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六處傷疤的來曆,他不說其他那五個地方,隻是指著胸口處說:“這是日本人留下的。”顯然,那五處傷痕是中國人留下的。
一九三九年夏天的黃龍崗之役是他抗戰期間參加的最慘烈的一次戰役。在那之前,遊擊大隊在日軍強大的軍事壓力下東躲西藏,非萬不得已不會出手;在那之後,他們更不想和日本人硬碰硬,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事實上,黃龍崗之役的規模並不大,而且是他擅自決定打這一仗的。那時他已經當上了中隊長,丁子在他手下當排長。他率領他的中隊去黃龍崗一帶發動群眾擴大武裝,和前來掃蕩的一個小隊的日軍不期相遇。按照以往慣例,他應該及時撤離,但他手癢癢了。已經不止一次地見了鬼子就躲讓他窩火透了,他手下有七十多人,鬼子隻有三十多人,兩個打一個,他不信打不過,他實在不想放棄送到嘴邊的肥肉。於是,他一咬牙,命令部隊搶占製高點,呈一字排開,準備戰鬥,誰要逃跑就地槍決。在戰鬥發生之前的短暫空隙裏,他興奮得血液倒流,因為他們已有兩年時間沒有好好打一仗了。然而,雙方甫一交手,他就感到不大對勁,鬼子清一色的三八大蓋,火力猛,戰術素養高;他的弟兄手裏握著的隻是些“漢陽造”“單打一”“老套筒”之類的破爛武器,而且有十多人隻拿一把大刀片。但這時再想撤走已來不及,鬼子切斷了他們的退路,他唯有硬著頭皮幹了。好在他們占領了有利地形,鬼子第一次衝鋒很快被打退了。沒等他們喘口氣,鬼子嗷嗷叫著再次衝上來,他扔掉不好使喚的短槍,從身旁一位戰死的弟兄手裏抓過一杆漢陽造,一邊下令放近了打,一邊朝越來越近的鬼子瞄準。也許就是從這一仗開始,他變得格外對敵人的頭顱感興趣。他固執地認為日本人大老遠地到中國來,一定是他們的腦子出了問題,所以他要把熾熱的子彈送進他們裝滿了穢物的腦袋,盡管他們都戴著鋼盔,給子彈尋找目標增加了困難。他瞄準了正彎腰朝他奔跑而來的一個老鬼子,從年齡上看,那混蛋足可以當他的父親,因此摟火之前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他手中的槍響了,他仿佛看清了那顆彈丸運行的軌跡——它像一簇閃著寒光的箭頭,拖一串美麗的火星,長嘯著去和老鬼子的頭顱交媾。然而正是那頂綠油油的鐵帽子暫時救了老鬼子的命,那顆彈丸撞上了它,在猛推它一把之後改變了方向,劃了個弧線,落在老鬼子身後。似乎它有點不甘心,撞上鐵帽子時它遺憾地尖叫了一聲。他呢,當然更不甘心,他冷靜地壓低了一絲絲槍口,食指輕輕一抖,第二顆彈丸便追隨著它的前任應聲出鏜。這一回,那顆深明大義的親兄弟般的子彈沒讓他失望,他清晰地看到它貼著鐵帽子的下沿,準確無誤地鑽進老鬼子的眉心,發出沉悶的爆響。隨著這記悶響,那頂鐵帽子居然應聲飛向了半空。與此同時,老鬼子的麵頰上塗滿了色彩斑斕的穢物。
這確實是他心花怒放的時刻。如果他沒有記錯,這是他擊碎的第二顆頭顱。在此後十多年的殺伐中,他到底擊碎了多少頭顱,恐怕就是個誰也解不開的謎了。
那一仗的慘烈程度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他手下的弟兄就損失了一大半,血腥氣逼得人睜不開眼。後來,鬼子終於衝上了他們的陣地,雙方展開了白刃戰。拚刺刀他們好像也拚不過日本人,除了丁子身大力不虧外,其餘人兩個對付一個,才勉強和鬼子打個平手。丁子真是好樣的,丁子揮舞著一把鬼頭大刀,先是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鬼子像削泥一樣斜劈成兩半,緊接著又直奔一個少年鬼子的脖頸。鬼頭大刀就像天空中劃過的一道優美閃電,帶來一聲清脆的炸雷——響雷過後,那個少年鬼子的頭顱就離開了它原來的地方,與大地平行著,急速飛向遠方。
他右胸處的傷痕就是這個時候落下的。一把三八大蓋的三棱刺刀獰笑著奔向他的胸膛,他倒下了。到最後,連他在內,他的人還剩下八個活著的,鬼子剩下五個。假如不是大隊長帶人趕來救援,他們八個很可能幹不過那五個鬼子,最終全部陣亡。大隊長一到,那五個鬼子趕緊逃掉了。由於他擅自和敵人硬拚,給隊伍帶來了重大損失。他躺在病床上,接受了極為嚴厲的批評,並被撤銷了中隊長職務。丁子的排長職務也被撤銷,改任班長。傷好之後,他到丁子手下當了一名士兵。丁子撓撓頭皮說,成子,你看這事搞的,嘿嘿,這樣吧,咱班我當班長,你說了算。
上級當然有上級的道理,上級怎樣處理他他都沒有怨言,就是槍斃他他也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但他不後悔,從不後悔——畢竟他讓三十個鬼子躺在了中國的黃土堆上,畢竟他為遊擊大隊掙來了三十支呱呱叫的三八大蓋,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三十支三八槍都是遊擊大隊最好的武器。同時他還相信,那些因為他的錯誤決定而長眠於黃龍崗的弟兄會原諒他的。
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他身上的六槍傷口隻有一處是鬼子留給他的。
八
天氣轉涼之後,韓天成的身體每況愈下,食量減少,難以入眠,走平地如攀高山,有時意識發生障礙,麵部肌肉僵硬,說話困難,口水連連,不停地咳嗽,呼吸聲像一架老式風箱。他的心肺好像也出了毛病。
我為此感到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但他說,起子,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我心裏有數,你不用擔心。
那年第一場小雪飄下來時,我陪他住了一個月的院,經過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他的病情得到了控製,我這才踏實了一點。
但他已經不可能再爬上鳳凰山了。天氣好的時候,我就搬兩把椅子到門口的太陽下麵,然後扶他出來,安頓他坐好,再往他身上蓋床毯子。我們麵對麵坐著,找一些話題念叨。頭頂上爬牆虎的葉子已經落光,幹枯的枝丫全部裸露出來,像縱橫交錯的經脈,隻是不見裏麵有血液流動。有一些枝條被風吹折了,但並不掉落下來,而是貼著牆體隨風搖擺,明年春天,它們還會抽出新芽,然後頑強地向高處進發。
那段時間,我們坐在溫煦的陽光下,有時說個沒完,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情緒好的時候,他像個剛懂事的孩子那樣,好奇地纏著我給他講故鄉的山山水水,村落阡陌,世風人情。我談起村口的那棵活了五百年的老槐樹,談起前些年還存在的那口深井和那盤石磨,他微微笑了。我談到已經過世和仍然健在的幾個老人,他說“還記得”或“不記得了”。有一天,我忍不住談到了一個叫韓道銀的人,此人是韓家窪的村支書,而且與他家還連帶有一點點血緣關係——韓道銀的祖爺爺和他的爺爺是堂兄弟,從輩分上講韓道銀該叫他叔。當然他不可能認識此人。我說,韓道銀這幾年眼看著發了,辦了好幾個廠子,專門生產茅台酒和中華煙;而且年年朝百姓猛要集資,怕是相當一部分揣進了他的腰包。他買了小轎車,住上了三層的小洋樓,家底可是比當年首長家強老鼻子了;還和一個叫小翠的年輕寡婦打得火熱……他煩躁地擺擺手,臉色很難看,示意我不要再講了。他猛拍一下座椅扶手,眼裏露出凶光,急促地嗚嚕了一串話——我隻聽清了其中一句:
“……敲碎他的腦殼……”
他渾濁的眼裏突然進出的凶光使我聞到了一股血腥之氣。
接下來他半天不語,情緒明顯地壞了。我有點後悔,不該給他講這些。往後再談故鄉,我就專門挑好的講,甚至現編一些美好事情賣給他。
一天,一輛小車無聲地停在小院門口,從車裏下來一位頭發花白但氣勢壓人的老婦。我從老婦的眉宇間看到了當年她青春勃發的英姿——無疑她就是宋燕玲。掐指算算,她也是六十五歲的人了。從省人事廳副廳長的位置退下來後,她一直賦閑在自己的那一棟小洋樓裏。
我忙把她領進老頭的房間,然後關門退出。通過老頭先前陸陸續續的描述,我已經大致了解了他們的婚姻曆程。他們當然都是堅定的革命者,但兩個革命者性格簡直不可調和,一談就崩,一碰就炸,而且各不相讓。共同的執拗和暴烈注定了他們婚姻生活的不幸,使他們難以平靜地探究愛情的深度。也許還另有一個原因——解放後若幹年裏,男人在遠離省城的好幾座營盤裏奔走,女人不甘心像那些沒文化沒思想的隨軍太太一樣,把自己綁在男人身上,她舍不得丟下她的事業。其結果是,她坐上了足以令人垂涎的省人事廳副廳長的位置,這在幹休所老將軍們的家屬中是獨一無二的;但同時也使他們在精力旺盛的時候失去了交流感情的機會。
不一會兒,幹休所於所長(就是以前的於副所長)顛顛跑了來,我把於所長送進老夫妻的房間,站在門廳裏等他們出來。半小時後,於所長陪宋燕玲徑直穿過客廳,朝小院門口的轎車走去。我忙跑去看老頭。他仰靠在藤椅上,神態平靜,我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他嗚哩嗚嚕說了幾句,大意是老婆子來找他商量,說兩人年紀都大了,是否搬到一塊住?也好有個照應。他知道這是為他好,但年輕的時候就尿不到一個壺裏,他到了這把討人嫌的年紀恐怕更是麻煩。這輩子就這個樣子了,下輩子如果還能做夫妻,再好好過吧。他握住我的手,說起子,他們嫌棄我,你不會嫌棄我,因為咱們兄弟是喝一眼井裏的水長大的。
想到他把我當成了他最親近的人,我心裏熱熱的。我大聲說:“首長,就這樣過,挺好,我不嫌棄您!”
不知何時,於所長站在了房門口。他衝我招一下手,我跟他出了樓。於所長瞪我一眼,壓低聲音說:“小韓,你這孩子不會看眼色。老人就像小孩,你得學會哄他,不然你幹得再賣力,也算不上一個好公務員。你要想法哄哄老頭,爭取讓他們兩口子住一塊,所裏也跟著少點麻煩。”
我答應了於所長,但我知道不會有結果。
轉過年來,一連半個多月,天氣陰沉沉的,冷風嗖嗖,刮得人心煩意亂。這年春節,人們就是在這種陰冷潮濕的天氣裏度過的。幸好這一陣子韓天成老頭的身體和心情還算穩定,才使我不至於有度日如年的感覺。除夕之夜,我炒了一桌子菜,還包了餃子。他早早地坐在餐桌前,一個勁兒地嚷嚷倒酒倒酒。我不忍拂他的意趣,破例允許他喝一點幹紅,也為自己倒了一杯。他乜斜著我,說酒櫃裏還有一瓶茅台,是二十年前軍區老司令送他的,那年他帶二十五軍參加全軍演習,幹得不賴。他朝牆角的一個櫃子努努嘴,說起子,我要是你,就把那瓶酒幹了。我嘿嘿笑著,裝作不好意思地拎出那瓶真正的茅台,幾口就下去了一半。那晚老頭的心情格外好,他思維敏捷,說話連貫,笑聲不斷,胃口也不錯。席間,他還愉快地回憶起六十多年前的一個除夕夜,說丁子那賊小子趁人不備,偷走了他家兩隻沒蒸熟的雞和一壺燒酒,氣得他父親吹胡子瞪眼的,把全家人都熊了一個遍。說那時盡管他家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他父親仍然節儉得要命,平日裏根本舍不得吃肉。說老輩人就這樣,蓋房、置地、攢錢,豈不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到頭來怎麼樣呢?後悔都來不及。他由他父親說到丁子,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丁子就是他年輕時候的知己。他再由丁子說到我,說我是他晚年的知己,他一生能有兩個知己,真乃他的造化……
到了子夜,我們仍無睡意。後來窗外傳來沙沙的響聲,我拉開門一看,下雪了,晶瑩的雪花在夜空中閃亮,把個除夕之夜鋪排得雍容華麗。他拄著拐棍來到院子裏,像個天真的孩童那樣,伸出手去接雪花,說:“大雪一過,天就該放晴了。”
果然,從大年初三開始,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光,我又可以陪他到門口曬太陽了。
二月底的一個晴空萬裏的日子,他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日閉門不出,臉色灰暗,情緒低沉。喊他吃飯他說不餓,問他哪裏不舒服他說心裏不舒服,叫他吃藥他說世上沒有治心病的藥。他這個突然的變化令我焦急萬分,盡管肚子餓得咕咕叫,也隻得裝出沒有食欲的樣子,陪他幹坐。我一遍遍地問他到底咋了,他說你該幹啥幹啥,與你無關。他都這個樣子,我能去幹啥?隻好陪著他幹坐。
到了晚間,他再也經不住我的問詢,歎口長氣,說起子你知道嗎,今天是丁子五十周年祭日……
九
五十年前的這一天,也是晴空朗朗,但是在魯南平原與魯中山區交界處的石門關前,朗朗晴空卻被敵我雙方的炮火攪成了昏天黑地。此前,遊擊大隊已經改編成了山東兵團的一個正規師,他當三營營長,丁子是副營長。他們師掩護新四軍主力進入山東境內後,兵困馬乏。可就在他們身後,國民黨的三個整編師緊緊咬住不放。那一天淩晨,師長把他叫來,說三營要在石門關前留下打狙擊,掩護全師撤退。師長故作鎮靜,笑眯眯的,其實滿含殺機。師長遞給他一支老刀牌紙煙,說韓天成你給我記住,三營必須堅持到今夜零點,一分一秒都不能少,守不住你就提頭來見,除非在這之前你已經戰死——媽的就是你死了,三營也得給我守到今夜零點,少一秒鍾都不行!
太陽剛從地平線上露頭,整編第十一師的一個先頭團就到達了石門關前。韓天成迎風站在高處,望著山下流水一樣源源湧來的敵人,真是羨慕得不得了——狗崽子們精良的裝備在豔陽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看他們的氣勢不把石門關踏平絕不會罷休。丁子踱到他身邊,說全營五百三十二人一個不剩地全拉上來了,這下可真要硬碰硬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說我看這回很玄乎,搞不好魚也死了網也破了,咱們怕是都活不到今夜零點,娘的豁出去吧!丁子卻說,成子你得活下去——你也死不了。我一個大字都不識,我死了不可惜,你呢?你有文化,用處更大,所以你不能死。
整整一個白天不間斷的廝殺,把原本朗朗的晴空打得陰風呼號,血雨升騰。敵人在山坡上丟下了差不多一千具死屍,他手下的五百多個弟兄有四百多個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活著的也都成了血人。石門關,石門關,成了敵我雙方的鬼門關。他左肩胛骨中了一彈,丁子肋部吃了兩塊彈片。黃昏時分,敵人再一次發動衝鋒。湧上來的步兵雖然很快被打退了,但要命的是,一輛坦克像從地底下拱出來似的,突然闖進了最西麵的戰壕。它打了個滾兒,重新站起來,履帶上沾滿了血,看上去它像一隻嗜血的巨獸,獰笑著順戰壕撲來,上麵的平射機槍嘩嘩叫著——幸虧他們把戰壕修成了蛇形,否則,頃刻之間那挺平射機槍就會把壕溝裏所有的人打成馬蜂窩。那時部隊還沒有打坦克的經驗,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它,所有的人都呆了,一時束手無策。如果不盡快搞掉這個鋼鐵怪物,不用一袋煙的工夫,它就會橫輾戰壕,三營的人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最危急的時刻就這樣來臨了,場麵異常混亂。韓天成怒吼一聲,舉槍對準一個扔下槍想逃跑的士兵——最終他無奈地把一顆子彈射進了那個士兵的後腦勺。他記得那個兵是不久前剛投誠來的,長得文文靜靜,像個姑娘家,像個學生娃子,年齡和他當年投筆從戎時差不離,胡子還沒長出來呢。但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隻能打碎他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腦殼……
鋼鐵怪物越逼越近,它的獰笑如雷貫耳。他冷靜一下,命令身邊的幾個弟兄,快綁手榴彈,用集束手榴彈炸它!一個弟兄抱著一捆迎了上去,被怪物身上的機槍打得血肉橫飛;又上去一個,又被打爛。一連上去七個,全被它打成了碎片!戰壕裏會喘氣的人越來越少。他隻剩一個念頭——如果陣地不保,回去也是死,幹脆就在這裏讓那個怪物把我的腦殼打碎把我的身子輾扁吧!他抓過一捆手榴彈,彎腰就往前衝——但是,他隻邁出一步,腳腕子就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拽住。他聽到一個聲音說:“成子哥,我來。”
就這樣,沒等他反應過來,丁子劈手奪下他手中的集束手榴彈,猴子一樣跳到溝沿上,朝著那個巨獸奔去。恰在這時,躲藏了一天的太陽突然露了臉,它蹲在西邊的山頭上,把萬道霞光盡興潑灑而來。丁子就迎著夕陽前行,他甚至連腰都不彎一下,而是挺胸昂頭,舒展張揚著四肢行進。濃稠的霞光在他身體周圍旋轉纏繞,發出岩漿包溶石塊的哧哧聲。坦克裏的射手大概想不到會有人順著壕沿跑來,一時來不及調整槍口,串串塗滿了霞光的子彈鑽進丁子腳下的黃土裏。隨即,丁子搖晃了一下。他的肚腹和胸部接連中彈,噗噗的響聲震得整條戰壕都跟著顫動。他又搖晃了一下。但他沒有倒下,他繼續前行。他的腸子垂落下來,就像他的雙腿間夾著一條彩色帶花紋的拐杖。壕溝裏所有活著的人都張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了去。突然,他的頭顱發出一聲短促而清脆的爆響。緊接著,不知有多少粒子彈奔向他已經殘缺不全的腦殼,就像數不清的馬蜂一齊飛向它們的窩巢,眨眼之間,那個窩巢爆裂成了碎片,五彩斑駁的碎片呈扇形散開,在空中滯留了一會兒,然後天女散花般緩緩飄落。那一刻,即將熄滅的霞光重新又被點燃,天地之間濃妝豔抹……丁子的軀體再也不能前進了,但那個焦黑的軀體仍然沒有倒下,它仿佛一截曆盡風霜雨雪電打雷擊的樹樁,雖褪去了綠色,可就是不倒下!它牢牢生長在離坦克約五米遠的地方,巍然挺立。這個氣勢居然將那個鋼鐵怪物都嚇得停頓了一下,裏麵的平射機槍好像也給震懾得變成啞巴,暫時停止了射擊。戰場上寂靜無聲。
韓天成撕肝裂膽地叫了聲丁子,但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覺得是自己的腦袋被擊碎了,心髒劇烈地疼痛了一下——這一痛就是五十年!
接下來的事情誰也無法想象——當鋼鐵怪物再次吼叫著,前行至那截樹樁跟前時,那截焦黑的樹樁晃了晃,然後倒向戰壕,準確地砸在正嘩嘩運轉的坦克履帶上,隨即那捆手榴彈爆炸了,掀起的氣浪把人的臉皮都揭去了一層……
六天之後,韓天成帶領剩下的二十多名弟兄,在萊蕪城外的吐絲口追上了師部。見了師長,他死去一般,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師長上前扶起他來,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師長說,我已把三營事跡上報兵團部,兵團會通令嘉獎你們。
他痛哭一陣,說,可是,我的三營已經不存在了,五百多個弟兄呢!……
師長說,三營沒了,你就當團長。
他說,丁子,孫男丁也犧牲了……
師長說,他是個好同誌,記住他吧!
他說,三營沒了,丁子也沒了……我不當團長,我要三營,我要丁子……
師長說,喝點酒,治治傷,再好好睡一覺。
望著師長那張疙裏疙瘩的臉,他感到那張臉醜陋極了。他真想上去扇師長兩個耳光。他在心裏咬牙切齒地說,老子才不當團長,老子就要三營,就要丁子……
十
我的朋友林建明打來電話,問我功課複習得咋樣了。我說:“先別管我,先把你自己管好就行。”
他不去琢磨我話裏的話,而且也不掩飾他的得意,說我很好,和趙冬的事情已經敲定,這一陣子拚命學習,做夢都想著高考。我會考上的,為了趙冬,我也得考上,永遠留在部隊,留在這座城市。
放下電話,我想我也得關心一下自己了。從丁子五十周年祭日的那一天開始,韓天成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所有的症狀都超過了以前,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精神狀態也不妙,常常沉默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有時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像他這種曆經千難萬險的人,肉體可以被摧折,精神卻不能垮,一旦精神出了毛病,將是災難性的。為了更好地照料他,我把我的床搬到了他的房間,日夜與他相伴。由於用在他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個人可以支配的時間所剩無幾,隻能在他睡著以後翻翻課本。我把自己搞得小臉灰黃,疲憊不堪。我覺得為了他放棄考試也不是不可以,但又總是不太甘心。
在這個鶯飛草長的春天,我陪著老頭在幹休所和醫院之間來往奔波,常常在家裏住幾天,再到醫院待一陣兒。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他對我念叨,說丁子死了,好多弟兄都死了,他卻活下來了。丁子是替他死的,原本該死的是他,所以他的地位、房子、車子、存款都應該是丁子的而不是他的,隻要有一口氣,他就不能忘記這一點。糊塗時,他常常把我當成丁子,說一些老話舊事。或者把我當成鬼子兵、國民黨兵什麼的,突然抬起右臂對準我,右手食指做射擊狀;要不就枯坐在那裏,目光呆滯,右手食指和中指頂著太陽穴,像個自戕動作。有一次,他從睡夢中醒來,硬說他的小洋樓是敵人的碉堡,窗子是射擊孔,外麵爬滿牆的藤蔓是偽裝網。他抱起枕頭歪歪斜斜走到門口,往地上一豎,衝我說,快臥倒,要爆炸了。見半天沒動靜,他又拿起另一個枕頭扔給我,命令我再上。還有一次,我攙著他在院子裏散步,一輛小車駛過來,他猛一怔,說,敵人坦克上來了,給我炸掉它……
四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從醫院取藥品回來,突然不見了他的蹤影。我急壞了,滿院子找,都說沒看見。住八號樓的胡德平老將軍攔住我,惋惜地說,我看老韓活不過今年了。小夥子別急,他今天不會有事的。他能去哪裏?你去山上找找看。胡老的話提醒了我,我飛奔著往山上爬,好幾次滑倒在地,肘部和膝蓋摔出了血,疼得我眼冒火星。我跑到南坡的陵園,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坐在一座墓基上,雙臂死死抱住一塊石碑,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捆稻草——他居然臉貼著石碑睡著了,晶亮的涎水把銘文都打濕了一片。我搖醒他,他把右手放在頭頂上,口齒含混地說這是在哪裏,我的腦袋還在嗎?
這是他最後一次上山。誰也弄不清他是怎麼爬上來的,猶如神助一般,他竟然沒有摔傷。回去的時候,於所長派來兩名警衛戰士,我們三人輪流背著他,好歹才把他護送下山。
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回到家後,我偷偷落了淚。當天傍晚,就和於所長一起把他送進了醫院。從此,他再也沒能回到七號樓。
院方提出讓家屬陪床,於所長打電話把他的兒子韓軍叫了來。韓軍磨磨蹭蹭來到後,麵無表情地在他父親的病床前踱了一會兒步。韓天成正在昏睡,並不知道兒子來看他。
一九七五年底,二十二歲的韓軍涉嫌卷入一起流氓案,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當時宋燕玲還在“靠邊站”,她把電話打到韓天成在外地的軍部,要他回省城一趟,找人把兒子辦出來。她說,同時卷入那個案子的好幾個有後台的嫌疑人都溜了,憑什麼光抓韓軍,你作為堂堂一軍之長,不能袖手旁觀。韓天成卻一聽就火了,說他幹別的我原諒,亂搞女人絕對不可原諒,他是自作自受。兒子天天跟你在一起,你也有責任。話沒說完,就把電話扔了。結果韓軍被判五年徒刑。他們父子之間的芥蒂就是這時形成的。幹休所人人都知道這事。
韓軍把於所長叫到走廊上,有點動情地說:“我爸在戰爭年代作戰勇敢,出生入死,多次負傷,屢立戰功,解放後又致力於我軍現代化建設,兢兢業業,嘔心瀝血,做人正派,不搞腐化,像這樣的高級幹部,實在不多。他把一生都獻給了黨,最後時刻,就得靠黨派人來侍候他,我想我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
韓軍一席話,說得於所長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我站在一邊,心想把那段話的後麵幾句去掉,就可以作為一篇簡短的悼詞。韓軍說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看他決絕的樣子,恐怕他永遠不想和他的父親和解了。於所長臉色鐵青,對著空蕩蕩的走廊說:“怎麼啦?你以為組織上不管嗎?當然要管!不但要管,而且還要管好!”
於所長和我商量,說讓我先頂一陣,他再派人來頂替我,保證不會耽誤我參加考試。我點頭同意。後來於所長到底沒派人來,這樣我就一直陪伴韓天成,直至他生命終結。
其實高幹病房條件不錯,老頭住裏間,我住外間,每天都可以洗熱水澡;醫院還時不時派個護士幫幫我,而且不用做飯,我覺得比在幹休所時還輕鬆。有個叫黃濤的小護士見我有空就捧讀課本,說:“有韓老英雄保佑,小韓你會考上軍校的。”這話說得我心花怒放。望著她姣好的姿容,我的身體竟然不爭氣地躁動起來。我的臉紅了。
在韓天成最後的日子裏,宋燕玲倒是表現出了她寬廣的胸懷。她隔三岔五來醫院探望,有時陪丈夫說幾句話,有時啥也不說,就坐在床頭,握住男人的手,看他休息。這一對沒有摘到愛情果實的革命者,最後時刻煥發出的桑榆之情,算是給他們的往昔歲月做了一點補償。
韓天成斷斷續續地對我談了他對後事的要求。他說他過世之後,不要把骨灰盒放進鳳凰山上的紀念堂,存在那裏沒用,白占地方,多少年後,誰還記得他?要把它葬在家鄉的土地上,找個僻靜處,攏一堆黃土,足矣。和土地在一起,他的靈魂才會踏實。又說他有個祖先,年輕時在外地做官,告老還鄉後又做起振興家業的夢,其實是害了後代。他從沒做過這樣的夢,隻想百年之後把這把老骨頭運回去,他從那裏來,再回那裏去,順理成章。還說他的存款要建一所育英小學。他讓我揀重要的記下來,向組織上彙報。
最後他對我說:“起子,將來你也要這樣做,不管你當多大的官。”
這天我回幹休所取東西,見七號樓換裝了嶄新的鐵門,韓軍和他老婆豔芳正拿著皮尺丈量房間。我明白了,他們是趁老爹還有一口氣,先把房子占下來,以免被幹休所收走。我看到老頭用來盛放存款折的一個小抽屜也被撬開了,心裏頗不痛快。韓軍扔給我一支煙,說:“我父親從沒為我著想過,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他自己也承認這點。我給他做了四十多年兒子,得到的報酬就是這棟老房子和這點錢。和別人比比,多嗎?不多。真不多!”
韓軍非要拉我坐下聊聊。客廳裏的破沙發已被弄走,我們隻好盤腿坐在水泥地上。韓軍說,是戰爭使父親變得冷酷了。父親最大的悲劇是不會遺忘,戰爭早已結束,他卻仍然沉湎其中,可看看人家,誰還老念叨過去?眼前的事還忙不過來呢!巴頓有一句話說得好——一個將軍,最好是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韓軍又扔給我一支煙,替我點上,說:“小韓,不管怎麼說,我和我母親確實非常感激你,你照顧了他一年多。”
我說:“我和首長都是老韓家的後代,幾百年前一個祖宗,照顧他是分內的事。再說,又是組織安排的,是我的本職工作,不需要感激。”
離開韓軍,我首先想到,老頭建育英小學的願望已不可能實現。向組織上彙報他的遺願時,我擅自做主,把關於遺產一項的處理要求悄悄抹去。
這期間還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我的朋友林建明東窗事發,他和趙冬在一個咖啡館約會時被捉住。其實他們的事領導早有察覺。士兵玩這種遊戲等於玩火,林建明不是不知道,他實在是昏了頭。結果他受到嚴重警告處分,被調出機關大院,派往東部山區的一個守備團繼續站崗放哨,而且他參加全軍統考的資格也被取消。趙冬則因為有人說情,暫時不作處理,等待年底複員。
林建明來醫院向我告別時神色慘淡。他說他不後悔,他畢竟愛過,他愛趙冬,趙冬也愛他,這就夠了。他們把一段真摯的愛情故事留給軍營,讓後來者咀嚼吧。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他和趙冬不會再有什麼結果了。我送他下樓,在樓梯拐角處,他擁抱了我一下。這種重於泰山的戰友情誼竟使我們有了訣別的感受。
韓天成是在六月下旬的一天深夜走的,走時很安詳,死因是心髒衰竭。他沒有驚動任何人,當時外麵下著小雨,大家都在睡覺。我最先發現的。我做了個夢,夢見有個黑衣人在往懸崖下麵推他,他也不反抗,任由那個黑衣人往下推。我突然就醒了,光腳跑到他床前伸手一試,他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看到他微微皺著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緊緊扣著太陽穴,像一個智者在思考。但我更傾向於認為,這個姿勢像自戕動作。從此,這個畫麵長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裏。
醫生費了好大勁才把他的手拿開。
追悼會那天,來了很多人,光小轎車就擺了一大片。一位中將致悼詞時,我負責攙扶宋燕玲。我感覺到了她的顫抖。於所長跑上跑下,衣服都濕透了。這個會開完,緊接著還要開一個,參加這個會的大多數人要留下來,對另一個亡靈進行追悼。被追悼者是住八號樓的軍區原副參謀長胡德平老將軍,胡老幾天前的夜裏突發大麵積心梗,當即死亡。
韓天成的遠房侄子韓道銀作為家鄉代表參加了追悼會。我在停車場看到了他的皇冠車,車身上沾滿了汙泥。透過車窗玻璃,我看到裏麵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正是寡婦小翠。韓道銀把女人帶到這個令人悲傷的地方來,讓我的胃一陣翻騰。這時,韓道銀叼著煙卷踱過來,他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幹得不賴嘛。將來混好了,可別忘了我啊,是我把你辦出來的。”他又補了一句:“也別忘了咱家鄉。”我笑笑,啥也沒說。望著他碩大無朋的頭顱,我突然想起韓天成曾經說過的話:“……敲碎他的腦殼……”
我的右手禁不住抖了抖。
十一
年底,我從陸軍學院回故鄉休假。到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南山去,去看看韓天成的墳塋。夏天安葬他時,我正在考場裏揮汗如雨,沒有跟著來。
他的墳在一麵向陽的山坡上,那地方確實不賴,僻靜,幽雅,少有人打攪;陽光充足,而且避風。別處都是百草凋零,黃葉飄舞,這麵坡上,小草們卻還透著隱隱綠意。山下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此刻,河心的冰淩在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的白光,宛若一麵巨大的鏡子。
如果不是那塊大理石墓碑,他的墳和別的墳沒有什麼兩樣。我麵前隆起的黃土堆上,已經開過一茬紫色的裂萼花了。西麵不遠處就是蔡婆婆的小墳頭。據說為他舉行安葬儀式時,村裏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提出,幹脆把“韓家少爺”和小蔡葬一起算了,被上麵來的人嚴厲製止。老財主韓昭亮夫婦的墳頭早已因年代久遠無人照看而沒了蹤影。
我沒有在他的墳墓周圍看到一行新鮮腳印。想想他在家鄉已經沒有一個親人活著了。許多年來,他一直固執地斷絕著與故土的聯係,和家鄉疏遠在所難免。孫家窪有個叫孫正平的老幹部,官至省軍區副司令,孫副司令在位時,孫家窪不斷有年輕人去投奔他,前前後後被他拉扯出去的至少有一個加強排,最早走的都當上了師長。但韓家窪從沒有一個人去投奔韓天成,人們說,他連他爹娘的墳都不曾回來看一眼,添一把黃土,去找他又有什麼用呢?……
我蹲下來,按照家鄉的風俗,為他燒了一刀紙錢。紙帛爆響,青煙繚繞,灰蝶起舞,往事如雲。六十年前,他決絕地與這裏告別,做起闖蕩天下的夢。六十年後,他終於還是回來了。他以肉體的形式走出,又以靈魂的形式返回,這似乎是一個宿命。
青煙散盡之後,我微閉上眼睛,試圖看清黃土下麵的他。但我隻看到一隻精致的小盒子,而無法看清他的麵容和身軀。這時,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他把右手兩根指頭扣緊太陽穴的畫麵,感到熱血一股股往臉上湧。我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右臂,伸出食指和中指,緊緊頂住太陽穴。這個姿勢在別人眼裏像一個智者在思索,但我更傾向於認為,這是個自戕動作。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身後有點異常,就站起來,轉過身子。
是姚秀。她在遠遠地望著我。我們已經有半年多沒聯係了,聽說她過了年要去城裏打工。我想喊過她來,和她說說話,但這時她已經走遠了。
後記:一九九七年秋,我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的朋友林建明出了事。不久前的一天深夜,他在上崗執勤時遭到兩名歹徒的襲擊。歹徒乘其不備,突然用鋼珠槍朝他射擊,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頭顱,他當場死亡。歹徒搶走了他的槍。案子至今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