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懷念舅舅(3 / 3)

副團長讓舅舅跑堂打雜,幾乎不給他正兒八經的登台演出機會,還多次在會上強調,專業化的演出隊伍是我團的立足之本。後來團裏人事改革,舅舅被安置在社會藝術培訓部,給社區的老年人教二胡,去福利院和小學表演口技。鄭容容為他打抱不平,找副團長理論,他反而批評她跟舅舅卿卿我我,敗壞團裏風氣,兩人早該走一個!鄭容容冷冷地說,我走。

副團長隻當她在說氣話,不料她說一不二,次日就開始辦理辭職手續。鄭容容是團裏的台柱子,幾位領導亂了陣腳,可誰也勸不住她。她悄悄告訴舅舅,她有個表哥在香港一家娛樂公司混,她要去碰碰運氣。

舅舅被突如其來的分別弄蒙了。其實工作從沒讓他煩惱過,無論是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還是簡陋的小區活動室,他的演奏同樣富有激情。無論聽眾是達官貴人還是鰥寡孤獨,對他來說沒什麼分別,往往後者的反應更讓他感動。他剛剛體會到愛情的甘美,像一朵吸滿陽光的向日葵,搖曳著燦爛的笑臉,每個細胞都在歡唱。而這一切在瞬間化為泡影。他胸口悶得厲害,喊不出聲,也哭不出來,隻能吱吱呀呀地悶頭拉二胡。鄭容容說她會回來看他,而舅舅眼前是黑色的,看不到一絲希望。

沒過多久,歌舞團合並改製,舅舅被裁掉了。他說那段時間得趴著睡覺,否則心髒難受極了。

鄭容容去香港之後,以阿容為藝名出了幾張唱片,還拍過好些影視劇,紅極一時,學校門口的地攤上都在賣她的海報和貼畫。山貓跟同學說,阿容以前是我舅舅的朋友,還在我們家吃過飯呢。大家笑他癡人說夢。再後來,她嫁給一位美籍珠寶大亨,自此銷聲匿跡。

舅舅閑來無事,用木頭、塑料瓶、罐頭盒、廢銅爛鐵自製樂器,家裏成了手工作坊,到處是碎屑。山貓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把小木琴,由長短薄厚不一的木片排列而成,舅舅還給它塗上紅油漆,用樹枝削成兩隻精巧的小槌,敲擊時音色清脆悅耳。有個當年跟舅舅一起下崗的工友來串門,對舅舅的手藝大加讚賞。兩人一拍即合,埋頭苦幹,幾個月便研製出音樂防盜自行車鎖,還有內置二極管的小鼓,一敲就發光。

他們帶著“專利”跑到天成批發市場,挨家挨戶向攤主演示推銷。大家看看熱鬧而已,沒人願意做代售。有成千上萬、五光十色、物美價廉的義烏商品,誰還需要這些耗時耗力、產量又低的小物件呢?好說歹說,有位攤主留下兩箱貨,一個星期才賣出三把鎖、兩個鼓,舅舅和工友拿到五十塊錢,扛回貨物,吃了頓鹵煮火燒。

後來舅舅用點心盒子的鐵皮做成十二生肖形狀的口哨,在附近的小學門口擺攤兒,大受歡迎。特別是成群結隊騎飛車的男孩子,都以胸前掛著青蛇哨為榮,響亮的哨聲是他們集合或宣戰的信號。

一個傍晚,天邊出現罕見的火燒雲。忽明忽暗的雲如同幾條巨龍在噴火嬉戲,打翻了天堂的顏料瓶,流光溢彩。舅舅久久凝望著雲霞,陷入魔幻世界,沒察覺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悄然而至。

她彎下腰,雙手扶膝,出神地望著地攤上的小物件,馬尾辮垂在臉側。

起風了,舅舅揀起兩塊石子壓住塑料布,揉揉發酸的眼睛問:“小姑娘你屬什麼?想要點什麼?”

她小聲說兔子。她的兩頰被霞光映得紅彤彤,白裙子染成了橘黃色。

“這還有最後一隻兔子,給你。”

“我並不喜歡兔子,你有貓嗎?”

舅舅有點驚奇地睜大眼睛:“我是有一個小貓,很精致的造型,可是在家裏。”他手忙腳亂地比畫著,“我明天給你帶來好嗎?”

女孩仰起臉:“不,我今天就要!”

看見舅舅不知所措的樣子,她明媚的眸子裏閃爍著一絲固執和嬌嗔:“我要跟你去家裏拿。”

舅舅把貨品收進背包,卷起塑料布,指著不遠處的樓房:“那就是我家,十分鍾就到了。”

家裏亂得簡直沒有立足之地。他踢開地上的紙箱子,把堆在床上的衣服卷起來塞進衣櫃,騰出一小塊地方讓她坐下。他記得那隻貓口哨放在一個餅幹筒裏,但是翻箱倒櫃也找不到。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垂著兩條秀長的小腿,好奇地望著牆上的樂譜塗鴉。他抓了一大把糖果給她。她從他寬大的手掌裏挑了顆果丹皮,慢慢剝開塑料紙,放進嘴裏。

他用雞毛撣子在沙發底下觸到一個硬物,果然是那個餅幹筒。他打開蓋子,挑出那隻栩栩如生的貓,用袖子擦幹淨。這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所以舍不得拿出來賣。轉過頭,最後一絲餘暉正透過西窗,照在女孩玉白般的臉頰上,給她長長的睫毛鍍上金色的光芒。

時光似乎靜止,他被那種奇異的美感傾倒,單膝跪在地下,把口哨放在嘴邊,吹出一個細柔的音,如同小貓在撒嬌。她俯視著他,嘴角浮現出恬靜的微笑。

粗暴的砸門聲在瞬間毀滅了這一切。闖進來四五個人,衝在最前麵的男子狠狠給了舅舅一拳,還要打,被穿警服的人攔住。那是女孩的父親。

舅舅被拘留了兩天。警察反複審問他,為什麼把女孩帶回家。他顯然不是為了賣東西給她,因為她兜裏隻有兩塊錢。他重複一句話,想送她那隻口哨。警察追問為什麼不第二天把口哨送她,而非要帶她回家?到家為什麼不讓她在門口等著,而非要讓她進屋坐在床上?他無言以對。當她仰起臉問他,你有貓嗎?他沒法抗拒那雙眼睛和她小小的心願。雲在天上燒,他的心也在燒,他心急如焚地想把那隻貓送給她,單是想象著她接過它的快樂神情,他都幸福得渾身震顫。然而,沒人會這樣理解一個中年男子對小女孩的動機。

父母為擺平這事費了不少心思,求熟人拐著彎兒到派出所打招呼,又托醫院的朋友開了一張診斷書,證明舅舅有精神障礙,還給女孩的父親賠了筆錢,因為他不斷強調女兒遭受的心理創傷將對其一生造成陰影。

舅舅從派出所回來,爸爸義正言辭地批評他,說奔四的人一天到晚不務正業,舉止放任隨性招致禍端,不求他給家裏做一件正經事,規規矩矩不惹麻煩就是全家的福氣。媽媽做了他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他碰也不碰,隻茫然若失地坐著。山貓從沒見過舅舅那麼淒涼的神情,黑著眼圈,嘴角浮腫,胡子拉碴,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鄰居小傑對山貓說你舅舅是個流氓,山貓把他揍了一頓,但是消滅不了院裏的閑言碎語。總有人在舅舅背後指指戳戳。他成天垂頭喪氣的,再也沒有發出過以前那種爽朗的笑聲。山貓恨那個小女孩,是她非要跟著舅舅回家,為什麼不站出來為他伸冤?他甚至想到,小女孩的父親在利用舅舅的單純進行訛詐。

舅舅聽到他這個想法氣得發抖,說不許詆毀她,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她的眼睛比水晶還要純澈。山貓說,被詆毀的是你!你看不情美麗麵孔下的蛇蠍心腸。舅舅說,你沒見到她,無權評論她,她是真正的繆斯。

每當提起她,他總是滿懷疼惜和惆悵之情,喃喃自語,是我害了她,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是的,舅舅一直惦記著她,也許到死都沒有釋懷。

舅舅38歲那年,獨自去郊外爬山,不慎落崖身亡。那幾日正逢山貓高考,父母便隱瞞了他。考完最後一科英語,母親才紅著眼睛告訴他,舅舅已經下葬。

見鬼的考試,今年考不上明年可以再考,可是他唯一的舅舅啊,從此天人永隔。

母親拿出一把精致的吉他,說這是舅舅早就給他準備好的禮物,想等考完試給他個驚喜。舅舅曾說過,坐在大學校園的草坪上彈琴是多麼愜意啊!

山貓抱著吉他去了舅舅家。幾步路,卻感覺走了很遠,街上的人和車飄飄浮浮,像一場醒不了的噩夢。山貓覺得整個事件荒謬絕倫,舅舅身姿矯健、腿腳靈便,怎麼會跌落山崖?他對舅舅的死因充滿質疑,而母親說,調查人員已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

他習慣性地敲門,幻想舅舅跳出來給他做個鬼臉。然而,大門死氣沉沉。他用鑰匙打開門,微塵在昏暗的光線中翩翩起舞,屋裏有股木屑的香味。桌上還剩著半塊綠豆糕,齒痕猶存。

舅舅床頭上方空蕩蕩的,隻剩突兀的掛鉤,他視若珍寶的紫檀小花蟒皮二胡不翼而飛。舅舅應該是帶它上山了,他出門總喜歡帶件樂器。可是,事發現場沒有找到二胡。人都沒了,誰還會在意丟失了一把琴?他寧願相信,舅舅帶走了琴,這樣他在天堂就不那麼孤單。

日頭漸漸升高,媽媽抹去額角的汗珠,有些體力不支。莫未攙著她到旁邊的涼亭裏歇著,給她買了杯菊花茶。媽媽癡癡地說,我猶豫再三,還是沒勇氣告訴他山貓的事,不說也罷,沒準他倆兒已經碰麵了。

莫未獨自返回墓前,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十年了,始終不願相信舅舅的天賦和靈性已經泯滅。他會不會像山貓一樣,靈魂也轉移到另外一個軀體上,也許是垂垂老翁,也許是妙齡少女,擦肩而過卻不得相認。她抱著墓碑耳語:“舅舅,我是山貓,我是山貓,是山貓……”一時淚如泉湧,指尖幾乎掐進岩石。把這個秘密告訴故去的人,不算泄露天機吧。終於可以卸下偽裝的麵具,赤裸裸地暴露靈魂,盡情地傾吐心聲,讓悲傷肆意流淌。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舅舅的謎團尚未解開,山貓的困境又從何說起?唯有一曲訴千愁。

想當年,

你撫琴,我歌唱,

把酒言歡。

恨今朝,

你長眠,我悲歎,

曲終人散。

問蒼天,

靈魂安在?

為何不曾在夢中捎來片語隻言?

十年彈指一揮間。

別時容易相忘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