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呻吟打斷了雪狼的思緒。如焰翻了個身,發出低低的抽噎。他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輕輕喚她。她的手冰涼,眼睛也不睜,隻喊冷。他意識到她發病了,連忙用被子裹住她。如焰身子蜷成團,不住地發抖。他把自己的外套壓在被子上,用力搓她的掌心,於事無補。他鑽進被窩,緊緊抱住她冰凍般的身體,想把渾身的熱量傳導給她。而她的臉色煞白,四肢發僵,就像渾身的血液被迅速抽走了似的。情急之下,他吻她的嘴唇。她求救般地吸住他的舌尖,雙臂箍住他的脖子。他們幾乎要嵌入對方,心跳押韻合拍。幾分鍾後,她慢慢張開眼睛,臉頰恢複了血色,渾身柔軟而溫暖,睡裙微微發潮。他打客房服務電話,要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喂她喝了下去。
“我夢見我掉進了冰窟窿。”如焰依偎著他,“我們明天就走,好嗎?”
海像一隻沉睡的巨獸,發出均勻的鼾聲。海浪周而複始地卷上沙灘,卻沒有帶來山貓的訊息。聖鷹抱膝而坐,腳下的細沙隨浪流動,偶爾會觸到堅硬的貝殼和石礫。岸邊有很多小魚和海蜇的屍體。海蜇是多麼美麗和神秘的動物,它們被潮水衝上岸後,變得笨重和汙濁,淘氣的小孩在上麵插滿木棒。死亡毫無尊嚴,特別是非自然的死亡,在瞬間丟下身體任其受辱。山貓此時不知道被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聖鷹想起初次見到山貓的情景。
五年前的草莓音樂節,大批樂迷聚集在通州運河公園明媚廣闊的草坪上。演出分為搖滾舞台、電子舞台和校園舞台三個區域。他那時候是大二的學生,跟幾個同學組建了“醉氧樂隊”,在學院路一帶小有名氣,受邀在校園舞台表演三首曲目。可惜演出時段排在驕陽似火的中午,又趕上搖滾舞台有個超級炫酷的美國樂隊同時登場,搶走了大部分觀眾。但他對著台下稀稀落落十來個圍觀者,演奏得格外投入。他相信,好的音樂隻關乎心靈,無需捧場。
演出完畢,他走下舞台,兩個男孩迎麵走來,一個穿薄如蟬翼的白襯衫,另一個留著垂肩長發。白襯衫遞給他一聽冰鎮啤酒,說自己是主唱山貓,又指著長頭發說這是吉他手雲豹。他問:“哪個樂隊的?”山貓說:“加上你,再找個鼓手,我們就有樂隊了。”這時,“醉氧樂隊”的吉他手橫過來說,光天化日之下挖牆腳啊,有種上來吼一嗓子!山貓從他背上拿過吉他,說借用一下,靈巧地跳上了舞台。
山貓彈唱了一首輕鬆的歌,節奏就像小羊在草地上蹦蹦跳跳,讓人開懷。他覺得山貓的聲音有種能讓時間靜止的魔力,而且似乎能穿透方圓數百裏。無需奇裝異服,沒有裝腔作勢,白襯衫加牛仔褲,山貓就那麼落落大方、自信滿滿地高歌:
我是颶風,想擁你入懷;
我是魔鬼,想闖進天堂。
我愛你,滿懷遙不可及的夢想。
他一時興起,走上舞台,撥響強有力的電貝斯,即興為山貓伴奏。山貓唱得更起勁了,本來準備撤離的觀眾放下了坐墊,路過的行人停下了腳步,遠處的人們向這邊觀望,觀眾越聚越多……歌曲在大家的歡呼聲中結束。
他問山貓,自己是不是也該有個藝名?山貓說:“看你桀驁不馴,雙目淩銳,就叫你聖鷹吧。”雲豹大喜:“我們的樂隊叫Monster●●●譯文:怪物。●●●如何?”山貓說:“也忒粗獷了,還是叫Preyer●●●譯文:猛獸。●●●吧。”於是,他們的樂隊有了雛形。後來,雲豹告訴他,山貓在音樂節閑晃了兩天半,一眼就看中他了,說“夢裏尋他千百度,我的貝斯手卻在此!”這也算是一種知遇之恩吧。
在這個世界上,聖鷹有兩個偶像。一個是巨星Michael Jackson(邁克爾·傑克遜),無論藝術創造力還是舞台表現力,流行音樂史上無人能及。更重要的是,Michael的音樂充盈著對自然的敬畏和對人類生存境界的深切關懷,簡直甘願為地球分擔一半雨水。他聽著Michael的音樂長大,最大的願望就是親眼看到他的演出。沉寂數年後,飽受官司和緋聞折磨的Michael終於宣布複出。聖鷹激動得發狂,拿出所有積蓄在網上搶到了Michael首場倫敦演唱會的門票,瞞著父母辦好護照和簽證,整裝待發。那是一條朝聖之路,他默默倒計時,不以日計算,以分以秒。QQ簽名都改成:我知道,我一定會見到你的!然而,等來的卻是偶像離奇身亡的噩耗。他消沉了很久,直到遇見山貓。山貓是他見過的最有活力和魄力的人,能激發他進行無止境的音樂探險。他向來我行我素,給人的印象孤傲冷僻,可他在山貓麵前就像個手舞足蹈的孩子,每個細胞都充滿原始的快樂。誰能料到,山貓也會死於非命。這是上天殘酷的玩笑嗎?
在漆黑無人的海岸,聖鷹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
雲豹走進旅店頂層的酒吧,坐在圓形轉椅上,要了杯龍舌蘭。他含了一口酒,舌頭微微發麻時才慢慢下咽,苦澀的味道溢滿胸腔。酒精並沒有減輕他的苦惱,反而加劇了對山貓的思念。山貓是他的隊友,也是兄弟。
他們是在後海一家爵士樂酒吧認識的。
那時,他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雲豹生於音樂世家,五歲開始學小提琴,從音樂附中一路升入音樂學院,畢業後順利進入萬裏挑一的國家交響樂團。但他多年來一直默默地迷戀著吉他,隻要沒有排練和比賽,他就躲在角落裏撥弄那六根琴弦。無論去哪裏,他都會攜帶兩件樂器。小提琴如同他的正室,讓他體麵和榮耀;而吉他是他的情人,給他隱秘的快樂。他以為魚與熊掌可以兼得,直到他看見西班牙皇家音樂學院吉他專業的招考通知,壓抑許久的夢想就像火山爆發了出來。他滿腦子都是馬德裏的燦爛陽光和絡繹不絕的吉他大師,於是決心背水一戰,爭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當他的心力和體力再也無法同時支撐這兩種樂器的時候,便萌生了放棄小提琴的念頭。他最先告訴了母親。母親是個鋼琴家,也是他的啟蒙老師。她說,吉他永遠登不了大雅之堂,一個人彈得再好也隻是個配角。他沒有爭辯,因為即便說服了母親,他也過不了爺爺這一關。爺爺一生從商,最癡迷的卻是古典音樂。他簽約交響樂團那天,爺爺舉行了盛大的家族宴會,鄭重其事地將他珍藏一生的意大利克雷蒙納小提琴交給他。此後隻要他參加演出,無論規模大小、距離遠近,八十歲高齡的爺爺必然親臨現場。爺爺說過,要活到他成為樂團首席小提琴家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