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貓長得很快,山貓每次去舅舅那都覺得它大了一圈,背部的毛逐漸變成深褐色,四肢明顯壯碩起來,腿傷也養好了,爬樹翻牆無所不能。它常常徹夜不歸,早晨才竄回院子,在樹下美美睡上一覺。他撫摸它圓鼓鼓的肚皮,它便把爪子縮進肉墊跟他嬉鬧,用帶刺的舌頭舔他的手心。直到鄰居提著被咬死的兔子和鴿子來告狀,他才明白,家裏的飯菜早已無法滿足它的胃口,看似平靜的夜晚隱藏著血腥的殺戮。貓傲然立在房頂上,無視鄰居和家人的斥責,兩隻警覺的耳朵頂端竟然長出了一撮黑簇毛,如同京劇裏武將頭冠上威風飄飄的翎子。一群大雁從天空掠過,它仰起臉,舌頭舔過嘴角,橙色眼睛裏射出豹子般的淩厲光芒。它似乎永遠也無法被馴化,他和舅舅不約而同給它取名叫“野貓”。
野貓曾救過他一命。他跟一個粗野的大孩子打架,被繩索勒住脖子,險些窒息。野貓撲上來抓咬那孩子的腿。大孩子惱羞成怒,舉起貓狠狠丟進冰冷的河裏。隻聽“撲通”一聲響,他的心差點跳出嗓子,對著蕩漾的波紋哭天搶地。奇跡發生了,野貓突然從水中躍起,冒出圓圓的腦袋,嘴裏還銜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四肢如同船槳般飛速劃行,一起一伏地遊上岸,抖落滿身水珠。
舅舅和他喜歡帶著野貓到山區遠足。它上樹撲鳥,鑽草抓田鼠和野兔,還曾捕到一條小蛇,常常時隱時現。每當野貓消遁的時間稍微長點,他和舅舅便焦急地放聲呼喊喵咪,它便變魔術般躥出來。可有一次,野貓似乎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踏上樹梢凝神遠眺,隨後狂躁不安地撕扯著樹皮,瘋狂地奔出數百米,又折返回來盯著他們。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想上前抱它。野貓向他們投來最後一瞥,轉身一去不返。他們找到天黑也不見蹤影。他哭了,舅舅說興許它先回去了。以前野貓也丟過,家人急得四處找,它早已在家呼呼大睡。他們抱著一線希望回到家,而它的臥榻空空。
次日他逃了半天課,拉著舅舅上山去找野貓。路遇拾荒的老人,他急不可耐地問他有沒有見到一隻大貓,邊描述它的樣子。老人說天蒙蒙亮時見過,它從一棵樹上騰空而起,跳到另一棵樹冠上,驚飛鳥群,轉眼就消失了。他既驕傲又悲傷,說那就是我養的貓。老人笑道,它可不是普通的貓,是一隻罕見的山貓,這種猛獸是無法圈養在家的。
山貓!他瞬間被這兩個字迷住了。離群索居,高貴威嚴,與黑夜皓月為伴,與密林山崖為伍,動則狂奔千裏,靜則蟄居數日。世界上生存能力和捕獵本領最強的猛獸之一,卻又偶爾偽裝成呆萌的寵物惹人憐愛。
舅舅說,你以後的藝名就叫山貓吧。
他胸中奏響歡歌,自此擁有了人生中最鍾愛也最傳神的名字——山貓。
姥姥生前最操心的就是舅舅的終身大事,遺憾的是她閉眼時,他也沒把媳婦領回家。
平心而論,舅舅長相不錯,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濃眉大眼。兒時山貓跟著舅舅去公共浴室洗澡,看他勻稱健壯的線條,頗像美術書上的大衛雕像。用現在的話說,舅舅不但是型男,還是潮男。1986年,舅舅敢拿出一年工資拎回一台碩大的進口雙卡錄音機。整個院子響徹鄧麗君甜美的歌聲,仿佛天籟之音,讓圍觀的鄰居們筋骨酥軟。在大多數老百姓對港台流行樂還沒什麼概念時,舅舅已跑到首都體育館聽Beyond演唱會了。可惜,舅舅桃花運不旺。女人喜歡跟他說笑,聽他拉琴,叫他幫忙,卻沒人願意嫁給他。
舅舅第一次相親便開局不利。廠領導給他介紹了一位小學老師,還送給他兩張工人文化宮的電影票。在長輩的建議下,舅舅穿深藍色的工作褲,鄭重其事地配上姥爺的厚墊肩灰西裝外套赴約。他和那個女孩見麵的時候,天已經暗了,沒說兩句便進了影廳。影片剛開始,舅舅已汗流浹背,口幹舌燥,又不好意思脫外套,便悄悄溜出去買了兩根紅果冰棍。回來坐定,他遞給她一根,她勾著頭,不搭理他。他沒多想,連吃兩根冰棍,渾身舒爽,很快沉浸在香港槍戰片中。電影結束了,旁邊的女孩起身要走,他在漸漸明朗的光線中費力地辨識著那張陌生的麵孔。女孩的目光由提防轉為輕蔑,扭頭跟她的女伴竊竊私語,仿佛在提示她這有個小流氓。舅舅打了個激靈,掏出電影票看看,果然他少往前走了一排。而那個女老師早已不見蹤影。
後來幾次相親也不順利。媽媽給他介紹過一位護士,模樣挺機靈,性格也開朗,初次見麵跟舅舅逛了半天琉璃廠,又一起吃了涮羊肉,相談甚歡,約定下周六到北海公園劃船。姥姥高興壞了,默默祈禱那天風和日麗。
終於等到約會的日子,女孩到得早,獨坐在湖邊的大石頭上遠眺。她穿碎花連衣裙,編了個麻花辮,兩手在胸前悠然地捋著發梢。舅舅望著她的背影,不知動了哪根筋,躡手躡腳地躲在石頭後麵,吱吱叫了幾聲。女孩觸電般彈起來,跺著腳驚聲尖叫。舅舅趕緊冒出來安撫她,她瞪著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三遍“神經病”,轉身跑了。後來,媽媽代舅舅去道歉,女孩死活不接受,在單位見到媽媽就翻白眼。媽媽批評舅舅玩笑開過頭了,因為那女孩從小最怕老鼠,是一種沒有緣由的骨子裏的極度恐懼。姥姥更是把舅舅罵了個狗血噴頭。
舅舅一直都為此納悶:“她長得就像個小老鼠(那女孩眼睛小小的,門牙稍有點外突),怎麼會害怕同類呢?”
要說舅舅感情遲鈍、神經粗大吧,也不盡然。
一次山貓跟舅舅過地下通道,一個沒有雙臂的小夥子在牆角席地而坐,用黑黑的腳趾彈奏電子琴,飽含深情地唱著“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的向我召喚……歸來吧歸來喲……”
舅舅停下來,凝神聽了好一陣子,從胸口內兜裏掏出兩張百元大鈔,丟進電子琴邊鏽跡斑斑的小鐵罐裏。山貓驚呆了,九十年代中期的藍色“四人頭”呀,可以買個最酷的日本原裝變形金剛,可以全家老小去王府井麥當勞美美地搓一頓!小夥子顯然也嚇了一跳,他的歌聲停頓了片刻,兩隻裸露的殘臂吃力地擺動了幾下,然後衝舅舅深深彎腰。
山貓抬起頭,發現舅舅眼含淚水,下意識地捏了捏他的手指。舅舅拉著他匆匆走開,邊用袖子抹眼睛邊說,蒼天呀,他的嗓音如此優美,為什麼要奪去他的雙手呢?對有音樂天賦的人來說,失去雙手比盲人、聾子、沒腿的人都要淒慘!
舅舅進入歌舞團後才遇到了初戀,是一位叫鄭容容的歌手。他初次拉二胡給她伴奏,她一張口,他就傻了,從沒聽過那麼性感的嗓音,也沒見過那麼奇異的眼眸。
那時舅舅有個尋呼機。山貓想要什麼想去哪逛就給他留言,比如:6點南來順見,爆肚兒、芥末墩伺候;給我買盒彩色墨水,周五美術課用;8點盛達網吧,最後的聖戰!以前舅舅隨呼隨到,可自從有了鄭容容,尋呼機好像變成了石頭。
山貓氣不過,有天放學直接衝到舅舅家,“砰砰”使勁捶門。門開了,鄭容容探出臉來,山貓差點栽個跟頭。國慶節他在文化館見過她一次,她身著華麗的禮服,端莊地在舞台上唱《走進新時代》,嘴巴張得很圓。而此時此刻,她散披著濕漉漉的棕褐色波浪卷發,輕薄睡裙的吊帶已滑下肩頭,巨峰呼之欲出。她的鼻梁很高,眼眸綻放著紅色的光芒,豐潤的大嘴唇,有種異域之美。聽舅舅說,鄭容容的姥姥的父親是個德國人,她也算八分之一的混血兒。
山貓望著自己的腳尖怯怯地問,我舅呢。
你是小貓貓吧。鄭容容把他拉進屋,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香波和薄荷混合的味道席卷了他,她的嘴唇柔軟而富有彈性。小時候因為長相可愛,他常被女人們親吻,但這次不一樣,他體內觸電般顫動起來,仿佛有股蓬勃的力量被她激活了。
舅舅走出洗手間,光著膀子,腰上圍了條浴巾,見到山貓略顯尷尬。
整個房間像是加上了一層柔光鏡,彌漫著甜潤的氣息,床鋪看起來軟軟的,懶懶的。這不再是單身漢的“狗窩”,也不再是他和舅舅的樂園,而是名副其實的愛巢了。愛欲並不需要很大空間,兩個人能相依取暖就夠了。
舅舅下廚備飯,鄭容容坐在沙發上拿著小銼刀修指甲,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山貓聊天。無論他怎樣努力讓自己的談吐和舉止顯得成熟,在她眼裏仍是個孩子。他說,不許你再叫我小貓貓。她笑了,卷發在裸露的肩上抖動。她點起一支煙,從逐漸變大的煙圈中對他說,那我叫你大貓貓。她翹起的手指,微揚的臉頰,那高貴而慵懶的神情,讓他想起黑白影片裏的德裔女星馬琳·黛德麗。
他們三人吃了頓西紅柿炒蛋和燒茄子。舅舅望著鄭容容的目光是癡迷而憂傷的,筷子在碗裏搗來搗去,卻不見下飯。這印證了一句話“愛情就像水痘,應該早點經曆,晚幾年的話它真有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飯後舅舅拉起心愛的紫檀二胡,在外演出他從來不用這把琴。鄭容容倚在窗邊唱《天涯歌女》和《知音》。
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之音最難覓。
她聲音拉得又細又長,尾音纏綿悱惻,如同失真的舊唱片。舅舅也把鋼弦拉出了絲弦的拙樸之感,按指輕柔,半虛半實,低沉時像一匹老馬在嗚咽。他們在彼此的目光裏融化了。
美人總有人惦記。歌舞團裏還有幾個鄭容容的仰慕者,包括副團長。據說副團長曾約她去吃“老莫”,鄭重其事地向她獻花表白,被她一口拒絕。現在她跟舅舅好上了,副團長當然氣惱,而且他本來就看不慣舅舅。
當初舅舅來團裏麵試的時候,拉了兩首二胡曲,表演了一段口技。副團長是音樂學院民樂係科班出身,嫌舅舅拉弓的手勢不規範。團長卻堅持把舅舅留下,一方麵是他受人之托,更重要的是他欣賞舅舅渾然天成、獨抒靈性的演奏風格。可惜沒過兩年,團長突發心梗,進入病休狀態,團裏的事兒基本上由副團長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