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reference_book_ids":[6873745689529027592,7063336899624045581]}],"1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84,"start_container_index":1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79},"quote_content":"《小星星》reference_book_ids":[719097741105850271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清晨雨後,莫未懷抱一束燦爛的向日葵,和山貓的媽媽搭上開往西郊的長途車,去看舅舅。時間是早已約好的。媽媽原本再三推辭,但莫未堅持要與她同行。媽媽說,傻孩子,你一定很愛山貓。莫未說,我愛他,就像愛自己一樣,他舅就是我舅。
車上隻有稀稀落落幾個乘客。莫未跟媽媽聊家裏和單位的瑣事,告訴她自己一舉奪得公司最佳歌手大獎。媽媽聽得很認真,嘴角掠過欣慰的微笑。莫未也借機敲打她:“叔叔怎麼老不著家,您得提防著點,說不定他外頭有人了。”
“那也正常。”媽媽異常冷靜。
“媽,你老縱著他!”莫未脫口而出。
媽媽愣了一下,笑了笑,大概以為自己聽錯了。
莫未說:“你去鬧呀!讓親戚朋友們來評評理!”
“鬧什麼呢,我能積攢一點力量活下去就不錯了。家裏像個墳墓,滿眼都是傷心的回憶,他待不下去的。他在人生的頂峰,還可以組建新的家庭,開啟新的旅程。而我活在過去,隻想兒子,沒有未來。我們必然分道揚鑣。”媽媽說,“他中年喪子,已曆經人生至哀至痛,若能從別處尋得解脫,於我也是一種安慰。”
莫未握住她的幹瘦冰涼的手,思忖著世間怎麼會有如此豁達的母親,可她的至哀至痛怎麼才能有絲毫的排遣?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野山,莫未心口像壓了一塊巨石。
墓園背靠青山,芳草如甸,在晨霧中透著清幽的氣息。舅舅的墓碑很好找,在園區西側的一棵大槐樹下,豎立的胡琴造型。碑文除了他的姓名和生卒年,隻有三個字:愛音樂。
莫未忙著清除墓碑邊的雜草,媽媽點上三炷香,從包裏一樣樣掏出舅舅生前愛吃的綠豆糕、蜜三刀和鹹鴨蛋,拉家常般叨念著天熱別貪涼、汽水要少喝、睡覺關風扇。莫未覺得很好笑,難道陰間還有汽水和風扇嗎?媽媽說這些的時候嘴角起皺,風掀起她雪茫茫的發根。她顯得很老很衰弱,完全褪去了知識分子和職業女性的形象,成了一個失去了弟弟、兒子乃至丈夫的有點神經質的老人。
媽媽向來很疼舅舅,特別是姥姥去世以後,她是半個姐姐半個媽。舅舅的天馬行空和媽媽的理性節製背道而馳,她從不曾真正理解過他的精神世界,但她一直在試圖保護和包容他。她曾背著爸爸拿出一大筆存款幫舅舅買下他鍾愛的紫檀二胡。在舅舅丟了飯碗窮愁潦倒之時,她三天兩頭給他零花錢。當她聽說有個小學同學當上了文化部門的幹部,一向清高孤傲的她竟然親自上門拜訪,求老同學幫舅舅找個差事。天時地利人和,非科班出身的舅舅竟然撞進了市屬的一家歌舞團,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後來,當山貓逐漸展現出對音樂的狂熱,媽媽不禁感慨,你怎麼越來越像你舅了。語氣裏既有無奈,似乎又有種欣慰。
聽姥姥說,舅舅五歲那年爬樹不小心跌下來,後腦勺著地,不省人事。大人抱起來連拍帶喊,把人中都掐破了,他仍沒有知覺。就在姥姥號啕大哭時,他突然睜開眼傻笑了幾聲,自此以後就有點缺心眼了。
山貓可不覺得舅舅缺心眼,反而認為他聰明絕頂。沒有舅舅不會玩的樂器,笛子、嗩呐、二胡、古琴、手風琴、敲鑼打鼓……無論哪種樂器到了他手裏,就像獲得了生命般的靈性,而且基本上無師自通。兒時山貓鄰居家的小傑天天被父母逼著練小提琴,比鋸木頭還難聽。有天舅舅在樓下教山貓騎自行車,小傑拿著小提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舅舅跟小傑說,你的琴給我玩玩,讓你騎車兜兩圈兒。小傑把琴丟給舅舅,急不可耐地跨上了山貓的車。舅舅拿起小提琴,學著小傑的樣子把琴身架在左鎖骨上,下巴頂住腮托。右手在空中比畫著琴弓。山貓笑他,土八路被洋玩意兒難倒啦!舅舅吱吱呀呀地鼓搗了幾下,居然拉出一首完整的《小星星》,而且音色婉轉優美。連小傑都傻眼了,山貓更是對舅舅佩服的五體投地。
其實舅舅本身就是個龐大的樂團,他的口技可以模擬任何樂器,還能發出鳥鳴蟲叫、蟬鳴蛙唱,雞鳴狗吠,風吹雷響、水滴穿石所有一切自然中的聲音。山貓曾跟著舅舅一路走過長安街,回頭率百分之二百。從俄羅斯民歌到琵琶協奏曲《春江花月夜》,從蘇格蘭風笛到名曲《百鳥朝鳳》,時而華麗壯闊,時而柔婉低鳴,世間千種妙音萬種風情盡在舅舅雙唇一張一翕之間。山貓得意揚揚地擊掌打響指,充當打擊樂伴奏的角色。路人無不駐足,孩子們雀躍地跟著他們跑,還有外國遊客舉著相機給舅舅拍照呢。如果閉上眼睛,誰都會以為是一個龐大的管弦樂團在演奏!
舅舅是個天生的樂手和表演者,可惜他跟舞台沒有多少緣分。高中畢業後,他偷偷考上了沈陽軍區的文藝兵,卻遭到家裏一致反對。姥爺認為男孩吹拉彈唱不是正經兒差事,姥姥則舍不得唯一的兒子離家遠去。舅舅被關在家裏,直到錯過軍檢的日子。據說他絕食了三天三夜。那時媽媽剛結婚不久,跟爸爸住在單位的宿舍,每周回來一次。聽聞此事,她跟父母嚷起來。姥姥紅著眼睛說,你弟從小缺心眼兒,白白讓人欺負,瞅不見他我這心就懸著。將來我不在了,你要替我照看他。
當年姥爺是一家機械廠的總工程師,安排舅舅到下屬的鍋爐廠包裝車間上班。姥姥踩著縫紉機連夜給他做了兩副藍套袖。舅舅很快適應了新環境,每天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重活累活他搶著幹,還是廠裏的文藝骨幹,新春聯歡會帶領上百人演唱搖滾版《咱們工人有力量》,被評為工會先進分子。廠裏給他發了個帶計算器的人造革文件夾,還有一隻印著“獎”字的白搪瓷水杯,他一直珍藏在壁櫥裏。可惜,廠子在90年代初因為效益不好倒閉了,舅舅因此結束了十年的工人生涯。
山貓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班裏要舉行新春聯歡會。他是文體委員,班主任讓他準備個節目。山貓找舅舅出主意,舅舅教他那個年代時髦的《歌聲與微笑》,還答應給他伴奏。山貓在舅舅家一遍又一遍地練歌,舅舅聽完總是微微搖頭說,還差一點,聲音沒出來。山貓仰著脖子扯開嗓子,舅舅說你在喊歌,不是唱歌。舅舅帶他去了紫竹院公園,背靠竹林麵朝冰湖而立,說,這沒人,你放開唱,想象一隻小鳥從你的小肚子裏飛出來,越過湖麵,奔向遠山。說罷,他用渾厚的歌聲給山貓做示範。山貓唱著唱著,突然找到感覺了,有股熱乎乎的氣流貫穿他的身體,從頭到腳開始發熱,胸腔如同擴音器,聲音就像長了翅膀,能傳得很遠很遠。
元旦那天教室張燈結彩,課桌椅擺成U形,大家圍坐在一起嗑瓜子、剝桔子,笑聲不斷。班長報幕後,舅舅抱著手風琴坐到正中間的椅子上,山貓背著手站在他旁邊,麵對齊刷刷聚焦而來的目光,喉嚨發緊,心“怦怦”跳得厲害。舅舅跟他相視而笑,腳輕輕點著地麵打拍子,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舞動,風箱開開合合如同巨大的扇子,送出歡快優美的旋律。山貓的心情歸於寧靜,放聲高歌,就像回到了紫竹院的湖畔。
明天明天這歌聲飛遍天涯海角,明天明天這微笑將是遍野春花。
清亮純澈的童聲驅走了寒意,喚來燦爛的春天。山貓和舅舅配合的天衣無縫,以至於演出結束後,全班同學靜默了片刻,然後掌聲雷動,用彩條和金粉噴了他們滿頭滿身。從那一刻起,山貓萌生了當歌手的夢想。班主任滿臉豪氣地帶他們去其他班巡演。全年級六個班,他們演了七遍,因為校長帶著教導主任來班裏拜年,他們又加演了一場,校長讚不絕口,從兜裏掏出塊巧克力獎給山貓。
山貓還跟舅舅學過二胡和豎笛,但他性子急,又貪玩,沒有堅持下來,隻得些皮毛。記得舅舅常坐在院裏的板凳上,乘著蘋果樹的陰涼,忘情地拉著二胡,從白日到殘陽。山貓百無聊賴,就滿院子抓螞蟻,放進玻璃藥瓶。小瓶子黑壓壓地裝滿了,音樂的神韻也悄無聲息地融進他的血脈和細胞裏。二胡是舅舅的最愛,琴弓在弦上劃動,像是在割他的心,透著山貓似懂非懂的淒涼。他很想拉舅舅陪他玩,可舅舅發癡的背影讓他敬畏,不敢貿然驚擾。真正的藝術家,總是有股置於死地而後生的癡勁兒。舅舅在山貓心裏是偉大的藝術家,雖然他在人間沒有留下任何頭銜。
回想起來,山貓成長中的快樂時光裏總有舅舅的影子。舅舅的笑聲通透爽朗,有時會嚇人一跳。因為大部分人沒有那麼開懷的時候,或者說,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已經忘記孩童時那種無拘無束的歡笑。而舅舅心靈中的某部分,似乎自五歲以後就停止生長了,保留著原始而單純的幸福感。
山貓在放學的路上遇到一隻髒兮兮的小花貓,臥在煤堆上衝他叫個不停,聲音嬌弱而哀怨。他往前走,小貓滾下來往他身邊挪,歪歪扭扭,重心不穩。原來,它的右前腿瘸了。山貓把它抱回家,有潔癖的媽媽自然不讓他進門。他找了個紙箱子,裏麵墊上毛巾,在走廊裏給小貓安家,還偷偷翻出櫃子裏的奶粉喂它。可居委會的老大媽三番五次上門找茬,說他破壞公共區的衛生。
一氣之下,他抱著小貓去找舅舅。那時舅舅的單位還沒分房,跟姥姥姥爺住在老營房路的小四合院裏,青瓦白牆,院裏還有棵蘋果樹。舅舅見到小貓十分歡喜,打開一聽沙丁魚罐頭喂它,還給它衝了碗麥乳精。待它吃飽喝足,舅舅肩上搭條毛巾端來一盆溫水,要給它洗澡。小貓拚命躲閃,抓破了他的手。山貓跟舅舅合力摁住貓,強行淋濕它的皮毛,用了點“飄柔”洗發液,再衝洗幹淨。那貓真瘦啊,毛貼在身上滿院子竄,體積縮小了一半,像隻小鵪鶉。毛幹了以後,露出黃白相間的本色,它顯得神清氣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