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小開,她的臉似乎瘦了一圈,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不時把頭靠在老馬寬厚的肩上。莫未請他倆兒吃麻辣香鍋,小開望著她貪婪的吃相,十分納悶:“你以前吃孜然羊肉串都會飆出眼淚,怎麼突然變這麼厲害?”
“人生五味,無辣不歡。”莫未剝了隻蘸滿紅油的大蝦遞給她,又點了兩瓶冰鎮啤酒。
小開用胳膊捅了捅老馬:“你不覺得莫未越來越酷了嗎?”
“整個換了一人兒,舉手投足、語氣神態、品味習氣有股野勁兒。”老馬衝莫未笑道,“我挺欣賞這種氣質,瞅你今兒這黑帽子和蛤蟆鏡,多文藝範兒。”
莫未摘下父親的運動帽和墨鏡,思忖著是不是該適當收斂舉止。山貓以前最不喜歡爺們兒般的女人,可她現在就是這副不倫不類的德行,偶爾還會冒失地闖進男廁所。
小開捏著蝦,歎道:“現在看見好吃的,我就想起爺爺吃不到了,後悔沒多陪他逛逛……”
老馬發覺苗頭不對,趕緊摟著她哄:“你夠孝順啦,我壓根兒沒見過我爺爺。待會兒吃完飯咱們去玩桌遊吧。”
“我以為過完這個周末,下一個周末就會來臨;今晚閉上眼,明早就會醒來;隻要進了家門,就能看到親人;肚子餓了,飯菜就會端上桌……根本不是這樣的!沒有理所應當的事兒,沒有天長地久的日子。在某個時刻,你的至親至愛會突然被剝奪,沒有人能夠再給予你那麼多幸福,就像我現在怎麼哭、怎麼喊、怎麼打電話、怎麼敲門,爺爺都沒有回音了。”小開哽咽了,老馬默默地遞上紙巾。
這一席話莫未感同身受,悲從中來,食欲全無。
“對不起。”小開拿紙巾擋著臉去了洗手間。
老馬給莫未添了點酒:“小開爸媽忙生意,她從小是爺爺帶大的,這個坎兒過不去呢。”
莫未問:“最近你們生意怎麼樣?”
老馬搖頭:“現在做婚慶的太多了,而且年輕人主意多難伺候,不好幹呀。就說這節目吧,高雅的沒人看,熱鬧的太俗氣。錢多了顧客不幹,錢少了歌手不幹,上哪兒去請像樣兒的?更別提伴奏樂隊了。”
莫未真想說:“我免費給你們助力!”轉念想到自己的烏鴉嗓和已經解散的樂隊,唯有一聲歎息。
老馬饒有興致地湊近她:“哎,我最近對靈異學特感興趣,介意我提個問題嗎?”
不等莫未開口,他便問道:“都說人臨終眼前會回閃一生的重要時刻,是真的嗎?還有,在醫院搶救時靈魂會漂浮起來俯視自己的肉身嗎?隻有真正經曆過臨界點的人才有發言權。”
莫未說:“我在海裏下沉的時候沒有閃回,心裏隻有一個強烈而深刻的遺憾:此生沒有獲得真愛。當我意識全無、心跳幾乎成一條直線時,似乎看到了自己,不過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穿著潔白的婚紗在教堂裏拋撒花束。”
“女人真是為愛而生。”老馬似乎陷入了沉思。
一個月之內,莫未去了山貓家三次。
媽媽的話漸漸多起來,還搬出陳年相冊給她看。山貓最早的照片是一張2寸頭像,圓圓臉,笑眯眯,百天時在中國照相館拍的。“忘不了他出生帶給全家的那種喜悅和震撼。他不輕易哭,哭起來震天響。他四十天就能趴著抬起頭了,四個月能飛快地腹爬,六個月表情好豐富,擠眼睛抽鼻子,模仿吃酸東西的樣子逗我,一歲的時候自編了一首《媽媽歌》,歌詞隻有媽媽,可曲調變化多端。”媽媽慢慢翻動影集,眼裏閃著慈愛的光澤。
屋子很靜,莫未聽見鍾表的滴答聲和廚房裏煮粥的咕嘟聲。她很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跟媽媽坐在一起聊天了。媽媽說:“山貓身體很棒,幾乎沒生過病,隻有一歲之前鬧過濕疹,嚴重的時候滿臉紅點密布,連耳朵都腫了。我帶他跑遍大小醫院,用了數不清的藥膏,試了好多偏方,都不管用。我擔心乳汁有刺激性,魚肉蛋奶蔥薑蒜全戒了,天天喝粥吃水煮菜。我每天盯著他看好幾小時,稍有好轉便欣喜若狂,否則滿腹愁緒。現在想來不可思議,我那麼在乎他的每寸皮膚,每根汗毛,每次呼吸,幾個疹子真的能決定我全部的喜怒哀樂!那時的我怎麼會想到,又怎麼能相信,有一天我會失去他……”
這段經曆,從來沒聽媽媽講過。莫未小聲問:“後來怎麼樣?”
媽媽說:“幸好找到一位老中醫,說這孩子是火性,在娘胎裏積了熱毒,開幾服中藥便吃好了。此後他光潔得像個小麵團,人見人愛。”
有張照片是在天安門廣場拍的,舅舅把年幼的山貓扛在肩膀上,鼻子眼睛笑得擠在一起。媽媽指著照片說:“這是山貓的舅舅,我唯一的弟弟,38歲去世。而我唯一的兒子,28歲失蹤。我們家被命運詛咒了。”
莫未說:“也許山貓沒有死。”
“有時會用這個念頭麻痹自己。可如果他活著,怎麼忍心看我生不如死。”
那一刻,她幾乎要叫出來:“媽媽,我是山貓!我就在你麵前!”然而,她想起柳師傅的告誡,咬緊嘴唇。山貓落難,靈魂依附在莫未身上,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真的因為泄露天機遭到懲罰,這縷靈光也許會永逝於無邊無際的黑暗,山貓就徹底死了。柳師傅所言未必靈驗,可這個賭注沒人能輸得起。
媽媽打開衣櫃,拿出一件破舊不堪的短袖襯衫:“這是山貓最後的遺物,起初我看都不敢看,一陣陣哭暈過去,現在每天都要親吻它才可以入睡,上麵有他的味道。”
鮮亮的紅襯衫和不羈的青春,那蔚藍的天,纏綿的雲,壯闊的海,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而眼前這塊血跡斑斑的布片,如同深海沉船的殘骸,證實所有美好的事物已在瞬間被摧毀。原來媽媽對山貓的思念如此淒苦和綿長。她的吻是什麼滋味?山貓吻過許多女人,卻有多少年沒吻過她了?真希望時光倒流,能夠重溫母子之間的親昵。
天色暗了,媽媽留莫未吃飯。南瓜小米粥,油菜炒豆腐,外加一碟毛豆,對她來說勝過山珍海味。媽媽說年紀大了吃得清淡,讓她下次來的時候提前打個招呼,燉排骨給她吃。
莫未嘬著喝粥,媽媽說:“不管喝湯還是粥,我都不許山貓吹,等自然涼下來再吃。多諷刺啊,我總是拿各種框子套他,可老天把他整個人都套走了。像我這麼庸庸碌碌的人,再活五十年也沒什麼用。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懷念我的兒子。”莫未低下頭,一滴眼淚落在碗裏。
離別時,她把拖鞋放回鞋櫃,發現裏麵沒有爸爸的鞋。來了幾次都沒看見爸爸,媽媽說他出差了,而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走到大門口,保安小陸早早幫她拉開鐵門。莫未問他:“怎麼一直沒見到我大伯?”
“叔叔有兩個月沒著家了,車也不在小區。山貓出事之前阿姨每天早上都去公園鍛煉,現在除了買菜基本上不出門,你多關心關心她吧。”小陸麵露同情。
莫未給父親的助理撥了個電話,稱自己是一家信托公司的經理,以洽談業務的名義打探他的行蹤。平日熱情甜美的女助理此時拒她千裏之外,隻淡淡回複說老總休假了,以後再聯係。
男人不愛回家,就像狗喜歡到外麵溜達,東嗅西嗅找點樂子。莫未能夠理解。不過,在一個家庭遭受巨大災難時,丈夫拋下妻子不見蹤影,這可說不過去。
汪曾祺有篇文章叫《多年父子成兄弟》,然而很遺憾,山貓跟父親屬於多年父子成陌路。父親在銀行工作,打不完的電話,加不完的班,出不完的差。即使在家,他通常也是泡杯茶,捧本書看,很少與他親昵。滑冰、遊泳、踢球,打彈弓,男孩成長中的這些遊戲都沒有父親的影子,山貓的舅舅在某種意義上代替了父親的角色。印象中的父親對他很嚴苛。小學五年級時有天做完功課已經深夜了,他突然想起第二天要交手工課作業,慌忙從書包裏翻出步驟圖和電光紙。圖示不是很清晰,他心裏又毛躁,剪出來的動物缺鼻子少尾巴。媽媽已經睡了,他便向父親求救。父親拿起小剪刀,借著小台燈發黃的光暈,一絲不苟地剪出栩栩如生的大象,簡直可以在班裏的板報上展覽啦。他興奮地躥起來,伸手去拿卻被父親的大手摁住了。父親說,你照著我剛才的步驟再剪一個。他央求道,這麼晚了,下次再剪吧,先讓我交了作業。接下來父親做出了令他數年來百思不得其解的舉動:他把大象撕碎了,揉成團丟進紙簍,還丟下一句:別想不勞而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