後來常常念叨的“丁子”。這一天是他們友誼的開始。脫離危險地帶後,丁子告訴哎哎喲喲叫喚個不停的韓天成,他是離韓家窪五裏遠的孫家窪人。前年除夕夜,他曾去過韓家大宅一趟,從廚房的大鍋裏拎走了兩隻正在蒸著的雞,外帶一瓷壺燒酒,又順手從晾衣繩上扯走了一件洋布褂子。韓天成想起來了,那年除夕夜,家裏確實給弄得亂了套,原來是這小子幹的。丁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過你家的雞沒有蒸熟,我隻吃了幾口,但把酒喝了,醉了一天一夜,醒來後發現兩隻雞被老鼠拖走了,氣得我鼻子都歪了。你那件洋布褂子我還沒穿爛,你若想要我就還你。他被丁子的話逗樂了,感覺到傷口不那麼疼了,要求下來自己走。丁子不同意,說我就是累死也要把你背回去。
丁子是個孤兒,房無一間地無一寸,他又不願給有錢人家做長工或打短工,一年到頭靠偷雞摸狗過日子——當然主要是偷大戶人家的。他說他就是為了填飽肚子才來當兵的,來了三個月了,頓頓吃得飽,以後即便被打死,也不虧了。
倉皇逃回營地後,他養了三個月的傷。療傷期間,丁子三天兩頭來陪他,還特意攀到很高的峰頂為他采草藥。傷好之後,他可以偷偷實現自己的第二個念頭了,但這時他的那個隱秘念頭卻不知不覺消失了。和他一同出來參加革命的那九個同學,來的路上摔死了一個,上次偷襲六裏營子犧牲了三個,前些日子又逃走了一個,剩下的那四個跟隨三中隊到別處開辟新的遊擊區了,不知是死是活——一九四九年進城後,他多方打聽,得知那四個同學分別陣亡於抗戰期間的牛頭山之役、柳埠之役和解放戰爭期間的孟良崮之役、渡江戰役——而此時的他參加革命三個多月,隻放過一槍,連根敵人的汗毛都沒傷著,自己倒稀裏糊塗吃了敵人一槍,他還能往哪裏走?他走了又能幹什麼?這時的他隻有為自己那個曾經有過的卑微念頭而汗顏了。
他很快發現,聞過一回硝煙味兒後,就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了。第二次參戰,他一槍就把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國民黨新三旅的兵打得腦漿噴薄而出,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回殺人,從此就開了殺戒,一發而不可收。殺人的滋味很痛快,殺人的滋味其實也不怎麼好受。等他明白這個理兒時,戰爭已經結束了。
五
由於我的到來,韓天成老將軍的精氣神兒明顯好轉。有一次,住八號樓的軍區原副參謀長胡德平少將和他開玩笑,說老韓呢,前些日子我都覺得該輪到你爬煙囪了,哪知你活著活著又來勁了。韓天成回敬他說,老胡,看看咱倆到底誰先完蛋。他邊說邊笑眯眯地指指我,說我老韓找了個拐棍,老家來的,有他幫我撐著地,就有了底氣,我要走的路還長著呢!胡老將軍哼哼一笑,說比老婆還好使嗎?韓天成說,比三個老婆都強。胡德平一生結過三次婚,頭一個是湖北老家的,進城那年給他蹬了;第二個是軍區總醫院的護士長,姓康,前年死的。據說老康臨死前曾留下話,說她死後老胡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再婚。可沒出一年,胡老就把第三任夫人——藝術學院一位退休的舞蹈老師領回了家。有一陣子,胡老見人就說,是老康托夢給他,讓他再婚的,晚年沒人照顧他,九泉之下的老康不放心。韓天成說我比三個老婆都強,是故意拿話嗆他。哪想胡德平也不是善茬,立馬反駁道,老韓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你他媽是個老狐狸。他們笑罵一陣,各回各的家。
我已經摸清楚了,韓天成並非沒有老婆。他名義上的夫人叫宋燕玲,離休前是省人事廳副廳長,隻是因為多年來性格不合,不在一起住罷了。有一次幫他收拾抽屜時,我翻騰到了宋副廳長的照片,估計是二十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她神色莊重,一臉嚴肅,一看便知是個不易接近的人。但她的氣質和相貌絕對是不差的。韓天成見我端詳照片,像有什麼秘密被人戳穿,有些慍怒,伸手抓了過去。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那張二寸大小的黑白照片。
韓天成六十五歲那年搬進七號樓後,一直獨住。事實上在這之前他們也沒怎麼住在一起,他一直在下麵的部隊裏任職,宋燕玲帶著他們唯一的兒子韓軍住省城。他和兒子韓軍的關係好像也不怎麼融洽,韓軍一年到頭露不了幾回麵,每次來了,象征性地問候兩句,抽身就走。倒是兒媳豔芳時常過來看看,有時還給老頭子帶點吃的。韓天成有一次對我說:“我這個兒媳比兒子聰明。她明白哄好了我,才能得到我的遺產。”
過慣了獨居的日子,他對生活愈來愈不講究。幹休所三十多位退役將軍,沒人像他這樣子。我來之後,這棟缺少人間煙火的小洋樓才有了點過日子的味道。我先是提出少吃食堂,盡量自己做著吃,當新兵時我曾幹過兩個月的炊事員,一般的家常菜能湊合著做出來,即便我燒的菜不怎麼樣,畢竟是在自己家裏吃呀。他同意了,並且吃了幾餐之後,對我的手藝讚不絕口。接著,在我的建議下,又買來了一張席夢思床、兩節組合櫃和一台大彩電。他頻繁地用遙控器指揮著彩電行動,仿佛幼童得到了一件嶄新的玩具。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起子,還想買啥,你看著辦,我有錢。以前從沒想過攢錢,可我拿出存折數了數,竟然攢下了十多萬,這錢來得太容易了,我這輩子是花不完了,留它做啥?他又重複一遍,留它做啥?他們最擔心我死前當黨費交出去。我就是不交黨費也不會留給他們。你看捐給希望工程行不行?黨不缺錢,希望工程缺錢。”
我想了想,說:“可以捐給咱老家,蓋個希望小學,名字就叫天成小學。”
他嘿嘿樂了,猛拍一下膝蓋:“這個主意蠻不錯,但叫天成小學不妥。不妨叫丁子小學!沒有丁子,就沒有我成子的今天,應該記住他!”
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著實興奮了一陣子。到了臨睡時,卻又把我喊過去,說起子,我琢磨半天,覺得還是不要突出個人,不光是丁子犧牲了,很多同誌都犧牲了,把他們藏在心裏,比啥都強。這樣吧,將來希望小學蓋好了,幹脆叫育英小學。
這個話題說過之後,就擱下了。
我決定把樓上的三間房子也整理一下,起碼整理一間,擺張桌子,讓他情緒好時練練書法。據我所知,幹休所好幾位老將軍練書法練上了癮,住十三號樓的吳主任一幅字賣好幾百,所裏的戰士退伍時他都要送一幅。韓天成說他不會去寫那些半吊子書法,手裏握了一輩子槍,手腕子和槍筒子一樣硬,寫不好字的,寫不好幹脆就別寫。又說槍杆子和筆杆子完全是兩碼事,槍杆子打出的是子彈,筆杆子泄出的是文化,近了這頭,就遠了那頭,你隻能占一頭。我說,不在裏麵練書法,幹點別的也行呀,比如下雨陰天的,出不了門,可以在裏麵打打拳下下棋啥的。他勉強同意了。等我把樓上最大的那間整理出來後,他吭哧吭哧地爬上二樓,扶著門框說:“很好。將來你可以在裏麵娶媳婦。”
沒想到他冒出這麼一句,我的臉騰地紅了。他嘿嘿笑著:“起子你還害羞呢。喂,告訴我談了對象沒有?”
我忙說:“沒有。沒有。”頭搖得像個貨郎鼓。
不湊巧的是,我們正說著,所裏的通信員來送書信,兩份報紙中間夾著一封寫給我的信。隻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我就知道,信是姚秀寫的。我有點不自然地把信抓在手裏。這一絲慌亂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大聲說:“好啊起子,這信肯定是個女娃子寫的。剛剛你還矢口否認,現在看你怎麼交代!”
我訕笑著,確實不知該怎麼交代,因為我真的說不清我和姚秀到底是什麼關係。她也是韓家窪人,我們同歲,而且還是小學和中學的同學。後來我考上縣高中,她回家種地,我們見麵的機會少了。偶爾我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遇到她,她正在路邊的責任田裏幹活,或是扛著農具偶然和我相遇。每次相遇,無非是打個招呼而已,比如她說:上學去呀;比如我說:幹活去呀。我發現她的臉蛋比過去黑多了,心裏生出一點酸澀。我覺得我不是心疼她,而是心疼她的臉蛋,姑娘的臉蛋是不能夠放到驕陽下暴曬的。說話間到了三年前,我高考落榜(隻差半分),一時感到天塌地裂——沒有人能夠理解一個山村知識青年的心情,他試圖走出那些大山的全部努力一瞬間化為泡影,十多年的心血眼看著白白扔掉了!我羞於見人,整天在家蒙頭睡大覺。那一天午後,家裏人都下地了,院子裏除了雞啄食拉屎的聲音外,沒有別的聲音,我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能夠聽到外麵陽光唰唰的降落聲。突然,院門吱呀一響,有個人遲疑著腳步走進來,在我睡覺的廂房外麵停頓一會兒,然後輕輕推開了門。我懶得睜眼,心想進來的若是個賊我也不會管他,他就是搬光我家的東西,他就是拿刀殺我我也不管。但來人不是賊,因為我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歎息,賊是不會歎息的。過了好久,我實在忍不住了,撐開眼皮冷冷地覷了一眼——
是姚秀。
姚秀她斜倚著門框,一動不動地望著我。陽光從她背後撲向她,在她周身鑲了一道耀眼的金邊,仿佛想熔化她。她的頭發盤在頭頂,臉蛋兒愈顯暴露。她雙目灼灼閃亮,含義複雜。她咬著下嘴唇,神色淒迷。我像個落水者,無力地朝她招了招手,她就踱過來,坐在床邊。多日不見,這時我卻覺得她的臉蛋不那麼黑了,透出一種健康而結實的紫紅色。突然,我用盡全力坐起來,我真的像個遇見了稻草的落水者那樣,死死地抱住了她。我把她當成了救命的稻草緊緊抱住不放,她心甘情願當作稻草被我抱著,一直到我懵裏懵懂剝下她的褲子她才靈醒過來,由一根稻草重新變成活生生的人。她飛快地提上褲子,飛快地伸手抹了一把我眼角的淚痕,飛快地親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後飛快地跑出我的屋子。院子裏的雞受到驚嚇,咯咯叫著,紛紛飛向屋頂和牆頭,翅膀掀起的氣浪擊打得窗子發出嗡嗡的共鳴。第二天一早,我就出人意料地扛起鋤頭下了地。從那以後,每天我都像個真正的農民那樣,起早貪黑下地幹活,不急不躁,無怨無悔。同樣是從那以後,姚秀沒再登過我家的門,即便是路上見了,她也不冷不熱的,甚至於腦袋一低,加快步子走掉。我搞不清她是怎麼想的,我也不想問她。這年年底,我爹把剛領到手的售糧款一分為二塞進兩個信袋,然後又分別塞進鎮武裝部長和村支書韓道銀的口袋,我便順順當當入了伍。出發前的某一天黃昏,我最後一次到野外去,我站在一個山頭上,打望著遠處連綿不絕的群山和近處層層疊疊的田疇,打望著夕陽、炊煙和荒草,想到這裏即將變成遼遠的背景,一種悲壯的感覺油然而生。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是姚秀。這時我感到她的臉蛋好像又變黑了。一時無話,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她腦袋微微勾著,用雙手絞著發梢,低眉順眼地說:“俺以前想過,如果你喜歡俺,俺就跟你,不要你家一分錢。可你要走了,俺知道這個想法就要落空了。不過呢,如果你在外麵混不下去,就給俺來封信,俺好等你回來。”說完,她也沒問我有啥想法,扭頭朝山下跑去。到了部隊後,我思前想後,覺得無論如何應該給姚秀寫封信。平心而論,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在鄉下能娶到這樣的女人,九泉之下的祖宗先人都會樂得合不攏嘴。但若是往高了看,她又是個沒有前程的鄉下姑娘。就這麼著,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通著信,信上的內容也是幹巴巴的。
韓天成眨巴著淚囊突出的小眼睛,像個老頑童似的,非要我當著他的麵拆信。還說要是我不介意的話,他想了解一下信的內容。我知道他是關心我,同時也關心故鄉的現狀,他對來自故鄉的任何信息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信箋脫離信封的同時,另有一張硬紙片從我手中滑落在地。是姚秀的一張照片。我彎腰撿起,未及端詳,就被他要了去。他反反複複打量它,我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反應。他說:“多好的姑娘……我已有六十年沒見過家鄉的姑娘了……”
他的語音裏帶著一股莫名的傷感和淒涼,眼角不知何時掛了兩滴清淚。夕陽塗滿了窗玻璃,房間裏彌漫著過濾後的光線,昏黃、黯淡、虛飄。我預感到要有一件事情發生,心頭惴惴不安。果然,他喟然長歎一聲,說:“起子,我問你,你聽說過一個叫小蔡的女人嗎?”
六
恐怕誰也不能否認,小蔡是韓天成一生中一個重要的人物。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生活道路的改變與小蔡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來七號樓快兩個月了,一直等待著從他口中說出小蔡,但他諱莫如深,閉口不談,獨自堅守著一個秘密。他終於堅守不住了——如果再堅守下去,他就要被徹底地壓垮;抑或是他刻意想忘掉它,永遠地忘掉,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在經過百般努力之後,他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他不可能忘掉,就像他不可能忘掉自己的曆史一樣。而到了這時,他不僅不想忘掉,反而還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其實,他試圖堅守或忘掉的,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在我們的家鄉,小蔡一直都是最受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人們見到小蔡,就好比見到了韓天成。小蔡就是韓天成的影子。他們的故事也被人們傳得沸沸揚揚,人所共知,而且幾十年裏經久不散。
沒有人知道小蔡具體叫什麼名字。她年輕的時候人們叫她小蔡,年老後人們就叫她蔡婆婆。她不是韓家窪人,據說她的老家在百多裏外的蔡家峪,有一年蔡家峪發洪災,她父親被大水卷走,很多人都被大水卷走,那些活下來的紛紛外出逃難——這樣的事情那年頭實在算不得新鮮。她的母親一手牽著她,一手牽著她的弟弟,鬼使神差一般朝韓家窪蹣跚而來。那年她八歲,她弟弟五歲。還在路上時,她母親就合計著必須把一個孩子送人,因為她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到了韓家窪,有能力領養一個孩子的除了韓昭亮還能有誰?於是,她哇哇大哭著被韓昭亮領回了家。進了韓家大宅,她立馬就不哭了,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闊氣的宅院,她還看到院子裏的雞見了灑在地上的金燦燦的穀粒,頭都不低一下,雞們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比門外大街上的行人都體麵——這個時候即便她母親再來領她,她都不可能跟著走了。
誰都清楚,刻薄成性的土財主韓昭亮願意領養一個女童並非是他發善心,他是想培植一個不花錢的女傭。這個推斷很快就被證實了,小蔡成了韓家一把幹活的好手,她裏裏外外,殷勤侍候著主人一家老小。而且幾年之後,她居然出落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很像那麼回事。
韓天成比小蔡小三歲。平時一貫高傲的韓家少爺起初根本沒把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裏,雖然她經常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私塾先生教給他的那些陳詞濫調已經夠他心煩了,況且他還沒有長大呢。到沂水城裏的新式學堂就讀之後,他的心情才逐漸好起來。以後再回家,他猛不丁發現小蔡已經不是原先那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了,她變了,變得讓他都不敢相認了。同時他發現自己也變了,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不光他們在變,整個世界也都在變。
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免有一些猜測的成分。但猜測也罷,真實也罷,韓家佳男女老少對此卻深信不疑——
大約在他十六歲那年的隆冬時節,他從城裏回家,一進院門,小蔡就扭著腰肢迎上來,從他手裏接過一應物品,嘴裏少爺長少爺短地叫著,哈出的熱氣直撲他的臉頰。他像個客人一樣被小蔡領進他住的偏房,小蔡又端來一個火盆侍候他取暖,然後細聲細氣告訴他,老爺把她許配給了孫家窪的小地主孫七,跟他做二房,孫七則劃給老爺五畝水澆田,臘月初六她就過門。他覺得這事與他無關,聽過就忘了。到了夜裏,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小蔡還像先前那樣半夜起來替少爺掖被角,給火盆添炭,乃至早晨幫著倒尿壺。小蔡躡手躡腳進了門,走到他的床前。如果他那一刻正死睡,也許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偏偏他醒著。他已經到了常常睡不踏實的年紀。借著雪光,他看到小蔡蓬鬆著頭發,披著帶補丁的碎花粗布棉襖,臉上掛著慵倦的表情,敞開的懷裏胸脯格外厚實;小蔡身上黏糊糊的氣息一點不剩地鑽進了他的鼻孔。他有點恐懼,有點迷亂,有點不知所措。夜半時分的不期而遇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就在小蔡把手伸過來替他掖被角的時候,他的忍耐終於達到了極限。於是,他就像蛇捉青蛙那樣,突然捉住了小蔡的一隻手。接下來的事情是在慌亂中完成的,小蔡激烈的反抗漸趨微弱,一個結果不可避免的注定了。多年以後他肯定為自己的莽撞和不計後果後悔過。小蔡呢?沒人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他鄭重地對他的父親說,最好不要逼迫小蔡嫁給孫七,因為她願意侍候老爺一輩子。
說小蔡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那是毫無疑問的。後來在兩年多的時間裏,他和小蔡斷斷續續保持著這種關係,小蔡是他求學期間的一種牽掛,但這種不倫不類、偷偷摸摸的交往又使他感到沉重。說真的,他更喜歡新式女性,可他對於小蔡命運和肉體的主宰同樣令他陶醉,難以自拔。很快,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來到了。
小蔡可能是他投身革命行動的唯一一個知情人。如果小蔡把消息走漏出去,他是不可能走脫的,光他父親這一關就無法逾越。在他打定主意之後,估計他對小蔡有過什麼許諾,比如“你等著我”“我會回來的”之類。當時小蔡一定會淚水漣漣,泣不成聲,或許他也流了淚。但他馬上就抹去了它,義無反顧地走了——也許那一刻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去竟成永訣。
說到底,他投身革命是一種最好的選擇。他拯救了自己,同時也拯救了他的地主父親。一九四六年秋天,韓家窪搞起了土改,如果他沒有投身革命的話,那麼等待他們父子的,將是最嚴厲的懲處。村裏隻有半頃地的小地主韓昭良都落了個屍身不全,他們父子被憤怒的翻身戶剁成八瓣都未可知。即便他們僥幸逃脫,一九四七年夏天他們肯定會作為還鄉團回來報複,最後仍是難逃厄運。正因為他選擇了光明,土改時他的父親雖被劃為地主,但保住了性命。
開批鬥大會時,貧協會的人動員“苦大仇深”的小蔡上台揭發老地主的罪行,小蔡死活不肯上台,她說,俺是他養大的,沒有他俺可能早就餓死了,俺不能忘恩負義。人家責怪她覺悟太低。她說,啥覺悟不覺悟的,俺就這樣了。
一九四八年春天,這一帶全部解放,老地主家苦心孤詣經營幾輩子的土地和宅院全成了別人的,老地主本人隻落下一間過去守園人住的茅屋作為棲身之所。就在這時,小蔡的已長成壯漢的弟弟來到韓家窪,接她回老家。她卻冷冰冰地說,俺不認識你們,俺也沒有老家,這兒就是俺的家,哪裏俺也不去!她弟弟見勸不下,賭氣走了。好心的村人也早已把她當成了韓家窪人,緊接著為她張羅婆家,她畢竟已經三十出頭了。可她堅決拒絕了人們的好意,任誰來勸她都是一句話——俺一輩子不嫁!
不久,據說來村裏指導二次土改的工作隊隊長看上了她,三天兩頭來纏她,而且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一天深夜,那位掌握著韓家窪最高權力的隊長酒後闖進她住的小屋,眼看就要得手,她冷不丁擠出一句惡狠狠的話——你再敢碰俺一指頭,看韓天成回來不剁下你的××!隻這一句,就讓隊長的酒醒了大半,以後他再也沒敢踏進她的小屋一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們很快就把她和韓家少爺的瓜葛理得差不多了。村裏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那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到村子通往山外的唯一一條路口上去,向著遠方眺望。有人和她打趣,說小蔡,是不是等韓家少爺呀。她說,是呀,就等他呀。少爺腿不好,臨走那年托我給做條皮褲子,這不,早做好了,狗皮的,穿上暖和得很呢,就等他來取呢。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韓天成率領他的第四十七團攻下了泗河城。隊伍舉行了隆重的入城儀式,歡慶的鑼鼓和秧歌發出震天喧響,韓天成騎著高頭大馬行在最前麵。誰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走著走著,突然有一條長長的彩帶飄過來,搭纏在他的脖頸上,而彩帶的另一頭抓在一個少女的手中。他順著抖動的彩帶望過去,看到了一張青春勃發的臉——這張臉一下子使他回到十二年前,他在沂水國立中學就讀時的歲月,那時他的周圍有不少這樣的臉龐。但從那以後,戎馬倥傯,歲月在槍林彈雨中流逝,這樣的氣息對他來說真是久違了!……他打馬立住,柔聲說,你叫什麼?
當天傍晚,那張青春勃發的臉蛋仿佛再次從天而降。她居然躲過了衛兵的盤查,出現在泗河城各界人士為慶祝大軍入城而舉行的晚會上。很多雙眼睛同時瞄上了她,她的眼睛卻瞄上了坐在主賓位置的韓天成。最終那兩雙眼睛裏迸發出的光芒纏繞在一起,使熱鬧的晚會現場都黯然失色。
那年韓天成三十一歲,宋燕玲十八歲。宋燕玲是個小手工業者的女兒,當時她正在省城的女子師範學校讀書,原本回泗河城的老家逃避戰亂的,沒想到正趕上大軍攻打這座古城——卻也因此而促成了一樁令她的小姐妹們羨慕不已的婚姻。盡管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樁婚姻並不成功,但她那時一百個願意。
五年之後,韓天成的隊伍從朝鮮戰場調回國內休整。一位沂水老鄉帶來了他的父親已經謝世的消息。可以說這個消息徹底掐斷了他與故鄉的聯係。如果不算小蔡的話,他在故鄉就沒有什麼親人了——小蔡又算個怎麼回事呢?他困惑,他無奈,所以他不敢往下想。這個時節,他的夫人宋燕玲已經在省政府機關上班,他們的兒子也快出生了。
老地主死後,是小蔡為他操持的喪事。她央求村裏照顧了一口薄板棺材,才使他不至於在奔向黃泉的路上以草席裹身。以後每逢老地主的祭日,小蔡都到他的墳上燒點紙錢。日子流水一樣過去,小蔡轉眼間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蔡婆婆。韓家窪人的心腸畢竟還是軟的,蔡婆婆後來一直享受五保戶的待遇。她早已不再等待,人們在她麵前也不忍心再提及韓家少爺。我記得我剛上學的那年,有一回在路上遇見拄著拐棍一步三搖的蔡婆婆,她叫住我,問我去幹啥。我說去上學。她眼睛一亮,扔掉拐棍,上前摸著我的額頭說,聽婆婆的話,好好讀書,讀出名堂就去城裏做事,到時別忘了幫俺把狗皮褲子捎給韓家少爺。年底,蔡婆婆無疾而終,臨死時緊緊抱著一條已經被蟲子蛀得快要成粉末的狗皮褲子。村裏人把她連同狗皮褲子一起葬在了一片向陽的山坡上。
韓天成瘦小的身軀深深陷在沙發裏,麵色慘淡,許久無語。共同回憶往事使我們都感到十分疲倦,幾近虛脫。最終是他打破了沉默,他嗚嚕著,說:“我的膝關節一到冬天就怕寒不假,但我從不記得讓她做過狗皮褲子。”
我不想就這個細節和他展開爭論。現在再爭論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隻是擔心他的身體,因為我發現,這個夏天的傍晚,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連日來的精氣神兒一掃而光。
七
夏天,爬牆虎青翠的藤蔓覆蓋了幹休所的每棟小樓,這些小樓看上去像是搭在野地裏的一座座窩棚。小風吹來,數不清的橢圓形葉片像一麵麵精致的小扇子,仿佛接到同一個命令似的一起扇動,煞是喜人。白天,滿目的葉片反射著陽光,到了晚上,它們便發出沙沙的響聲,猶如在講述一個流傳千古的故事。
我一直沒有養成午睡的習慣,中午,大概除了哨兵,幹休所所有的人都在午休,我就搬張椅子到門口的葡萄架下複習功課。原先我以為當公務員很輕鬆,可以抽出不少時間自學,以便明年參加全軍統考。來後才發現,屬於我個人的時間並不多。
韓將軍倒是非常支持我。他對我說,起子,好好幹吧,幹出點名堂來,不要讓人說我們韓家窪的男人是窩囊廢!他邊說邊衝我晃晃拳頭,我也衝他晃晃拳頭。他接著用鄭重的語氣說,你才剛開始嘛,誰也不敢說你日後當不了師長、軍長、軍區司令、總參謀長!話音未落,我們就都為這個縹緲的巨大前景頗感滑稽地笑了。笑畢,他又若有所思地說,當然,幹不好也沒啥,可以回韓家窪。哪裏是天堂?我看故鄉就是天堂!這句話使我洞察了他深埋已久的戀鄉情結。
為了表示對我的支持,他囑我晚上可以多學一會兒,早晨不必起那麼早,他自己上山就行,不用我陪,我隻要七點半準時趕到山下的小廣場就可以——我們一般都在那裏的小攤上吃早點。我覺得這樣不妥,每天仍堅持陪他到鳳凰山南坡的烈士墓地閉目靜坐。這使我尤感疲憊。
某個周末的上午,韓將軍到院裏溜達,我留在家裏學習。突然,我最親密的戰友林建明出現在我麵前,他專門請假來看我了。這是我離開機關警衛營後我們第一次見麵。他神采奕奕,滿麵紅光,我以為他得了什麼好事情,比如入黨或立了功之類。他愈發得意地說,那些都不算啥。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偷偷喜歡上了通信總站的一個女孩,那女孩也挺喜歡他。她的名字叫趙冬。我回憶了一下,多少想起一點趙冬模糊的影子。記憶中的趙冬容貌俏麗,走起路來喜歡像模特那樣扭腰甩胯,這使她在女兵群裏格外惹眼。她的嗓音也不錯,好像她和林建明還在一個晚會上合唱過一首歌曲,算是認識了。她是本市人,就在家門口當兵。也是一個周末,林建明在營門口值勤,趙冬娉娉婷婷朝他走來。林建明勇敢地迎著她的目光,一直到她走到跟前,然後他撲哧笑了。趙冬狐疑地說,你笑什麼?他說我笑你們女兵的服裝,本來一個個漂漂亮亮的,穿上這身軍裝,卻像個童養媳受氣包似的。聽了他的形容,趙冬咯咯笑著說,沒錯,我們就是部隊的童養媳社會的受氣包。他接上說,那麼我們男兵像什麼?對,我們像長工。趙冬說,小長工,好好扛活吧,將來熬個大東家。趙冬走出好遠後,又回過頭來朝他招了招手。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消失在人群裏,他覺得他的心也被趙冬帶走了,從此不再安寧。很久以前,他就不喜歡軍營裏的戰爭故事,他喜歡軍營裏的愛情故事。連續失眠了三個夜晚後,他按捺不住地給趙冬寫了一封信——沒敢在營區附近的郵局發,他特意跑到市中心的一家郵局投寄的。接下來他陷入了痛苦的等待,心想若是那封信石沉大海,對於他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也許就會從此消沉下去,對生活難再抱有幻想。令他喜不自禁地是,一個星期後,他收到了趙冬的來信,趙冬在信上表達了同他一樣的心情,還說她看了來信的郵戳,他那封信是在她家樓下的郵局發的,她也特意請假跑到家門口的郵局,發出了這封信。從此,他們靠書信保持著秘密往來,熱切地等待愛情果實真正成熟的那一天。望著我的朋友興高采烈的臉,我覺得我有必要提醒他,他們的舉動是一種冒險。軍營裏人人皆知,士兵不準就地談戀愛,尤其是男女士兵之間,更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則會受到嚴厲的懲處。林建明卻傻笑著說:“我當然明白這些。不過除了我們三人,不會有別人知道。”他衝我擠擠眼睛,又說:“除非你去告密。”
我覺得這句話不需要回答,就沒接他的話。他顧自說下去:“即便事情敗露,我也不怕。你沒有嚐過愛情的滋味,所以你體會不到它的力量。為了愛情,我願意放棄一切。”
“一個男人,最好先有了前程,再來考慮愛情。比如你我,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考上軍校,否則什麼都將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指指自己的腦袋,“看來是你的腦子出了問題。”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半天,才說:“天起,你變得俗氣了。”
我們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點裂隙,這使我對他的將來憂心忡忡。這時,韓將軍回來了,我忙把林建明介紹給他,並說這是我最好的戰友。老頭嗬嗬笑著,拍拍我和林建明的肩膀,說:“我看出來了,你們的關係就像當年我和丁子一樣。”
老頭執意要留林建明吃午飯,吩咐我多搞點好吃的。就餐時,我們喝了一點酒,三人都很快活。林建明走後,老頭感慨道:“見了你的朋友,就讓我想起丁子,總覺得他還活著。”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使勁點著太陽穴,同時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
老頭獨立生活的能力已經越來越差。夏天來臨之後,最讓我犯愁的就是每天要幫他洗澡。開始他硬撐著自己洗,可有一次他滑倒在衛生間裏——幸虧沒摔出偏癱骨折什麼的,否則我就不好交代了。從那以後,我堅決不同意他單獨進衛生間衝澡。
第一次照應他洗浴時,他極不情願地脫衣服,我也有點不自然。但我迅即被眼前的事實驚呆了——我眼花繚亂地數了數,他身上有六處傷痕!而在這之前,我隻見過他左腿肚上的一處槍傷。他從未向我談起過他喋血疆場的經曆,更不會主動炫耀戰爭留給他的印痕。也許在他眼裏,士兵掛彩和樹木長疤沒有什麼不同。可事實明擺著,這副幹枯的身軀曾有過六次為鋼鐵所傷的經曆。如今,槍彈紛飛的歲月早已過去,而那段歲月卻在這副不起眼的軀體上留下了磨不掉的痕跡,它們就像六枚堅硬的花朵,長久地開放,閃耀著金屬的光澤。至少在這具軀體消亡之前,它們不會枯萎。
我替他往身上抹肥皂,幫他擦幹水珠。我一次次撫摸那些質地堅硬的印記,一次次心驚肉跳。說真的,我不喜歡他的身體,但我喜歡那些傷痕,因為每個痕跡都有一段往事。我喜歡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
他胸口靠右邊的那處刀傷最為駭目——再往左偏一點點,他就要隨這一刀而無聲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