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援建的劇場金碧輝煌,樓上樓下黑壓壓坐滿了一千五百人。雖然之前彩排過,但現場感受完全不同。山貓覺得自己很渺小,要被巨大的聲浪和熱烈的氣息吞沒。雪狼似乎也有同感,因為他一槌下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賣力,帶動整個樂隊爆發出潛能。非洲人天生屬於節奏,鼓聲一響,觀眾的血脈就開始賁張,腦袋和肩膀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那種迅速而熱烈的互動勝過千言萬語,跨越距離和種族,直通心靈。一股電流貫穿舞台上下,山貓的喉嚨似乎集聚起上千人的力量,一聲比一聲豪放。
十三姑的川劇變臉也是亮點。她一招一式剛柔並濟,出其不意變幻臉譜,光怪陸離。山貓最愛看的是蝙蝠型白紋臉譜,左右不對稱,咧著鮮紅的歪嘴笑,仿佛在嘲弄人生。樂曲高潮時,她走到台下,甩起披風,紅臉關公猛然變為青麵獠牙,第一排正中央的貴賓不由向後仰,讚歎中混雜著驚懼。孩子們興趣最濃,紛紛聚到台前盯著看,一變臉就尖叫。曲終,她移去最後一張麵具,露出本來麵目。觀眾大都以為扮演者是猛漢,突然發覺竟是這等俊秀的弱女子,不由發瘋了。
演出的空檔,山貓站在舞台側麵觀看其他節目。這是個全新的角度,可以看見演員急促起伏的胸部以及被汗水浸濕的後背。大頭魚上場前兩手冰涼,跟山貓響亮擊掌後勇氣大增。這個15歲的男孩,腦袋碩大,脖子細長,故得此綽號。他頭頂大碗,騎在獨輪車上,兩臂伸展保持平衡。夥伴給他扔一隻碗,他用腳尖勾住,單腳控製車子前後輕微擺動,兩臂揮舞。國內觀眾對這些節目早就習以為常,可在非洲,在場的人都屏息凝神,孩子們張大嘴巴,有些女孩緊張得手攥在一起。隻見他輕巧地往上一踢,碗便咣當穩穩落進頭上的大碗。連進三隻碗,最後還踢入一把勺兒。觀眾狂叫不止。而山貓觀看的熱情漸漸變成了傷感,因為雜技是一種心酸的表演,失去童年的孩子挑戰身體極限,在險境中艱難地尋找平衡,若有毫發之差則全盤皆輸。比起自己在台上嚎那幾嗓子,他們討取掌聲所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聽十三姑說,大頭魚是個棄兒,5歲時被老K收養。他個子太高,也不夠機靈,並非練雜技的好苗子,不過老K覺得這孩子眼寬山根高,能吃苦中苦。果不其然,大頭魚比別的孩子都用心,經常半夜偷偷爬起來練功,7歲便能登台表演。有次他弄壞了老K的鬥篷道具,挨了打,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老K發動幾十個親戚朋友苦尋三天三夜,終於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了熟睡中的他。他蓬頭垢麵,用黑手揉揉眼睛,說要找媽媽去,因為他聽人說過小時候是被丟在車站的。老K老淚縱橫,自那以後再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清晨,他們乘坐大巴北上卡拉。卡拉是僅次於洛美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多哥總統福雷的故鄉。越過曲折的山脈,穿過寬廣的叢林,像樣兒的建築必然是教堂。棚屋密集的地方便有集市,車子一停,三三兩兩的黑人頭頂容器圍住他們,裏麵盛滿大餅、香蕉和手工藝品。大家紛紛下車挑揀,用亂七八糟的英語討價還價,好不熱鬧。隻有小焰不肯下車。山貓在窗外手舞足蹈,拿起各種小玩意兒逗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情緒一直不高。
山貓躥上車硬是把她拽下來。她頂著酷暑穿長袖長褲,戴寬邊帽子和墨鏡。山貓笑她是個異類,她又從包裏掏出口罩和手套戴上,真是武裝到牙齒。山貓簡直要瘋了。就算怕蚊子咬出瘧疾,也不至於如此嬌貴。隔絕了非洲的陽光和海風,不能肆意奔跑和呐喊,旅行還有什麼樂趣?
小焰慢悠悠地逛著,不由被琳琅滿目的貨攤吸引,買了一個穿花裙子的黑臉布娃娃,又給山貓挑了件大象圖案的布衫。雲豹買了一對象牙耳環,山貓湊上來問:“送給瓦娜?”雲豹笑而不語。這時,團裏拉二胡的姑娘仰著下巴從他們身邊擦過,迪奧白色寬邊墨鏡,吊帶裙露出玲瓏的肩胛骨。山貓感慨:“這女生長得也不咋地,可年輕就是誘人。”雲豹酸溜溜地說:“年輕就可以無視奔三的大叔嗎?誰沒年輕過?”旅行第三天,他基本上跟全團都混熟了,唯獨沒跟這個姑娘搭過話,她總是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山貓說:“人家科班出身,不把搖滾樂隊放在眼裏。”雲豹說:“我拉琴的時候,她還穿開襠褲呢。”山貓笑道:“成天跟我們這群痞子瞎混,我都忘了你是專業人士。”
雪狼循著鼓聲而去,見年輕的攤主赤著上身,無憂無慮地坐在陽光下打鼓,身後堆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鼓。雪狼搬來木凳坐在他對麵,將一隻沙漏形的羊皮鼓置於兩腿間,時而輕彈鼓皮如行雲流水,時而猛烈敲擊如大江奔騰。攤主遇到知音,嘴咧得像個瓢,扭肩晃腰,打得更起勁兒了。兩人心血來潮開始“鬥鼓”,雪狼扮演一匹饑腸轆轆的野狼下山偷食,攤主則是圍追堵截的機敏獵人。獵殺驚動狼群,遍野哀嗥,萬鳥驚飛。獵人帶著大隊人馬與狼群殊死搏鬥,蹄聲如雷,刀槍嘶鳴。圍觀者呐喊助威,攤主的黑色手背和白色掌心閃電般切換,汗珠雨點般甩落在地。就在節奏激烈到心髒似乎難以承受的時刻,攤主跳到半空一聲尖叫,雙手在頭頂虔誠合十,這才偃旗息鼓。幾個觀眾向雪狼吹口哨,大概是驚訝於一個異國來客能把他們的民族樂器演繹得爐火純青。雪狼相中了這隻熱氣騰騰的大鼓,可它足足半人高,擔心帶不上飛機,便挑了小一號的,音質也算渾厚,鼓身繪有神秘的幾何圖形,還鑲著色彩斑斕的串珠和貝殼。
車子出發前,那位攤主突然跑過來拍打窗戶,手裏揮舞著一條布口袋。雪狼還以為他後悔這筆生意,連忙拉著翻譯下車交談,不料他是想把他奶奶縫的鼓套送給雪狼,還說:“我用最低的價格把最好的鼓賣給你,但我很高興,因為你是個真正的鼓手。”雪狼摸摸兜,找出僅有的一盒清涼油送給他,他擰開蓋子聞了聞,如獲至寶。
夜晚抵達卡拉,骨頭都要顛散了。山貓在半睡半醒中聞到一股薄荷清香,隻見二胡姑娘從前排站起身,嘴裏咬著一枚發卡,用纖細的手指梳理秀發。
他故意大聲跟雲豹聊天:“以前你在交響樂團的時候,來過非洲嗎?”
雲豹說:“去過東非,歐美去的多,離開樂團之前還接了個大活兒,一口氣在美國十六個州巡演二十多場。奏《大地安魂曲》的時候,我感覺手臂都不是自己的,靈魂已經飛升了。”
二胡姑娘似乎回頭看了一眼,雲豹趁機幫她把旅行包從貨架取下來。
酒店在一個小山坡上,外觀尚可,裏麵破敗不堪,隻有大廳亮著燈,房間斷電斷水,蚊蟲亂飛。山貓和雲豹想找個酒吧喝兩杯,在周邊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便跳到酒店泳池裏戲水。如焰勸他不要在非洲遊泳,怕感染病毒。山貓哪裏肯聽,天那麼熱,他隻要看見水就會毫不猶豫地撲進去。如焰在岸邊氣得跺腳,雲豹笑道,你放心吧,山貓是百毒之王,連蛇咬了他都會一命嗚呼。
雜技團的演員也接二連三地跳下水,靈活得像泥鰍,偷襲一下他們之後就溜走,留下一串脆笑。山貓和雲豹兩麵夾擊抓住一個小姑娘,她在水裏翻個跟頭滑溜溜地逃脫了,水花濺了他們一臉。
女歌手扭著胯從岸邊走過。大家叫她下來,她矜持地擺擺手。大頭魚從水裏一躍而起,把她拽進泳池。她胡亂撲騰,吱哇尖叫。山貓把她救起,拉著她的手淌到淺水區。月色正濃,水滴從她的鼻尖上滾落。他有點想吻她,可她羞澀地垂下眼瞼,撩動波光粼粼的水麵,全然沒有在台上跟他跳貼麵舞的那份火辣。山貓覺得很有趣,秘密情人往往在公共場合保持距離,而他和她在觀眾麵前扮演熱烈的情人,私底下卻清清白白。她與他交心長談,講她在歌廳打工的酸甜苦辣,講她有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朋友,不知如何讓父母接受。她說與他萍水相逢,後會無期,會把每一次跟他同台高歌當做絕唱。
越是偏僻的地區,一場演出帶來的轟動效應越大。遠道而來的中國藝術團引發了小鎮上盛大的狂歡。人們盛裝擁入閑置許久的劇場,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盤腿坐在地板上。他們不富裕,可絕不土氣,絢麗多彩的民族服飾令人目不暇接。
座位其實是多餘的,因為演出的時候觀眾全都站著,而且從頭喊到尾。節目順序也無所謂,無論歌舞、民樂還是雜技,都是高潮。二胡姑娘拉《賽馬》氣勢如虹,觀眾爭相模仿戰馬的嘶鳴。嗩呐這種樂器他們竟然也能心領神會。主持人故意不報曲名,讓幾位觀眾上台隨樂起舞。樂手吹了首《打棗》,他們真做出了采摘果子的動作。老K和十三姑表演魔術《五花大綁》,從台下找了位強壯的黑哥,讓他用麻繩把十三姑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老K用一塊綢子在十三姑身上揮了幾下再移開,她的紅色外套跟他的黑色西裝神奇互換了,而繩子依然完好無損地捆著她!觀眾都瘋了,黑哥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演出結束,無人離開,還齊唰唰地站著。樂隊也舍不得退場,前奏一響,觀眾便拍手呐喊,歡快扭動。火燒的狂熱停不下來,山貓想一直唱下去,唱到啼血。足足加演了七首曲子,包括四首計劃外的原創曲目,相當於玩了場午夜極限搖滾。隻消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樂隊四人便知如何串燒下首曲目。雖是臨時起意,卻配合得天衣無縫。歡樂到極致便是難以名狀的悲傷。聖鷹撥出一個音符,雲豹指尖的旋律就跟上來了,雪狼配以無限溫柔的鼓點。山貓開唱: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
We are the ones who make a brighter day
……●●●譯文:天下一家四海是一家四海皆兄弟我們一起創造更美好的明天……●●●
隻有這首歌能為這樣壯麗的場麵收尾,也隻有這首歌能盡情抒發地球兩端的人們渴望擁抱彼此的衝動。許多觀眾揮舞著手臂,許多孩子湧上台,跟著山貓一起唱。聖鷹熱淚奔流,跪在舞台上彈貝斯,向天堂裏的偶像致敬,也向天真而熱情的非洲觀眾獻禮。
散場後,大批“粉絲”圍在後台更衣室,跟演員們要簽名,要電話,求合影,求擁抱。藝術團好不容易突出重圍上了車,許多人跟著巴士奔跑。女歌手把臉貼在玻璃上一個勁兒向外揮手,熱淚盈眶:“打拚了半輩子,在西非才算是紅了。”她比想象中還要“紅”。到達酒店,癡心的粉絲早已聚集在大門口歡呼。
一直鬧騰到淩晨,大廳才逐漸安靜下來。
山貓進了屋,伸手不見五指,隻覺悶熱難耐。他掏出手機照明,發現小焰對著發黴的毯子和破舊的蚊帳,獨坐在床邊抽泣。也難為她了,不敢外出,不能洗澡,沒有空調,也沒有WIFI。山貓摟著她哄了幾句,說這已經是當地最好的旅館了,又問她有沒有可吃的東西,雜技團的孩子們因為排練錯過了晚餐。
小焰接過他遞的紙巾,擦擦臉,又悶坐了一陣,起身打開立在牆角的皮箱,借著門縫透過的微弱光線,翻出幾袋方便麵和一包餅幹。山貓在她臉頰上響亮一吻,捧著食物奔出去了。
饑腸轆轆孩子們見到從天而降的“佳肴”,歡呼起來。十三姑從樓下打來一壺開水,從道具箱裏摸出兩隻碗泡上方便麵。大頭魚迫不及待地拿小塑料叉子挑出一縷麵,半生不熟地吞了。孩子們紛紛湊過來,也不怕燙,輪流哧溜哧溜地吸著麵條。
隻有梅香獨自坐在暗處梳頭,倦意似乎壓住了食欲。她16歲半,舉止卻十分沉穩,仿佛從童年一下子就跨入了成年。據說她7歲時不堪繼父虐待,躲進鄰村老K的大雜院。繼父幾次提著棒子來尋她,老K實在看不過眼,拿出五百塊錢把他打發走了。她練雜技起步比別的孩子晚,但資質特別好,身體軟得像彈簧,很快就成了團裏的台柱子。這次巡演有個節目是疊羅漢,梅香輕巧地攀上頂端,兩手支在姐妹的頭頂,穩穩地倒立,粉色的裙擺形成一朵蓮花,穿著白色長筒襪的雙腿宛如花蕊。伴著輕柔的音樂,她不斷變幻高難度的姿勢,纖細的手臂微微發顫。最終,她仰起臉,向後蜷腰,兩腿從耳側彎下來,腳尖合並在下頜,玲瓏的身體最大限度地曲折成倒三角,像是一種殘酷的行禮。在強燈的聚焦下,她背部的透明紗衣露出累累傷痕。每到這時山貓便不忍心再看,如果她的親媽在場大概也會落淚。人從娘胎裏出來之後應是不斷舒展的過程,可她竟為生計所迫反向扭曲,就像一個變形的胎兒。
山貓走近她,趁人不備,把僅有的一塊巧克力塞進她的口袋。她揚眉一笑,猶如寒梅雪中吐芬芳。
門口傳來一聲咳嗽,孩子們慌忙丟下碗筷,排成一隊。老K背著手踱進來,看不清他的臉,但是能感覺到暴風雨來臨前的氣息。山貓知趣地走了,隔著門聽到老K怒氣衝衝地地訓斥團員,什麼草帽扔歪了差點沒接住,抖空竹翻跟頭時掉了一次木軸,千手觀音隊形有點散……山貓覺得他太過苛刻,因為那些瑕疵並沒有降低觀眾的熱情,反而讓雜技顯得更加驚心動魄。
回到房間,山貓在床上幹躺了兩小時,仍依稀聽見樓下傳來斥責聲。老K的歇斯底裏印證了一個冰冷的事實:民營藝術團不豁出性命,就沒有出路。
在這趟旅行之前,山貓自詡見多識廣,卻從未注意過世界上有個國家叫佛得角。他聽過“赤腳女歌王”埃弗拉的歌,卻不知道這位喜歡穿綠衣服聲音沙啞的女人出生於此地。在葡萄牙語中,佛得角意為“翠綠的角落”。山貓能夠想象,1450年,當兩個葡萄牙航海家在碧波蕩漾的北大西洋發現這群火山島的驚訝之情。山巒焦黃起伏,峽穀縱橫崎嶇,海邊峭壁聳立,而蒼勁的野草在岩石縫隙中頑強生長,低矮的灌木叢開滿嬌豔的花朵,雨後更顯得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