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貓的家(3 / 3)

隨著年齡增長,他們似乎在避免一切不必要的交談。有時他給家裏打電話,如果是父親接的,會象征性地問句,怎麼樣?他便給出永恒的回答,還行。然後父親就把電話交給母親了。記憶中,父子兩人隻有一場真正的對話。山貓高二時拿個了全國校園歌手大賽亞軍,有家唱片公司想跟他簽約,他開始認真考慮走唱歌這條路。有天父親破天荒開車到學校接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他去了必勝客餐廳。

父親說:“你努力學唱歌,運氣好的話成為一名歌手。單位酒會宴會上經常請的那種歌手,大家在下麵吃喝聊天,他們在台上賣力演唱。我倒是更希望你成為坐在下麵吃飯的人。如果你事業有成,又會唱歌,你會博得滿堂喝彩,總比疲於奔命靠音樂謀生要好。我十幾歲的時候迷上了釣魚,什麼都不在乎,隻想釣魚。你爺爺告訴我,如果不去賺錢,我連一根好魚竿都買不起,更莫說一條船,那樣永遠也釣不到真正的大魚。你不如先賺錢,再玩音樂。有了錢,玩什麼都行。”

這話聽起來有點刺耳,但山貓似乎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他狼吞虎咽地啃著披薩:“我不知道怎麼賺錢,而且玩音樂也未必不賺錢。”

“你還沒到賺錢的時候,現在需要積累賺錢的資本。”父親望著窗外,“流行樂是調劑品,永遠也不可能滿足一個男人的權力欲望。你需要更寬廣的視野。”

高考誌願是父親給他選的,金融係風險投資專業。山貓沒意見,如果不學音樂,學什麼都無所謂。大學四年糊裏糊塗過來了,大部分時間他還是在玩音樂。畢業以後,父親介紹他去一家投資銀行實習。他散漫的本性難以適應高強度的工作,三天兩頭遲到。父親又給他換了一家美國證券公司,因時差的緣故,需晝伏夜出,跟他的作息還算吻合。不過,電腦屏幕上瞬息萬變的曲線和數字讓他覺得冰冷無趣。那時他已在悄悄地準備考研,而且目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美術學院。他在大學選修過一門西方藝術史,女講師挺有氣質,課也講得好,他有事沒事跟人家瞎侃,突然萌生了轉行的念頭。因為他不想上班,又不能在家閑待著。考研是權宜之計,至少可以爭取三年的自由,周末和假期還能去唱歌。跨專業固然難度大,他的優勢是睡眠極少,有充足的備考時間,而且有美女講師助他一臂之力。

拿到美院錄取通知書那天,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而父親歎道,鋪好的大路你不走,非要另辟蹊徑,真是無知者無畏。

山貓曾經幫父親注冊過一個郵箱,密碼沒有更換,現在毫不費力地被莫未打開了。收件箱裏塞滿了工作郵件、股票信息、財經電子期刊、各類航空公司、酒店及高爾夫球會員促銷廣告。她不敢點擊未讀郵件,打開發件箱仔細瀏覽了一番,發現上個月有兩封郵件名為“蘇銘軒簡曆”,正文裏隻有四個字:請多關照。想必父親跟收件人的關係很熟。她點開附件中的簡曆,一個著職業裝的女孩頭像映入眼簾,披肩發,錐子臉,淡眉小眼,姿色平平。她26歲,江蘇人,畢業於浙江財經學院,之前跟父親在同一金融係統工作,父親在總行,她在江蘇省分行。

這女孩是誰?父親為什麼要幫她在北京找工作?莫未琢磨了一陣子,很難往那個方向想下去。她太年輕了,比自己還要小兩歲,說不定是父親哪個朋友的女兒。再看兩個收件地址,一個是網易私人郵箱,無從考證,另外一個郵箱的後綴名是家知名保險公司。

莫未忍不住登陸了保險公司的網站,在“加入我們”板塊中找到一條最新發布的社會招聘信息:通過初選的人員將在4月20日下午2點30到公司參加筆試。是今天!現在是中午1點50。莫未猶豫了片刻,飛奔出門。

進入氣勢恢宏的玻璃大廈,冷氣猛烈襲來,莫未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曾經實習過的投行。一排嚴密的旋轉閘門擋住了通往電梯的過道。莫未左右徘徊,前台的製服小姐向她走來。莫未說,我是來參加筆試的。小姐說,請出示您在官網上打印的準考證。莫未說,我忘帶了。小姐說,請報您的身份證號,我幫您查一下。莫未說,你們的工作環境太壓抑,我改變注意了。

她轉身走到大廳角落裏的咖啡吧,要了杯卡布奇諾,陷進柔軟的沙發裏。就像荒誕劇等待戈多一樣,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等待一個不存在的女人,一段臆想中的故事,一樁莫須有的罪狀。除了捕捉僅有的蛛絲馬跡,對於拯救山貓殘破的家庭她又能做些什麼呢?老天保佑,她什麼也別等到。

時間過得很慢,她刷屏刷得頭昏眼花,手機發燙。近三小時過去了,陸續有人走出電梯,從單向自動玻璃門進入大廳。莫未戴上厚厚的鏡片,費力地辨識著每一個年輕女性。當蘇銘軒出現在人群中,莫未的心突突跳起來,感到一絲難以名狀的擔憂。她身姿娉婷,西服套裙嚴絲合縫,梳了個高高的馬尾。也許因為畫了淡妝,她比照片上好看,眉間有一絲嬌俏。她把小黑皮包掛在手腕上,邊打電話邊走出大廈。

莫未跟出去,沮喪地發現她比自己足足高出一頭。蘇銘軒打完電話,心情似乎很好,馬尾辮左右搖擺,步伐有幾分雀躍。她穿過幾幢寫字樓,來到百盛商場門口,一輛轎車穩健地停在她麵前。她拉開車門,上了副座。莫未在夕陽下感到一陣眩暈。那是父親的車。

眼看車子開到了十字路口,莫未才攔下一輛出租車,對司機嚷:“快跟上那輛古銅色沃爾沃!”司機冷笑:“盯梢的事兒,我可不幹。”莫未掏出三百元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二話不說,踩下油門。

上了北三環中路,莫未已經知道他們會去哪兒了。故事不可避免地往最壞的方向發展,如同飛速轉動的車輪碾過她的心。隻用了一個下午,就揭開了父親不回家的謎團。剛才車門開啟的瞬間,沒看見父親的臉,他是不是笑得很溫柔?

山貓家住的是早年媽媽單位分的房子,兩室一廳,略顯擁擠。五年前,父親在北四環新開盤的遠洋小區買了套大三居,兩年後才著手裝修,建材和家具都很上檔次。山貓盼著父母趕緊搬進新家,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獨居啦。不料父親放話:想單飛就自己築巢,我不會像其他家長那樣給孩子攢錢買房,我可以借錢給你,但你要打借條。山貓一氣之下卷鋪蓋離家,在美術學院附近租了個小公寓。每月房租幾千塊,山貓又貪玩,常常入不敷出,拆東牆補西牆。他發誓寧可露宿街頭,也絕不跟老子開口要錢。幾個哥們兒還勸他,老爺子嘴硬,就你這麼一個兒子,等你結婚的時候,房子不給你給誰?

現在明白了,父親是在為自己的“第二春”做準備。大約也是在三年前,父親負責一個文化產業園區投資項目,常去江蘇出差,短則兩三天,長則七八天。也許就在那時候,剛剛走出校園的蘇銘軒帶著南方女孩特有的水靈浸潤了他的世界。

山貓跟父親的關係雖不親密,但父親在他心中象征著智慧與強大,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峰,讓他充滿敬畏。隨著年齡的增長,山貓一麵挑戰父親的權威,同時卻又不由自主地模仿他,靠近他。此時,父親的光輝形象驟然坍塌。

想到孤苦伶仃的母親,莫未的心被撕裂了。父母很少在外人麵前顯露恩愛,但一直相處融洽,三口之家就像三角形般穩固。山貓的安全感與生俱來,進門就喊爸媽,從來沒有想過家庭會出現危機。縱然母親有一百個不是,那也隻是性格上的小缺陷,跟父親風風雨雨相伴三十年,是他成功事業的堅強後盾,怎能在喪子之際遭到如此殘忍的背叛?

目送父親的車駛入遠洋小區,莫未讓司機掉頭回家。司機同情地瞟了她一眼:“昨兒看新聞說有專職‘小三殺手’,不但能幫你捕捉證據,還能勸說小三兒改邪歸正。不過費用真他媽高,得六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