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貓的家(1 / 3)

莫未一直想回山貓家看看,隻是缺乏勇氣,也沒有合適的借口。小開的爺爺去世了,莫未跟媽媽說要去看望她,媽媽才勉強同意她單獨出門。

從南城坐地鐵輾轉至東城,莫未來到熟悉的小區門口,被保安小陸攔住。莫未笑道:“幾個月不見,你雙下巴都出來了。”小陸卻一臉嚴肅:“你找誰?我沒見過你。”莫未說:“我是山貓的表妹。”小陸說:“我沒聽說過他有表妹,你們長得也不像。等著,我給他家撥電話。”

山貓的媽媽接了電話,小陸把話筒遞給莫未,莫未細聲細氣地說:“大媽,我是芸芸,學校放兩天假,我來看你。”獲得許可後,小陸才笑嘻嘻地給她放行。

出了電梯,莫未習慣性地打開鞋櫃,取出山貓的竹編拖鞋,再看看自己的小腳,歎了口氣,換了雙媽媽的棉拖鞋。門虛掩著,她走進去,門廳的衣帽間和儲物架清空了,屋子顯得寬敞了許多,地板亮得能照出影子。媽媽伏在桌邊寫字,聞聲轉過頭來,筆尖的墨汁滴在宣紙上,慢慢綻開一朵花。

她從來不知道媽媽會寫毛筆字。除了膚色略顯蒼白,眼角幹澀,媽媽的狀態比她想象中好多了,甚至展現出一絲前所未有的婉約美。莫未克製住擁抱她的衝動,說:“阿姨,我叫莫未,是山貓的歌迷,門衛不讓進,我就撒了個謊。”

媽媽請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我說呢,上個月芸芸跟她媽剛來過,應該不會再來了。”

在別人家當主人,在自己家當客人,莫未惆悵不已。她環顧四周,發現酒櫃上的各色洋酒都不見了,中間擺著山貓的黑白照片,兩邊各有一隻精致的燭台。

媽媽說:“每天淩晨到早上六時點蠟燭,逢七點香,蠟燭要燃24小時。”

不愧是媽媽,連祭奠都這麼有條不紊。媽媽是藥劑師,她的生活像工作般嚴謹,一絲不苟。家裏什麼東西放在哪兒,她有百分之百的決定權。她關注所有細節,並製定了不成文的規矩。比如刷完牙,牙刷刷頭朝上插進杯子,杯子放進玻璃櫃。從外麵回來,要洗兩遍手,第一遍用洗手液,第二遍要用香皂。洗襪子,她規定要一隻一隻搓洗。山貓曾跟她頂嘴,說那樣忒麻煩,我手大,能洗幹淨。爸爸說,聽你媽的,哪怕她讓你洗完一隻襪子晾幹以後再洗另外一隻,你也要服從,你媽就是道理。可爸爸自己根本做不到。他曾經心血來潮下過兩次廚房,媽媽在旁邊指指點點,嫌他用洗碗布擦灶台了,用完醋沒扣上蓋子,打開抽油煙機時沒及時清理漏油雲雲,爸爸摔掉鏟子走了。自此以後,做飯就是媽媽一個人的事兒了。

媽媽問:“想不想看看山貓的房間?”

她簡直迫不及待了。推開臥室門,窗明幾淨,牆上貼滿Beyond、齊柏林飛艇、老鷹樂隊、羅克賽特、皇後樂隊、林肯公園、野人花園……媽媽不知道從哪兒翻出這些古老的海報,讓她瞬間穿越到中學時代。全新的賽車床罩,床上躺著山貓心愛的吉他。她思忖著怎樣才能帶走這把吉他,馬上就發現絕無可能。她的手隻輕輕碰觸了琴弦,媽媽立即用嚴厲的口吻告誡她不要動房間裏的任何東西。

媽媽說:“雲豹答應給我做一張樂隊的巨型海報,你看我把側麵這堵牆空出來了。”

莫未問:“雲豹來過家裏嗎?”

“幾乎每周都來,送的水果糕點我都吃不完。說心裏話,我以前最不喜歡他,頭發留那麼長,沒個正經兒工作,一天到晚泡吧泡妞,把山貓都帶壞了。沒想到,他那麼重情義,說要給我當兒子。聖鷹也蠻好,還幫我修過電腦。”

莫未問:“小焰呢?就是山貓的女朋友。”

“沒來過,托雲豹送我一條她親手織的圍巾。”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莫未真想撲到床上美美睡一覺,然後起來吃媽媽做的菜。曾經習以為常甚至有意逃避的平淡生活,現在成了難以企及的幸福。

分別時,她輕輕擁抱媽媽單薄的肩膀:“我可以常來看你嗎?”

她平靜地說:“當然,謝謝你對山貓的愛。”

路過鼓樓大街,莫未忍不住下車了。夏日的傍晚,天色正雅,不刺眼也不黯淡。穿過琳琅滿目的煙袋斜街,一片碧湖蕩漾,荷花開得嬌豔。岸邊鱗次櫛比的酒吧隱約傳來慵懶的歌聲,沉睡在她細胞裏的欲望暗中膨脹。

擺脫了拉客者的纏繞,她拐入巷子深處,走近相對僻靜的Black Box。灰突突的石頭房子像個古堡,圓形窗戶透出幽暗的燈光。裏麵空蕩蕩的,音箱放著憂傷的藍調,老板傑瑞和女招待在吧台低聲交談,有位客人在窗邊獨酌。

莫未坐到鋼琴旁邊熟悉的座位上,傑瑞晃著發福的身子,拿來一份菜單,告訴她今天沒有披薩和鮮榨果汁。她點了杯德國黑啤,問,瑪瑞亞呢?傑瑞驚訝地望著她:“我太太回美國看她的朋友去了,你認識她嗎?”莫未聳聳肩:“我是山貓的歌迷,常來這兒。”他眼裏閃過一絲欣喜,隨即又被憂傷的浪潮淹沒。

窗邊那位客人突然嚷起來:“再來杯Bacardi●●●百加得,朗姆酒,世界十大名酒之一。●●●!”

莫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熟悉的聲音。她從包裏掏出眼鏡戴上一看,真是雲豹啊!他引以為傲的長發不見了,削成鋼針般的板寸,下巴上還蓄了撮山羊胡,像個傻瓜。

女招待剛拿起酒瓶,傑瑞衝她打了個暫停的手勢,走到雲豹身邊,環住他的肩:“老兄,打烊了。”

雲豹把酒杯拍碎在桌上:“去你媽的,極限搖滾還沒開始呢。”

以前Preyer樂隊在這演奏的時候,淩晨會玩一個小時極限搖滾。他們卸下社會人的麵具,變成四隻狂野的獸,用火山爆發般的魔音,帶著聽眾一起發瘋。

莫未替雲豹付了酒錢,對傑瑞說:“把這死豬交給我。”傑瑞說:“你哪裏拖得動他,我叫聖鷹來吧。”

莫未走到雲豹麵前,衝他打了個響指:“走,帶你去找好酒喝。”

雲豹愣愣地看著她,迷離的眼睛蕩起一絲邪惡的笑意:“酒香不怕巷子深。”便起身跌跌撞撞地跟她往外走。

傑瑞已在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和莫未連推帶拽地把雲豹塞進去。雲豹平躺在後座上哼歌,莫未塞給他兩個塑料袋,鑽進副駕駛。

“我在天上,俯瞰地麵,燈火闌珊,宛如星光。”雲豹望著窗外的霓虹燈,詩興大發。

莫未不住回頭看他:“你最好坐起來,想吐對準口袋,弄髒了車我踹你下去。”

雲豹枕著雙臂,一臉愜意:“我遲早會為山貓辦一場告別音樂會。”

莫未說:“沒主唱啊。”

雲豹說:“用山貓的音頻和視頻來拚接,我們現場伴奏。不,是我一個人吉他伴奏。樂隊散夥兒了。”

聽到散夥兩個字,莫未的心被剜了一刀。她故作輕鬆:“啥時候辦?我給你捧場。”

雲豹說:“根據《民法通則》,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滿兩年可宣告死亡,也就是後年12月17日,山貓正好跨入而立之年。你覺得這日子怎麼樣?”

車子駛入西山別墅區,莫未撥通了雲豹家裏的電話,隻有女傭在家。剛要叫雲豹下車,後麵已響起輕微的鼾聲。莫未打開車門,抓住他的兩腿往下拖,發現自己的力氣小得可憐。他巨獸般安然不動,被她嚷煩了,隨意翻個身,便將她甩倒在地。我X你大爺!莫未拍拍屁股上的灰,飛起一腳踢他的小腿。他反射般彈起來,搜腸刮肚地吐了一地,濃烈的酒味四處蔓延。

女傭帶著保安匆匆趕來,攙扶著雲豹慢慢往院子裏挪動。他步履淩亂,回頭衝莫未喊:“記住山貓的音樂會!”

兄弟,來生我們還一起玩音樂。莫未望著雲豹的背影,心中默念。她茫然若失地回到家,想起雲豹就難受,他潦倒的樣子總在她眼前浮現。

客廳燈火通明,爸媽守著一桌子菜幹坐著,見她進門顯得如釋重負。莫未燃起一股無名火:“我說過我回來晚,你們等什麼?!”媽媽起身盛米飯:“你也沒說不回來吃飯嘛。三人吃習慣了,少了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