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脫胎換骨(2 / 3)

凱文正在打電話,示意她坐下。這男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清瘦而結實,目光炯炯。莫未關上門,陷在沙發裏。陽光透過百葉窗,照亮了他書桌上的龜背竹。他身後的牆壁掛著一幅蒼勁的大字:雲雷。

凱文放下電話,給她倒了杯水:“一直想找你談談的,上班這些天感覺怎麼樣?”

莫未說:“氣不順,心不甘。”

“一般人幹幾年出納,都盼著熬成會計,你走下坡路,心裏肯定委屈。”

她說:“我想換個部門。隻要不做財務,做什麼都行。”

“這顯然是賭氣。”凱文壓低聲音,“給你透露個消息,勞拉明年很可能去上海分公司任職,你就好好幹吧。”

莫未說:“實話跟你說,我現在跟以前不同了,看見數字和報表就頭痛。”

凱文鎖眉:“我低估了那場災難對你身體的傷害。”

莫未說:“雖然對數字沒那麼敏感了,不過我的智商可沒降,情商還增了一大截。你把我調到客戶服務部吧。”

凱文說:“那個部門遠不是你的單純所能應付的。況且,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怎能隨意更換?”

莫未說:“先跟你打聲招呼,見機行事嘛。我給你下保證,如果我去了客服部,三個月不出業績,立馬辭職。”

凱文困惑地望著她:“莫未,是你嗎?你的姿態、語調、神韻全變了,跟之前判若兩人。”

莫未盯著他的眼睛:“還記得在三亞我們通過的最後一個電話嗎?”

凱文說:“當然,我叫你打牌,你不肯來,當時我一點兒都沒聽出你有什麼不對勁兒。如果知道你的情緒陷入低穀,陪你喝幾杯也好啊。事後我一直很愧疚。”

他的眼神很透徹。莫未有種直覺,他與自殺事件無關。

回到辦公室,莫未招呼實習生去吃午飯,她瞟了一眼正在敲電腦的勞拉,怯怯地說:“我手頭還有事,你先去吧。”

莫未便叫馬修一起吃飯,馬修往兩邊看看,衝她使了個眼色。都他媽有病,莫未心裏罵著,獨自上了電梯,兩個正在聊天的同事看見她,也不吭聲了。

莫未穿過天橋,走進寫字樓對麵的美食城,要了碗過橋米線。馬修不知何時跟來,端著兩杯橙汁坐到了她對麵:“Sorry,剛才人多眼雜,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是魔鬼嗎?”莫未問他。

“你已經鬧得人仰馬翻了。勞拉到人力部奏了一本,說你工作嚴重失誤還找老總告歪狀。傑西卡的胳膊被你撞傷了,下午請假去醫院。”

“傑西卡不當演員太可惜了。”莫未哭笑不得。

“你出事以後,凱文頂住壓力幫你保留職位,招來很多非議,因為公司沒有先例。今兒你還跟他閉門密談,大家更有的說了。”

“難道員工不可以跟老總談話?”

“開年會的時候,有人看到你跟凱文在海邊散步,後來傳聞你自殺是跟他表白遭拒了,而他對你好是因為內疚。真相隻有你自己心裏清楚。”

“讓他們盡情聯想吧。”莫未笑道,“沒有緋聞的人生一文不值。”

“還是悠著點兒吧,人言可畏,你的小心髒和薄臉皮兒可承受不起。”馬修小聲說,“沒看出傑西卡對凱文有意思嗎,你可別往槍口上撞。”

莫未說:“我出事那天晚上喝了兩杯,有些細節記不清了。你當時也在場嗎?”

馬修說:“何止兩杯?你一口氣灌下去三杯白酒,嚇死我了。大家在做遊戲嘛,你何必當真呢。”

莫未說:“玩的是真心話和大冒險嗎?”

馬修說:“是抽簽講自己的初戀故事。你說沒有戀愛過,大家就起哄讓你唱歌,否則罰酒三杯。傑西卡把歌都點好了,你卻不接麥克風,一聲不吭地把酒喝了,過了沒多久就說要回房間休息。我們K完歌又去打牌,半夜就聽說你出事了。”

莫未不禁惻然。她隻能從別人口中捕捉到七零八落的片段,就像碎珠無法複原,真相難以浮出水麵。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內心當夜到底經曆了怎樣的煎熬。她一定在海邊孤獨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身體被夜風吹涼,流盡最後一滴眼淚,絕望地走向深淵。

第二天,莫未正在對賬,傑西卡飄進財務部,胳膊肘貼了塊膏藥。勞拉一臉關切:“還疼嗎?”說著,還冷冷地瞟了莫未一眼。

“拍了片子無大礙,也怪我自己沒站穩,正磕在桌角上。”傑西卡笑道,“說正事兒,歌唱比賽就差你們了!”

勞拉笑了:“我才不給你當炮灰呢。”

傑西卡說:“這回我歇菜了,客服部新來的那個經理是專業男中音,一張嘴整個樓都震。”

實習生問:“比賽不分性別嗎?”

傑西卡說:“總共才二十個人報名,不分男女,不分年齡,不分唱法。這次公司下血本了,請來音樂學院教授當評委,還有樂隊現場伴奏!凱文說了,要總體動員,廣泛參與,反正你們財務部得出個人。”

勞拉瞅著會計和實習生:“最近我這喉嚨不爽利,你倆石頭剪刀布吧。”

莫未脫口而出:“我報名!”

所有人一臉驚訝望向她。勞拉說:“你少氣我,年會上咱部門合唱,你死活不上,非說自己五音不全。”

傑西卡笑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莫未說:“不是不唱,時候未到。”

下班後,莫未直奔卡拉OK廳,要了一個迷你包間。櫃台冷冷清清,自助餐區也關閉了。現在唱歌的人少了,不像當年跟同學一起K歌還得排隊預約。

在昏暗的光線中,獨自抱著一隻麥克風,莫未真想痛哭一場。好久沒唱歌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事實上也已是上輩子的事兒了。沒有音樂的人生,如同行屍走肉。可她一直在逃避莫未的聲音,逃避那種強烈的異己感。平時她連話都很少講,怎麼一時衝動報名去唱歌呢。那個瞬間,她忘記自己丟失了強大的軀體和金嗓子,如同折翼之鳥妄圖展翅高飛。山貓死了,可他的虛榮心還在作怪。

她清唱了一首《彎彎的月亮》,探索這個全新的聲帶。肺活量小,音域也窄,而且她的嗓音天然有點沙啞,就像布滿皺褶的絲巾,顯得陳舊暗淡。想起山貓那清亮高亢的嗓音以及大江大河般的氣勢,她恨不得砸爛屏幕。離比賽隻有一個月,這種狀態上場真是丟人現眼。可是想起那些同事譏誚的眼神,她又不甘心放棄。她的手指茫然地在點歌頁麵劃來劃去。這幾天就要報參賽曲目,那些有挑戰性的歌她的嗓子基本上負荷不了,可簡單平緩的歌肯定沒競爭力。

山貓的舅舅曾說過的一句話,有時簡單就是最美的,畫畫如此,音樂亦然。當時舅舅摘下一片榕樹葉,橫在嘴邊吹了首小曲,隻有四個音符組成,卻通過氣息的強弱變化和手指的輕微振動,勾勒出鳥群忽遠忽近翱翔的畫麵,最後隨著一絲顫音消失在天邊。山貓大為驚歎,舅舅拍拍胸口,說鳥在我心裏,多麼快樂。

也許,在有限的時間裏,挖掘聲音對情感的表現力比攻克有難度的歌曲更重要。畢竟再差的嗓子,也是獨一無二的。莫未給自己製定了一套短訓計劃:氣入丹田練呼吸,長短跳音練發聲,對鏡繞口令練咬字。

晚上睡不著,莫未想到一個好辦法,既然聲音差強人意,何不用吉他彈唱的形式來給自己加分呢?

首先,要弄來一把好吉他。拿回山貓的吉他是沒戲了,媽媽會跟她拚命。她想起雲豹有好幾把閑置的吉他,而且那小子最近在微信朋友圈上發布了吉他授課廣告,何不騷擾他一下?她以學員的身份加了雲豹的微信。他約她周六下午去他家碰麵。周六原本是樂隊排練的時間,莫未有點難過,又十分激動。

雲豹怕她找不到路,特意到公交車站接她。他穿短袖polo衫和牛仔褲,山羊胡子拉長了他的臉,更顯消瘦。莫未假裝對環境很陌生:“為啥在這荒郊野外開課呀?一路走來,人越來越少,樹越來越多,我擔心要被綁架了。”

“你屬於絕對安全的類型。”雲豹說,“一節課我才掙百來塊錢,到市區教課還不夠交房租呢。”

走到院子門口,裏麵傳來凶悍的犬吠。莫未差點叫出黑槍!得虧及時咬住了嘴唇。那隻名為黑槍的德國黑貝越過籬笆,向他們奔來,雲豹連忙把莫未護在身後。當它與莫未對視,突然收聲,立直矯健的身軀,兩隻前爪抱在胸前,仿佛被怔住了。也許這小精靈能直視人的靈魂。莫未上前摸它的腦袋,它順從地臥在地上,眼裏流露出一絲親昵的哀怨。雲豹很驚詫:“平時見了生人比狼還凶,今兒裝什麼乖?”莫未輕輕托起它的下巴,愛撫它濕潤的黑鼻子,它伸出粉色的長舌頭添她的手心。莫未熱淚盈眶,心中默念,黑槍呀——隻有你還認得我。

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傭。從前那位印尼小尤物不見了。他們脫掉鞋子,踏著天然玉石地板走進客廳。女傭上完茶,又多看了莫未幾眼,驚歎:“好巧啊!”

雲豹問:“你們認識?”

女傭說:“上次你喝醉了,就是這位小姐把你送回來的。當時我忘記付車費了,轉頭她已經走了。”

雲豹一臉茫然:“哪一次?我醉的不計其數。”

莫未添油加醋地說:“你從Black Box出來,倒在街上像隻死豬,幾個小痞子圍過來踢你。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拖到出租車上。”

雲豹說:“前三節課的學費給你免了。”

莫未說:“若真心報恩,就借我一把吉他,單位演出用,下月還你。”

雲豹起身道:“跟我來,隨便挑。”

莫未跟著他穿過泳池,順著旋轉樓梯走到二樓的琴房,十幾把色澤迥異的吉他靜靜地躺在展架上。這裏的氣息太熟悉了,莫未深知每一把琴的來曆。她快步走到裏側,仰望著心儀已久的那把愛爾蘭純手工木吉他。

雲豹說:“你最好選電吉他,我比較擅長搖滾風格。”

莫未盯著它一動不動。

雲豹顯然心疼了,但又不好食言,隻得由著她把琴取下來,喜笑顏開地抱在懷裏。

在昏暗的光線裏,莫未彈了一首《魔笛主題變奏曲》。撥響琴弦的瞬間,她覺得山貓複活了,一切都回來了,哥倆兒就像往常那般坐在琴房裏無憂無慮地玩音樂。她的手指像跳舞的精靈,魔術般變出美妙的音符。

曲終,雲豹愣了片刻,回神道:“你樂感不錯,隻是技法訓練不夠。你左手按弦的力量太重,放鬆再試一下。”他拿起吉他給她演示:“你的毛病跟我哥們兒一樣,太刻意了。不要試圖去駕馭吉他,它是有呼吸有生命的,溫柔地愛撫它,它會給你更多的驚喜回應。當然,要虛實結合,多做消音練習。”

莫未問:“你哥們兒跟你學的吉他?”

雲豹搖搖頭,閃過一絲苦澀的笑容。

莫未問:“你現在收了幾個徒弟?”

雲豹說:“都他媽不靠譜,一個高三學生冒充大學生偷偷跑來跟我學琴,被他爸逮回去了,還臭罵我一頓。一個真大學生報了十節課,速成學了首《童話》,隻為在宿舍樓下給師妹表白。一個女孩學了三個月連入門指法都不會,敢情是為了追我。還有個七歲小孩鬧著要學吉他,他爺爺奶奶苦苦勸我收他,結果第一天就把琴摔壞了。”

莫未樂了:“你還真教課?以為你開班為了泡妞呢。”

雲豹說:“泡妞也不找你這麼寒磣的。”

莫未說:“我已經看慣這張臉了,請你從陌生人的角度中肯地評價,我是特驚悚嗎?”

雲豹憋著笑:“美婦未必美,所美貌徒美。醜婦未必醜,所醜行不醜。別喪氣,至少你不討厭。有些美女隻能看看,一接觸就令人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