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秋月打斷了楊憲基的話:“大人,別這麼說,您為秋月贖了身,我能與大人同居京城,已經心滿意足了,秋月別無奢望,不在意將來,也不在意什麼名分,隻要大人不嫌棄,秋月一生就在小院裏隨時等候大人。”說到這兒,秋月的眼睛裏已經滿含淚水了。

楊憲基歎了口氣:“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緊了。

秋月十分地善解人意,適時改變了話題:“大人,衙門裏的事還順利吧?”

說到衙門裏的事,楊憲基的臉上有了點笑容:“還好,我剛到,這幾天光顧著應酬了,還見了幾個過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陰似箭啊!我從側麵打聽了一下你父親的案子,等過些日子安頓下來,我打算調來你父親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說秋月,你怎麼老這麼客氣?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楊憲基突然想起了什麼,掏出懷表看了看,“糟糕,差點兒忘了,我還有個飯局,這樣吧,我先送你回去。”

楊憲基的轎夫見楊大人和秋月從茶館裏出來,立刻起轎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對楊憲基說:“大人,這兒離琉璃廠不遠,我想去逛逛,您赴約吧。”楊憲基有些猶豫。

“我走不丟的,您放心去吧。”

楊憲基又追加了一句:“早點回家!”這才起轎去赴約了。

張家小院的東屋裏,張幼林大聲地背誦著《應科目時與人書》:“……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泥沙,吾寧樂之……”

私塾先生閉著眼睛跟著張幼林背誦的節拍搖頭晃腦,張繼林在一旁臨帖。

張幼林扭頭從窗戶縫裏看見林滿江從影壁後麵走進來,一走神,背誦的聲音就低下來了:“……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

私塾先生睜開眼睛,見張幼林正往外麵看,於是拿起桌子上的一塊木板,“啪”地拍在桌子上,發出了震耳的響聲。

張幼林嚇得渾身一激靈。

“別東張西望的,我看你就是成心搗亂,這不是能背下來嗎?給我好好背一遍,一會兒再背《係辭上傳》。”私塾先生又閉上了眼睛。

張幼林背誦的速度又快起來:“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張李氏站在北屋的窗下聽著東屋裏的響動,也看見張幼林的種種頑劣,不覺潸然淚下。頃刻,她趕緊擦幹了眼淚,林滿江也已經到了門口。

“大少奶奶,哦,夫人,您看我老改不了這口,您找我?”

“沒事兒,林師傅,您怎麼順口就怎麼叫吧,都這麼多年了,您快請進來吧。”

張李氏把林滿江讓進屋裏。

兩人坐下,張李氏問道:“林師傅,您來鬆竹齋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到下個月就三十七年了,我十四歲到鬆竹齋跟老掌櫃學徒,這一晃已經五十歲的人啦!”

“那個時候,鬆竹齋興盛吧?”

“那是!想當年,別說在琉璃廠,就是可著北京城,要說起南紙店,首屈一指就是咱鬆竹齋了。唉,那風光是不在啦!這眼下,就更甭說了,讓人是一想就心疼啊!要是鬆竹齋真不行了,我怎麼去見九泉之下的老掌櫃啊!”林滿江說著激動起來。

張李氏給他倒了杯茶端過來:“這陣子我晚上都睡不安生,林師傅,您說,鬆竹齋怎麼就成這樣了?”

林滿江站起身來接過茶杯:“這是您問,我可就照實說了,要是有不對的地方,您可得多擔待。”

“我就是要聽您的實話,您盡管說吧。”張李氏投去了鼓勵的目光。

“掌櫃的就不是個買賣人兒,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麵!這我不說您也知道,這兒還沒掙來呢,他早早地就先花出去了,這麼做買賣,能有個好兒嗎?老掌櫃在的時候,多少還是個震懾,現在可好,連幼林少爺也跟著……唉,我真沒法說了!”林滿江是越說越激動,茶水差點兒潑在地上。

張李氏歎息著:“都是公公和夢林去得太早了,可眼下,他叔貪玩,咱也不能眼瞅著這二百年的家業就敗了啊!”

林滿江也歎了口氣:“唉,話是這麼說啊,可……”

“林師傅,您是這家裏的老人了,比我都來得早,眼下我就得指著您了,咱們得商量個法子,救救鬆竹齋。”張李氏誠懇地望著林滿江。

林滿江想了想,說:“當初大少爺過世的時候,孫少爺還小,鬆竹齋這才交到二少爺手裏。我琢磨著,要是現在您再把鋪子接回來,也不是不在理兒。”

“接回來?可如今賬上都支應不開了,我就算把鋪子接回來也還是不行啊,再說了,我一婦道人家,對櫃上的事兒又不懂,怎麼管啊?”

這顯然不是個好辦法,林滿江一時也沒了主意,隻好接著唉聲歎氣。

“林師傅,我今天請您來,就是想求求您,說什麼也得想出個法子。”張李氏哽咽起來,“他叔指不上,繼林和幼林還小,就隻有您能幫我了,鬆竹齋萬萬不能……”她說不下去了。

“夫人,您別著急,我這一輩子都在鬆竹齋,東家的事兒就是我的事!”

林滿江嘴上安慰著張李氏,可他心裏明白,鬆竹齋到了這份兒上,要想起死回生,難啦!

秋月在琉璃廠邊走邊辨認著沿街商家的字號,左爺帶著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這兒路過,左爺遠遠地瞧見秋月就開始挪不動步了。

這位左爺大號叫左金彪,是琉璃廠一帶出了名的地痞惡霸,四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滿臉橫肉,個頭中等偏高,膚色黝黑。左爺色眯眯地盯著秋月看,還貪婪地咂巴著嘴自言自語:“嘿!這小娘兒們可真水靈,跟他媽畫裏的仙女兒似的,左爺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麼就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娘兒們?”

左爺身旁的李三黑,綽號黑三兒,三十來歲,他的背有點兒駝,黑三兒湊到左爺的耳邊,低聲問道:“左爺,我看出來了,您老人家瞧上這小娘兒們了,是不是?”

“瞧你說的,漂亮娘兒們誰不喜歡?”左爺毫不掩飾。

柴河笑道:“那您還等什麼?喜歡就說一聲,兄弟我把這小娘兒們叫過來就是了。”柴河有個二十來歲,綽號叫柴禾,還甭說,這綽號起得挺妙,柴河長得就像根細長的麻稈柴禾。柴禾剛要上前,被左爺一把拽住:“你懂什麼?對付這種娘兒們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在大街上玩愣的,非捅大婁子不可!”

“這好辦,我把這娘兒們引到僻靜處,剩下的事兒就看您老人家的啦。”黑三兒又湊近左爺的耳邊耳語了幾句,左爺大笑著給了他一拳:“你小子,真他媽的是個狗頭軍師!”

秋月全然不知已經被地痞盯上了,她還在邊走邊看商家的字號,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黑三兒舉著一塊手帕從後麵追上來:“小姐,等一等!”

秋月轉過身子:“你是喊我嗎?”

“小姐,你掉了東西啦,瞧瞧,這手帕是你的吧?”

秋月嫣然一笑:“您追錯人了,這手帕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不對吧,我明明看見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黑三兒裝得跟真事兒似的。

“真的不是,您可能看錯人了,不過,我還是得謝謝您。”

黑三兒摸了摸腦袋:“噢,我還真是認錯人了,小姐,你別客氣,我們一家子都是吃齋念佛之人,行善助人是我的本分嘛,你這是找人嗎?”

“不,我在找一家叫鬆竹齋的鋪子。”

“嗨!鬆竹齋啊,我知道,離我們家不遠,我帶你去!”

“那真謝謝您了。”秋月不明就裏,跟著黑三兒就走了,還以為遇見了活菩薩。

張李氏向林滿江討主意這當口兒,張幼林已經溜到了隔壁他叔家。

張山林一見到侄子就樂了,手裏捧著個葫蘆迎上來:“喲,幼林,還不到下課的時候吧?”

“今兒那老東西有事兒,走得早。”張幼林進了院子就奔鳥籠子去了,張山林把他截住,把葫蘆捧到了他的眼前:“你來得正好,瞧瞧我新淘換的蟈蟈,好家夥,就這麼一蟈蟈,加上一葫蘆,你猜多少銀子?”

張幼林瞟了一眼:“撐死了也就二兩吧。”

“二兩?這麼著得了,我給您十兩銀子,您給我找這麼一空葫蘆就行,您要真能十兩銀子找來,我有多少要多少,告訴你,這蟈蟈加上葫蘆,不多不少,四十兩銀子!”張幼林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麼貴?”

“那是,你得看看這是什麼東西。瞅瞅,這蟈蟈的顏色,色碧而嫩,跟頂花兒的嫩黃瓜似的,這叫豆綠蟈蟈,再瞅瞅這身形,須長翅闊,瞧見那畫上的美人兒沒有?那小腰兒,那身條兒,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這麼說吧,這就是蟈蟈裏的美人兒,真正的秋蟲兒。”

“叔,什麼是真正的秋蟲兒?”張幼林故意做出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

“小子,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兒?平日裏不是挺能嗎?”張山林顯得頗為得意,“跟叔好好學學吧,告訴你,秋蟲兒者,當秋蟲盛鳴之際,搭火炕於空室,室必通風,炕上鋪以豆枝草葉,炕下煨微火,每日淋水,任其枯腐,選蟈蟈雌雄俱健壯者,縱於枝葉間,任其自尋配偶,中秋節後可望交配甩子,逾兩月即可成蟲兒。大侄子,你聽明白沒有?”

“這麼麻煩,我還以為秋天到草叢裏逮一隻就行了呢。”

張山林板起臉來:“笑話,您那叫秋蟲兒嗎?那叫鳥兒食,喂鳥兒倒差不多。秋蟲兒是什麼?十冬臘月,西北風一刮,您懷裏揣一葫蘆,蟈蟈‘得兒,得兒’一叫,那是什麼勁頭?給個神仙也不換!”

“好嘛,一隻蟈蟈還這麼多說道?我聽著都暈。”

“你以為呢!這是學問,書本上可學不到,你查查四書五經去,那上麵有嗎?”

張幼林仔細地看著蟈蟈,張山林又滔滔不絕起來:“再說我這葫蘆吧,之所以名貴,是因為摘下生葫蘆得晾幹一年,等著它變硬,然後入油溫炸,等到色變得微黃再取出晾幹,用絲帛拋光,這時您再瞧瞧,這葫蘆是光潤剔透,再配上象牙蓋兒,上麵刻上‘五蝠捧壽’、‘魚躍龍門’什麼的,這就齊活了,這葫蘆,三十兩紋銀,少一兩人家都不賣。”

“叔,不是我誇您,像您這麼會玩的,京城裏還真不多,要玩就玩出個派來,哪天您鬧身好行頭,左手拎鳥籠子,右胳膊上架隻鷹,懷裏再揣一蟈蟈葫蘆,後麵跟一大狼狗,邁著四方步往天橋那兒一溜達,嘿!這才是真正的爺。”張幼林真心恭維起他叔來。

張山林聽著渾身舒坦,憐愛地看著侄子說:“幼林啊,你小子,就是和你叔對脾氣,連玩都能玩到一塊兒去,唉,你堂兄繼林啊,沒你有出息,除了會死讀書,什麼本事也沒有!”

張幼林摸摸肚子,看著張山林說:“叔,我餓了,今晚上咱去哪兒吃飯啊?”

張山林掏出塊金懷表看了一眼:“喲,淨顧著說話了,還真到飯口了,這麼著吧,咱們去泰華樓,我做東。”

“行啊,泰華樓的香酥鴨和水晶肘可是一絕啊,我可是有日子沒去啦!”張幼林興奮起來,拉著張山林直奔了泰華樓,至於這頓飯要花費多少兩銀子,這叔侄倆可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天色漸晚,黑三兒引著秋月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街。

秋月疑惑起來,不安地看著黑三兒:“大哥,鬆竹齋怎麼會在這裏?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沒錯,我們家在這條街上住了有小一百年了,還能走錯了?你甭著急,馬上就到。”這時,左爺帶著柴禾迎麵走過來。

黑三兒突然挽住秋月的胳膊,把臉湊上去:“姑娘,讓哥親一個。”

秋月大驚失色:“你……你要幹什麼?”

黑三兒一把抱住秋月:“姑娘,你別怕,哥喜歡你。”

秋月掙紮著大聲喊起來:“來人哪……”

左爺和柴禾躥過來:“幹什麼?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調戲良家婦女?”

黑三兒掏出了一把匕首朝左爺一晃:“你們少管閑事,都給我滾開!”

左爺義正詞嚴地說:“把刀子給我放下!聽見沒有?”

“老子要是不放呢?”

左爺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黑三兒的小腹上,黑三兒慘叫一聲扔掉了匕首,柴禾照著他又是一腳,黑三兒被踢出兩米多遠,摔倒在地上……

左爺雙手叉著腰:“起來!大爺我打起不打臥,省得別人說我欺負你。”

黑三兒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左爺扶住驚魂未定的秋月,關切地問道:“小姐,你沒事兒吧?”

被嚇得花容失色的秋月緊緊抓住左爺的胳膊,心有餘悸:“大叔,剛才那個人是壞人嗎?太可怕了,我怎麼會相信他,讓他把我帶到這兒來。”

“那小子當然是壞人,我要是晚到一步,不定出什麼事呢。”左爺向柴禾遞了個眼色:“柴禾,你到前邊看看,給小姐叫輛車來。”

柴禾心領神會:“行,你們等著!”說罷壞笑著走了。

“姑娘,我家離這兒不遠,要不上我那兒歇歇再走?”

“不用了,我能走,謝謝大叔了。”

“姑娘,你可別叫我大叔,我有這麼老嗎?剛三十出頭啊,我看你還是叫我大哥吧。”

秋月四處看看:“大哥,這是哪兒啊,我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左爺大包大攬地:“沒關係,我送你,放心吧,有大哥在,就沒人敢欺負你。”

柴禾趕著一輛帶篷的馬車過來,左爺催促著:“姑娘,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秋月信以為真,她正要上車,突然,馬車車廂的布簾猛地掀開,黑三兒探出腦袋,一把抓住秋月的胳膊:“上來吧!”說著便把秋月往馬車上拖。

秋月這才醒過味來,她拚命地掙紮,高喊:“救命!”

左爺在一旁欣賞著,微閉著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聲喊,左爺我喜歡聽你叫喚,比百靈叫還好聽啊!”左爺的心此時已然飛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聲驚動了迎麵過來的一頂綠呢官轎,官轎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轎,他攔在路中央厲聲喝道:“住手!你們是何人?”

左爺一見官員便有些心虛,但還是故作鎮靜地解釋說:“大人,別誤會,這……這是我內人,跟我吵了架跑出來,怎麼勸也不回去。”

“大人救命,我不認識這些人!”秋月已經是滿臉淚水了。

官員心裏全明白了,他怒視著三個歹徒:“好呀,你們好大膽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搶民女,活得不耐煩了吧!放開她!”

黑三兒和柴禾無可奈何地鬆開手,秋月趕緊躲到了官員的身後。

左爺見勢不妙,立即跳上馬車,柴禾舉鞭猛抽馬屁股,馬車轉眼之間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官員轉過身來問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就這樣,秋月被這位解救危難的官員送回了住處。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這位官員就是刑部主事、後來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劉光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