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他們在沙灘上堆起一個大城堡,把山貓的照片擺在頂端,周邊點燃28支心形蠟燭。那是兩個月前在噴泉廣場的演出照,山貓英氣勃勃,眼神得意揚揚,嘴角調皮地歪咧,像是在醞釀一場惡作劇。
雲豹抱著吉他不停地彈,飽含憂傷的音符隨著海風四處飄散。
聖鷹從背包裏掏出一聽德國啤酒,打開瓶蓋,“咕嘟嘟”倒入大海。
雪狼拿著一炷香,不斷營救那些被風吹滅的蠟燭。
如焰點亮她親手做的荷花燈,笳籬底托,柳條支架,粉色綢絹縫製的花瓣栩栩如生。她在黃色的琉璃花蕊裏放入兩小塊綠豆糕,端著花燈走向大海,在沙灘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腳印。她的長發與黑色裙裾一起飛舞,浪花親吻著纖細的小腿。她佇立許久,附身將花燈送入大海,跳躍的燭火瞬間照亮她眼角的淚滴。
但這畢竟是海,不是江,也不是湖。荷花燈悠悠打了個旋,來不及施展它的優雅,就被海浪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焰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但願山貓的幽魂取走了這隻花燈,早日轉世再生。
夜幕降臨,在模糊的海天之間,浮起一輪蒼白的月亮。如焰說自己頭痛,先回酒店了。三個隊友打算再陪陪山貓。
聖鷹凝望著海:“山貓,這到底怎麼回事兒啊?如果這是一場探險,那麼勞作三天三夜的漁船都回來了,你還不覺得疲憊嗎?如果你在捉迷藏,那麼我們都認輸了,遊戲也該結束了!你有著與生俱來的王者氣質和無與倫比的藝術靈感,還有一顆靈活的商業頭腦,夢想成為國內最大牌的獨立策展人。唱歌是你的業餘愛好,可你擁有成千上萬個鐵杆粉絲,那麼多女人迷戀你。你說你褲襠裏有個魔法棒,可以輕而易舉帶著她們衝上雲霄;你說三十歲是個尷尬的年齡,就算做出點成績也談不上年輕有為,所以剩下的這兩年要拚命;你說暑假我們要去上海演出,還有機會錄製一張真正的唱片;你說等我畢業後大家一起去斯裏蘭卡旅行,等我真正愛上一個女孩的時候,你會帶領樂隊在她家樓下幫我求婚。這都他媽是胡扯。你死了。你背叛了我們,毀滅了所有的可能性,死亡是徹頭徹尾的背叛。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雲豹喃喃自語:我一直覺得你體內有個太陽,你是個夜遊神,小時候最發愁的就是上床睡覺。你在幼兒園從不睡午覺,還叫醒別的孩子陪你玩,所以經常被老師罰站。在家裏,每晚9點你被轟上床,眯眼裝睡,等父母睡了就躡手躡腳跑到洗手間去看小人書。上大學以後,你終於自由了,晚上跟室友打牌神侃、彈琴唱歌,宿舍樓熄燈了,你就像一隻悄無聲息的貓從後門溜出去。你在通宵自習室看書,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奔跑,在幽靜的湖邊漫步,夜越深沉,你越精神。等樹間草叢裏的戀人們都消失了,整個校園隻有你踽踽獨行。你的貓眼炯炯有神,能看見黑夜裏草尖上的飛蟲。你在A大的每一棵樹下撒過尿,躺在每一片草地上看過星星。學校周邊通宵營業的台球廳、遊戲廳、錄像廳、烤串吧遍布你的蹤跡。即使你整夜不睡,白天也隻睡到中午。你不知道困,也不知道累,旺盛的精力無窮無盡。你連續加班數日還堅持泡健身房,每場展會結束後都奔出去撒歡,連續十幾小時飛行歸來還要跨越大半個北京城參加聚會。多少個周末的早晨,你驚醒我的美夢,把我從暖烘烘的被窩裏拎起來排練。你是個可怕的完美主義者,最輕微的不和諧也逃不過你的耳朵。Once again,once again●●●譯文:再來一次。●●●,你不斷命令,我彈得指尖冒火,手臂暴痛,幾乎要弦斷人亡了。你冷著臉,打個響指,我們就不得不重頭再來。從小到大最嚴厲的琴師也沒這樣折磨過我,樂團裏最苛刻的指揮也不會把我累成這副死狗樣兒。我在心裏罵,你以為你是誰呀?我恨不得衝上去把你的門牙打飛!可是,我們誰也停不下來,就像穿上紅舞鞋的小女孩無法停止跳舞一樣,我們都中魔了。你釋放出無窮無盡的熱量讓整個樂隊燃燒綻放。終於有那麼一刻,我聽不到吉他和鼓點的聲音了,也聽不到你的歌聲,隻覺得一股來自宇宙的洪流讓我們四人合為一體,美妙的感覺勝過高潮。
原來毀滅就是重生,熊熊烈火中才有鳳凰涅槃!可是山貓,你為什麼不能重生?不幸、黑暗、傷痛、冰冷、死亡,我一直覺得所有陰性的事物都與你無關。你竟然拋開一切,直接走向極端,就像太陽剛升起就跌入極夜狀態。我隻好在這暗無天日的世界裏獨自摸索,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太陽。回憶是我這段時期唯一能做的事,是我最大的慰藉。無論如何,跟你一起玩音樂的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時光。山貓,謝謝你,我的生命因你而動聽。
沉默許久的雪狼終於開口:“樂隊解散吧,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聖鷹劈手給了他一拳。殷紅的鼻血緩緩滴下,滲入沙灘,形成幾個暗沉的小孔。
雪狼從胸前摘下數年不曾離身的十字架銅鏈,狠狠地拋入大海,轉身離去。
雲豹和聖鷹並肩坐在海邊,喝完最後一滴啤酒。天已經完全黑了,海風更加肆意,白天明媚的海岸此時像個巨大的黑洞,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見猛烈的呼嘯聲,仿佛要吞噬一切。
聖鷹說:“山貓就是在這樣的黑夜遇難的。在茫茫大海裏徒勞掙紮,他的強壯軀體、稟賦靈性都顯得渺小可笑,就像螞蟻落水,抓不到一絲光亮和希望。他說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不知道臨死的那一刻他是不是明白了。”
雲豹站起身:“要不要去我房間再喝點兒?”
聖鷹說:“不見屍,我不死心。也許天快亮的時候,山貓會劃著一葉扁舟從天邊緩緩駛來。”
雲豹握握他的肩膀,走開了。所有安慰的言語都太蒼白,他自己也無法卸下心口的巨石,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呼吸更輕鬆一點。尋求解脫是他們每個人必過的獨木橋,誰也幫不了誰。
雪狼回到酒店,穿過長廊走到二樓最東側的房間,四顧無人,便敲了敲門。先連敲四下,間隔片刻後再敲兩下。
如焰打開門,驚呼:“你受傷啦?”
雪狼把她推進房間,迅速關上門。屋裏燈火通明,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電視裏正在播放一部明豔的印度電影。
如焰用溫水浸濕毛巾,輕輕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到底怎麼回事?”
“不小心撞到門框了。”
如焰嗔怪地瞟著他,抬起他的下巴,拿棉簽擦去鼻孔上的血跡,然後在他鼻尖上輕輕一吻。
雪狼說:“你好些了嗎?”
如焰說:“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太難熬了,我頭痛欲裂,睡不著。櫃子裏、床下、窗外、洗手間,山貓的影子似乎無處不在。我甚至不敢洗澡,隻好窩在床上看電視。但不管音量開到多大,都壓不住他隱隱約約的歌聲。”
雪狼關掉電視和頂燈,坐在床上,把她攬進懷裏:“安心睡吧。”
屋裏很安靜,如果仔細聽,遠處似乎傳來潮起潮落聲。不知過了多久,如焰的身體漸漸放鬆了,眉宇安然,呼吸均勻而深長,皮膚綻放著牛奶般的芳澤。雪狼抽過枕頭,輕輕地替換出麻酥酥的手臂,幫她蓋好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床。
他站在窗前,輕輕掀開窗簾的一角。月光朦朧,院子裏的泳池靜如深潭,藤椅和秋千架空空蕩蕩。露天咖啡館也打烊了,木柵欄旁邊堆著兩籮筐椰子殼,整個度假村陷入寂靜。明天是周六,周六是樂隊的固定排練日,而明天將是死氣沉沉的一天,沒有音樂也沒有詩。山貓真的走了。自從聽到噩耗,他一直處於恍惚的狀態。海邊葬禮結束後,這個現實才慢慢清晰起來,他感到心裏似乎破了個洞,透著無盡的空虛和悲涼。在樂隊裏,雲豹是唯一科班出身的樂手,聖鷹的音樂造詣也很深,而他跟山貓配合得最默契,常常是你一句我一句連哼帶唱地就編出了曲子來。他寫過一首歌叫《絕戀》,結尾的調子改了許多遍仍不甚滿意。山貓聽他唱完後說:“絕對的愛,絕望的愛,絕美的愛,愛情因為絕望而更加神聖,結尾一定要升華。”說罷,抬起手臂在空中畫了條爬坡般的曲線,隨之而來的是妙不可言的高調收尾。困擾雲豹許多個夜晚的難題便迎刃而解了。他與山貓響亮擊掌。山貓明察秋毫地問他愛上誰了,他無言以對,山貓說:“這樣排山倒海的愛,經曆一次死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