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右為難,便泡在酒吧解悶,爵士樂能讓他稍許放鬆。山貓也是這裏的常客。雲豹習慣要一杯瑪格麗特,山貓則喜歡德國啤酒。彼此看著順眼,自然就喝到了一起。他告訴山貓自己的苦衷。山貓斬釘截鐵地說:“辭職!因為你談起吉他的時候滿麵光彩。普通人的一輩子也就三萬天,把短暫的青春獻給風情萬種的吉他吧!”
他喜歡山貓形容吉他的詞彙:風情萬種。時而古典浪漫,時而激情狂野,可以低吟淺唱,也能澎湃高歌。演奏小提琴時,他必須是個紳士。而抱著吉他,他的心在翱翔,無拘無束,無憂無慮。於是,他辭職了,全身心投入吉他訓練。可現實終歸不是童話,他落榜了。西班牙皇家音樂學院考官看了他的演奏視頻,寫信對他說:“你彈得很好,可惜不足夠好,我們選擇把吉他當作生命的人。”
他失去工作,跟家裏鬧翻了,便獨自搬出來住,還被父親切斷了經濟來源。用山貓的話說,一夜之間他從王子淪為屌絲。那又如何?他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沒日沒夜地彈吉他了。他跟山貓和聖鷹創建了Preyer樂隊,後來又遇到了誌同道合的鼓手劍魚以及雪狼。他們在地下通道和地鐵站裏賣唱,坐著綠皮火車窮遊四方。青春不該如此嗎?
“要不要跟我去趟民丹島?”一周前,山貓問他。
他一口回絕。像他這種連馬爾代夫都玩膩了的公子哥,對平淡無奇的小島當然提不起興趣。在他的朋友之中,山貓最喜歡旅行,得空就背起行囊去撒歡,還加入了一個登山探險隊。有幾次真夠驚險的,山貓在攀登乞力馬紮羅山時為了拍照而掉隊,在暴風雪中獨闖13小時後在吉爾曼峰頂與大部隊彙合。還有一回,山貓在台灣花蓮乘坐的大巴翻車,許多乘客受了傷,隻有山貓一人毫發無損。他想想都後怕,而山貓總是笑嘻嘻地說:“貓有九條命。”
可是這一次呢?陽光,沙灘,小島,這應該是山貓最放鬆的休假,也是家人和朋友最不需要為他擔心的旅行。
“很久沒吃到這麼鮮美的海螺啦!再配上一個冰涼的椰子,就像在天堂。”雲豹打開手機,盯著山貓發給他的最後一條信息,視線漸漸變得模糊。他的餘生都將陷在這一懊悔中,他沒陪山貓一起去民丹島。
太陽從海平麵冉冉升起,聖鷹直挺挺地躺在沙灘上,四肢陷在沙子裏,露著白白的肚皮,遠看像是一條窒息的大魚。
每次他睜開眼睛都希望自己能從噩夢中醒來。可第一個躍入腦海的聲音就是:“山貓不在了!”這聲音如此強烈,震痛他的每根神經,讓他對來臨的一天充滿怨恨。他開始討厭這個沒有山貓的世界。他把沾滿沙粒的手搭在臉上,放任悲傷將自己淹沒。
仿佛有雲飄過,陽光變得沒那麼刺眼了。他從手指縫中發現雪狼和雲豹在俯視他。三缺一,缺一張山貓的麵孔。山貓的臉是尖的還是方的?眼睛是大是小?聖鷹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他想看看山貓的照片,可那張遺像連同沙堡已被海浪卷得無影無蹤,隻留下幾片殘破的花瓣和貝殼。
“奇怪,我想不起山貓的樣子了!”聖鷹叫道。
“吃飽了才有力氣回憶。”雲豹和雪狼把他拽了起來。
他們回到旅館吃自助早餐。如焰已在窗邊占了個四人桌,正用小勺蘸著藍莓醬慢慢地往麵包片上抹。她身穿黑色圓領布衫,腦後鬆鬆地挽了個發髻,但素顏仍引人注目。
雪狼問她睡得怎麼樣,她說:“發低燒,嗓子也痛。”
雲豹說:“八成是昨晚讓海風給吹著了,我馬上改票,今晚就讓雪狼送你回北京。”
如焰垂下臉,攪動著咖啡:“不用送,我丟不了。”
雲豹對雪狼說:“你要當好護花使者,把如焰送進家門,不然我沒法跟山貓交代。”
“遵命。”雪狼說,“後續……就拜托你了。”
雲豹心裏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後續事項了,他隻想在海邊再逗留兩天,捕捉山貓殘存的氣息。一周之前,12月18日,早晨5點,雲豹接到山貓父親的電話,說山貓昨夜在民丹島獨自乘橡皮艇出海,遇到風暴失蹤。當天傍晚,雲豹陪山貓的父親和叔叔乘飛機趕到事發地點,警方已連續搜救了10小時,找回了皮劃艇,但山貓下落不明。雲豹八方求助,動員印尼華人遊艇俱樂部和專業潛水團加入搜救。隨著時間推移,希望越來越渺茫。事發46小時後,當地漁民在附近海域打撈上來一件紅色短袖衫。雲豹接到手裏,頓感天旋地轉。這是他陪山貓在三裏屯一家外貿小店淘的襯衫,穿上很有明星範兒,像是為山貓量身定製的。曾經鮮亮的色澤被海水泡得發汙,散發著黴腥味兒,扣子殘缺不全。奇怪的是衣襟上還有道裂口,周圍印著黑色的斑點,後來檢驗證明那是山貓的血跡。難道他在海上遇襲了?雲豹和度假村經理交涉,經理稱海上娛樂中心是獨立運營的,與他們無關。雲豹找到娛樂中心老板,老板拿出山貓簽名的免責協議,指著白紙黑字給他看:“如果由於天氣惡劣等不可抗力或設備使用不當引起的人員傷亡,本中心不承擔責任。”老板說,他們的船上配有救生衣,山貓肯定沒穿,水性好的人都有僥幸心理。他還反問雲豹:“你朋友出來旅行為什麼不買保險呢?”雲豹見到了當天租船給山貓的員工,一個二十來歲的當地小夥子用蹩腳的英語解釋說,那天他母親生病了,所以他提前一個小時離開,並打電話讓另外一個同事來接班,結果那個同事沒來(他現在已辭職不見了)。直到夜晚天氣驟變,娛樂中心暫停營業,才發現少了一隻皮劃艇。雲豹看到租船記錄本上登記的時間是17日下午4點半,租用兩小時。而第二天早上5點,他們才開始報警。最寶貴的營救時間已經錯過。雲豹痛心疾首,他不是來找他們要錢的,此時錢毫無意義。一條鮮活的生命不見了,卻沒有人為自己的疏忽道歉。第六天,警方宣布停止搜救,山貓的父親帶著兒子的襯衫和一顆破碎的心返回北京。雲豹召集樂隊成員和如焰趕來為山貓做“頭七”。他不願意承認這是一場海邊葬禮,而是稱為禱告儀式。
在雲豹發呆的工夫,聖鷹狼吞虎咽地扒完一碗椰漿飯,問:“劍魚知道這事嗎?”
雲豹說:“我發微信給他了,半晌他隻回了一個字,‘哦’。”
“去他媽的,心讓狗吃了!”聖鷹啐道。
雲豹說:“當初他離開樂隊,山貓鬱悶了好久。”
雪狼說:“無言不代表無悲,隱身也不代表忘卻。”
聖鷹嚷道:“我說你們這些打鼓的,心比鼓槌還硬呢。山貓屍骨未寒,就急著散夥兒!”
雪狼說:“別自欺欺人了。主唱沒了,樂隊還有什麼意義?何況大家碰麵就會想起山貓,難免傷心,不如四散。”
如焰趕緊端來一碟小魚幹:“你們嚐嚐這個,甜中帶辣,後味無窮。”
雲豹夾起一條金色的小魚,端詳著它幹癟透亮的身體:“山貓這家夥最愛吃魚,想不到他竟會葬身魚腹。”
在同一時刻,大家停止了咀嚼,淚水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