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脫胎換骨(3 / 3)

山貓離去以後,聖鷹經常發呆,做任何事情都慢半拍。

比如去食堂排隊買飯,直到後麵的同學催促,他才發現輪到自己了,便胡亂點兩個菜。去圖書館自習,他望著窗外,好久才能回到書本中。有時天馬行空胡思亂想,有時僅僅是斷電般的死機狀態。

他比以往更喜歡獨處。因為他跟不上別人跳躍的思維,覺得對話很累。可他的班長總愛找他談心。那女孩梳著高高的馬尾,鼓著明亮的眼睛,帶著普度眾生的熱情,善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配上溫柔的拍肩動作,據說激勵過無數失意青年。

這天上英文課,班長專挑聖鷹旁邊的位子坐,還給他傳了張紙條:

We must accept finite disappointment, but we must never lose infinite hope.

——Martin Luther King, Jr.●●●譯文:我們必須接受失望,因為它是有限的;但千萬不可失去希望,因為它是無窮的。——馬丁.路德.金●●●

課後,班長隨他一起走出教室,說好久沒看到他打球,操場上缺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聖鷹直戳戳地問她有何貴幹。其實他料到了,她來動員他參加電子工程係組織的雁西湖之旅。她說全係同學都報名了,隻差他一個。他斬釘截鐵地說現在沒有心情旅行,就是係主任來勸也沒用。她強調這不是普通的旅行,是生態環保學習,讓他從大局考慮,珍惜集體活動。他說我不是領頭羊,我不去不影響大局。她說我是領頭羊,我的責任就是不讓一隻羊掉隊。聖鷹從沒見過這麼難纏的女人,不由心煩意亂。

班長開始打柔情牌:“我知道你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一個人悶著更難過,不如跟大家出來散散心。你的朋友肯定也希望你盡快振作起來。”

聖鷹說:“你無權談論他。”

班長說:“那我們談你,你逃課、沉默、不合群、成績下滑。如果你解不開心結,我可以幫你預約心理學係的谘詢師。”

聖鷹冷笑:“我少參加一次活動,不會影響你表功、評優、競選、從政。難怪有人叫你聖母婊,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班長的眼淚奪眶而出,聖鷹丟下她,匆匆鑽進圖書館。他無意傷害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真想逃到一個孤島上打發餘生。

聖鷹挑了幾本雜誌,每本翻兩頁就看不下去了。他趴在桌上打盹,頭昏昏沉沉,心裏的痛苦卻還是尖銳的。前幾天他到Black Box獨酌,聽見鄰桌幾個人在議論山貓,說他很可能是投海自殺,還列舉出一串自殺的歌手,說這些搞音樂的外表光鮮,八成都有精神分裂症。他們大口喝酒,大聲說笑。聖鷹強忍住沒掀翻他們的桌子,而是把一杯杯火燒般的烈酒灌進腸胃。零點,一支名為Vacuo●●●譯文:真空。●●●的兩人樂隊出現在舞台上。主唱是個耀眼的女人,聲音水妖般魅惑,腰肢水蛇般舞動。老板傑瑞無意中碰觸到聖鷹的目光,向他投來尷尬而略帶歉意的一瞥。聖鷹對他充滿感激,至少門廳的牆上還留存著Preyer樂隊的照片。舊人已去,新人必來。酒吧要維生,簽約新的樂隊太正常了。誰讓山貓死了呢?死了就隻能被妄議,被遺忘。聖鷹覺得自己也死了一半,因為他的音樂生涯終止了。不少朋友對他說,以你的才華,再混個樂隊不成問題。可他們不知道,找一個真正的知音和搭檔如同海底撈針。

迷糊中聽到手機振動,聖鷹揉揉眼睛,發現羅溪發來一篇文章。她時不時會給他發些心靈雞湯,他一般懶的看,而這個題目吸引了他:《唯有死亡,才能證明友誼》,引述了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論友誼》中的很多片段。

人死了之後,靈魂會與肉體分離,如果朋友是個有德行的人,他的靈魂必然會到更好的地方去,所以沒有必要為他哀傷。當然,有些學派認為,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靈魂與肉體一起從世間消散,不會再有好事,也不再有壞事。如果是這樣,對朋友而言不好也不壞,也不需要替他哀傷。

西塞羅還說,你之所以那麼哀傷,是你覺得你失去了重要的人,說明你不是為朋友哀傷,而是為你自己的損失哀傷。

聖鷹有醍醐灌頂之感。

朋友有時候就是在世界上遇到另一個自己。你的朋友去世了,而你還活著,你也沒有失去什麼,因為你的朋友雖死猶生,音容宛在,正是通過你體現出來。

山貓是另外一個我嗎?我可以替他活嗎?聖鷹問自己。其實山貓的性情與他截然相反,如果山貓是喧鬧的白天,那他就是沉靜的夜晚。第一次在過街天橋上賣唱,第一次騎單車進西藏,第一次出國巡演,第一次跟漂亮姑娘搭訕……那些他不敢想,或者想了也不敢做的事,都是山貓帶他完成的。山貓對他的吸引力,源於黑夜對光明的渴望。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聖鷹跟羅溪閑聊了幾句。羅溪說,上個月新加坡植物園有棵古樹轟然倒塌,造成一死五傷。聖鷹問,你是不是很後怕,最近不敢再去植物園了吧?羅溪說,我每周必去,已成習慣,我隻是覺得,人生無常,要做喜歡的事,陪伴喜歡的人。

聖鷹沒再接茬,隨手翻了翻她的朋友圈,發現去年12月底,她發過一篇帖子:

我好想帶你夜遊植物園。成千上萬的熱帶植物在皎潔的月光下呈現詭譎的形態。兩側的路燈充滿古典韻味,六邊形燈罩裏透出朦朧的光暈。巨大的樹冠裏蟬鳴不斷,湖畔傳來介於犬吠和牛叫般的聲響,不知道是不是牛蛙。通往石球的坡道上種著我最喜歡的香灰莉,白色小花散發著醉人的幽香。空氣微潮,道路彎曲,景色多變,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圖書館閉館了,聖鷹沿著林蔭路走回宿舍,頭頂一輪巨大的黃月,胸中難得舒暢。三個室友把撲克甩在桌上,罵隔壁一哥們兒重色輕友,放他們鴿子。聖鷹說,我來頂上。他覺得這句話好像不是自己說的,而是出自山貓之口。山貓喜歡紮堆兒玩耍,他說過,一個無聊的酒局也比獨自在家啃貓糧要好。

室友們驚訝地對視片刻,連滾帶爬地把床鋪讓出空來。

賽場設在公司附近的華龍大酒店宴會廳。

女選手們爭奇鬥豔,傑西卡最搶眼,早早換上金光閃閃的晚禮服,玉脊一覽無餘,扇形發髻插著優雅的紫羅蘭。

馬修要給莫未打扮,她不肯,被他強行拉到化妝台前。馬修打開黑色的手提箱,彈出三層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莫未嚇得連連擺手:“太複雜了吧,我是去唱歌,不是選美啊!”

“素麵朝天可不行,評委的印象分會打折扣,還沒張口你就輸了。”馬修拿起一隻粉餅,“我看看你的演出服,好給你配妝。”

莫未指指自己的迷彩背心和黑皮褲。

馬修倒抽一口涼氣:“真服了你。要唱搖滾嗎?”

莫未說:“老子以前真是玩搖滾的,現在回歸柔情了。”

馬修用小鑷子麻利地幫她修好眉毛,然後讓她仰頭閉眼,嫻熟地更換大大小小的毛刷,就像在她臉上作畫。約摸過了半小時,莫未的脖子都酸了,照照鏡子,大吃一驚。白瓷般的麵孔,揚眉入鬢,深邃細挑的狐狸眼,眼尾一抹紅色眼影如同日落晚霞,紅唇似新鮮的傷口,難以名狀的冷豔。

馬修拿起梳子和發膠,三下五除二把她的頭發打造成蓬鬆淩亂的蘑菇型,又用卷發棒把她的劉海斜拉到臉側,左眼恰好半遮半掩,增添了她的神秘感。

原來一個醜小鴨是這樣華麗變身的。莫未好像瞬間領略了女性的秘密,不由想起曾經跟山貓約會過的那些美人,除了小焰,都未曾顯露廬山真麵目。

“你真有兩下子,製造了這麼大的騙局。”莫未感慨。

“女人可以通過化妝改變命運,這是上帝的眷顧。”馬修不無得意,“我是時尚雜誌的特約造型師,外人花錢還請不到呢。”

莫未走進宴會廳,同事們都像不認識一樣盯著她。特別是男同事,眼睛明顯發亮。傑西卡回頭看了她三次,踩到裙子差點摔倒。莫未暗自發笑,所有人都卷入了這場騙局。

初賽共有十二個選手演唱,三位評委打分,前六名晉升決賽。客服部經理賴安憑借歌劇《卡門》選曲《鬥牛士之歌》高居榜首。傑西卡以一首酣暢淋漓的粵語歌拿到第二名。莫未唱的是老歌《不了情》,排名第五。評委點評她的唱腔既有鄧麗君的溫婉,也有蔡琴的滄桑,希望她能大膽探索自己的風格。

在洗手間跟傑西卡相遇,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莫未:“你真是深藏不露啊!為什麼年會上不跟我們K歌呢?”莫未笑道:“哪裏,在你麵前是班門弄斧。”傑西卡說:“聽說頭獎是雙人巴厘島四天夢幻之旅,估計要被賴安奪走了。”莫未不由自主地望著她的乳溝:“以你的魅力,給他拋個媚眼,他巴不得邀你同行。”傑西卡在她背上捏了一把:“你變得壞透了。”

決賽上場的瞬間,莫未突然改變了原來的計劃,決定唱一首屬於山貓的歌。她抱著吉他,走到麥克風麵前:“我根據親身經曆,改編了羅德·斯圖爾特的Sailing●●●《遠航》。●●●,希望大家喜歡。”她撥響經典的前奏曲,時光倒流至半年前那片表麵平靜卻暗藏殺機的海域。

I\u0027m sailing,I\u0027m sailing

Far away home,cross the sea.

I\u0027m sailing,in gloomy night,

Leaving my love, following a dream

I\u0027m sinking, I\u0027m sinking

In fears,in tears

I\u0027m sinking, in stormy waters

To the neverland, to the hell

Can you hear me,can you see me,

Throgh the violent wind,cross the sea

I\u0027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near you,to be free

揚帆起航,起航,

我遠離故鄉,跨越海洋。

在陰鬱的夜晚,我揚帆起航,

與摯愛分離,追尋夢想

船在下沉,下沉

我心懷恐懼,淚水滿溢

在驚濤駭浪裏,我緩緩沉沒,

駛向永無鄉,墜入地獄

你是否聽見我的歌聲,你是否看見我的影子?

穿過颶風,跨越海洋

我垂死掙紮

為了回到你身邊,為了重獲自由

洶湧的海水漫過四肢,脖頸和五官,山貓臨終前的苦痛與戰栗席卷而來,彙入她絲帛開裂般的滄桑歌聲。她忘記了比賽,甚至忘記了自己,隨著山貓又死了一回。以至曲終,她卻渾然不覺。

坐在前排的馬修擦擦眼睛,站起來帶頭喝彩。所有的觀眾陸陸續續起身鼓掌,包括評委。如同陰鬱的雲層透出一絲光亮,莫未重生以來心中首次充溢著昂揚和喜悅。生命有歌,就有希望。

當凱文把金閃閃的獎杯頒發給莫未時,大廳的頂棚都要震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