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這您就不知道了,他王鶴年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大管家,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他還是恭王府的一個小跟班呢,再說了,他王鶴年能混到今天的位子上,也是我幫他出謀劃策,一級一級爬上去的。”莊虎臣是誰呀?那是琉璃廠出了名的人精子,他早就揣摩透了陳掌櫃的心思,一邊擦著硯台,一邊不緊不慢地說。

陳掌櫃懸著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虎臣啊,這件事兒要是成了,我得好好謝謝你,要不是你出了這麼個高招兒,咱茂源齋想搶鬆竹齋的行?門也沒有!鬆竹齋戳在琉璃廠有二百年了,別的甭說,就是專供科考用紙這一項,就等於是坐地收銀子,琉璃廠幾十家南紙店隻有幹瞪眼兒的份兒。”說到這兒,陳掌櫃不由得氣憤起來。

“所以說得想轍呀,要是咱茂源齋把這筆買賣搶過來,那就輪到別人幹瞪眼兒嘍!”莊虎臣胸有成竹地看了陳掌櫃一眼。

陳掌櫃心裏還是不踏實,又問:“你說,一幅懷素的書法,還不是真跡,這玩意兒能入王爺的眼嗎?”

“應該說八九不離十,恭王爺一直熱衷於收集名家書法,什麼蘇東坡的,什麼歐陽詢的、米芾的,聽說唯獨沒有懷素和尚的。這麼說吧,要是沒有懷素的書法,您還好意思號稱收藏大家嗎?咱進貢的帖子雖說不是懷素的真跡,可好歹是北宋的摹本,應該說是拿得出手了。”

“話是這麼說,可你還得多用點兒心,機會難得,咱們得讓它萬無一失才行!”

莊虎臣點了點頭:“掌櫃的,我們斷了他鬆竹齋的貨源,這事兒就靠譜兒了吧?跟您說,我跟潘家的大夥計已經合計過了……”

事情果然按照莊虎臣的意圖向前推進,恭親王見著懷素的北宋摹本大喜,還放出話來,誰要是能找到懷素的真跡,他寧可用恭王府來換。大管家王鶴年不失時機地推薦了茂源齋,恭親王日理萬機,沒工夫深究鬆竹齋和茂源齋到底誰家的紙好,那天正好遇見翰林院的人,順便打了個招呼,就這樣,鬆竹齋二百年來鎮店的大買賣——供應朝廷科舉考試的試卷用紙就易主到了茂源齋。這些,鬆竹齋的掌櫃張山林還蒙在鼓裏呢。

張山林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玩家,這位爺成天提籠架鳥兒、養蟲兒、鬥蛐蛐兒,吃喝玩樂哪樣兒也不耽誤,唯獨做買賣是一竅不通,還掙一個花倆。琉璃廠的人背地裏都說,鬆竹齋到了張山林手裏算是做到頭了,照這麼下去,撐不了半年就得關張。不但是陳掌櫃,其他嫉妒鬆竹齋的人也等著瞧熱鬧呢。

張山林穿著寶石藍色的軟夾袍,頭戴一頂瓜皮小帽,他遛完了鳥,拐到都一處飯莊吃了頓燒賣,這才往家走。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晃進自家院子的時候,兒子張繼林坐在一邊看書,侄子張幼林正在用冷水往一隻太平鳥兒身上噴。這隻太平鳥兒順著羽毛向下滴水,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張山林見狀,顧不得放下手裏的鳥籠子,衝上去就嚷嚷開了:“嘿!嘿!幹嗎呢你?”

張幼林回頭看看他:“叔,我馴鳥兒啊。”

張山林急了:“誰告訴你這麼馴的?你這不是上刑嗎?我說繼林啊,你兄弟這麼折騰我的鳥兒,你怎麼也不管管?幸虧我回來得早,要不然,照幼林這折騰法兒,到不了晌午這鳥兒就得玩完啦!”

張繼林抬頭看了一眼:“爸,您沒見我正看書呢嗎?昨兒個幼林背韓愈的《應科目時與人書》背了個顛三倒四,挨了先生的板子,我可不想挨板子。”

“幼林,你又挨板子啦?這是第幾次了?”張山林有些恨鐵不成鋼。

張幼林放下手裏的涼水瓶,無所謂地說:“誰知道是第幾次,我早記不清了,再說了,當先生的哪有不打人的?習慣了就沒事了。”

“嘿,你小子怎麼這麼說話?你要是好好學,人家先生幹嗎要打你?幼林哪,你爸是不在了,他要是活著,看你小子這皮樣兒,不定怎麼收拾你呢。你爸小時候可不像你,那可是人見人誇的好孩子。”

“叔,我知道,我爸從小就用心讀書,是人見人誇的好孩子,可我爸他弟弟就差多了,從小就不愛讀書,又玩鳥兒又養蟲兒的,聽說十五歲了還背不下《三字經》。叔,有這事兒嗎?”

這話說到了張山林的痛處,他不免有些尷尬:“你小子跟叔鬥咳嗽是不是?話裏話外的擠對誰呢?你以為玩鳥兒養蟲兒就容易?告訴你吧,這也是一門學問,不是誰都能玩的,幹這個也得有靈氣。”

“那是,聽說朝廷把養鳥兒養蟲兒也列入科舉應試了,叔啊,您得再加把勁兒,保不齊能拿個鳥兒狀元回來。”張幼林說得煞有介事,張繼林聽得哈哈大笑起來:“爸,您得先從鄉試考起,先鬧個鳥兒秀才、鳥兒舉人什麼的……”

“你們倆又沒大沒小是不是?學會拿我打鑔了?”張山林是急不得惱不得。

張幼林依舊煞有介事,還搖頭晃腦地說:“我估計殿試的科目就不是玩一般的鳥兒了,怎麼著也得上個大家夥,皇上在那兒瞧著呢,保不齊就來個‘熬鷹’,這下肯定熱鬧,皇上、考官、我叔,還有鷹,一塊兒熬著,看誰先撐不住趴下……”

這時,一個夥計走進來,張山林立刻嚴肅起來:“幼林,你小子可越說越出圈兒了啊,拿你叔打鑔也就打了,怎麼連皇上也繞進去啦?幸虧這兒沒外人,要是傳出去,非治你個‘大不敬’罪。”張山林瞟了夥計一眼,愛搭不理地問:“有事兒嗎?”他隨手從窗台上的一個罐子裏抓了一把小麻籽,給籠子裏的鳥兒添上食,徐徐誘鳥兒來吃。

“掌櫃的,您知道,夏天庫房漏雨,潘家那批紙叫水打濕了,一張都沒賣出去,這不,潘家又來催了,說紙要是賣不出去就先拉回去。”夥計停了一會兒,見張山林沒有反應,又小心翼翼地說,“可紙都給淋過雨了,還能讓人家拉回去?”

張山林停止了喂鳥,沉默不語。

“掌櫃的,您得拿個主意,潘家的人還在鋪子裏等著呢。”夥計眼巴巴地看著張山林。

“你瞧著辦吧。”張山林也無可奈何。

張幼林不耐煩了,衝著夥計嚷嚷起來:“沒瞧見我叔正忙著嗎?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大不了賠他幾個錢!”張幼林用一把紫砂小茶壺把鳥兒的小水罐加滿水,逗著鳥兒喝水,看鳥兒喝了幾口,又饒了一句,“我說,往後別老拿這些破事兒煩我們成不成?”

夥計沒趣兒地走了。

張幼林把太平鳥從籠子裏提溜出來,甩了甩羽毛上的水珠問張山林:“叔,這生鳥兒火性忒大,您說怎麼調教?”

“這馴鳥兒可不能硬來,瞧著點兒。”張山林先把太平鳥的脖索去了,換了根粗繩,又捏起一粒小麻籽,上下搖動,吸引鳥兒的注意力。小鳥兒注視了一會兒,迅速將小麻籽啄去。

“有門!”張幼林興奮起來。

“你小子,學著點兒吧,要論玩你還差著行市,你以為是個人就能養鳥兒?這裏麵學問大啦,你學個十年八年不準能學出來,得看你有沒有天賦,你呀,也就是瞎玩。”

張幼林不服:“瞧您說的,不就是玩鳥兒嗎?有這麼邪乎嗎?”

“不服是不是?養個太平鳥兒剛哪兒到哪兒,真功夫還沒給你露呢,回頭真讓你看看我怎麼熬鷹,嗨,不是吹的,連著七八天不睡覺,不用換人,看誰扛得過誰,不把那鷹熬趴下,我給你當侄子。”

“別價,還是我給您當侄子吧。”

張繼林看不過去了,他放下書:“幼林,你還玩哪?昨兒個挨打還沒挨夠是怎麼著?先生說了,明天要考《係辭上傳》,得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下來,我看你淨顧玩了,哪有時間背書?明天考你怎麼辦?”

張幼林繼續逗著鳥兒:“那著什麼急呀?不就是《係辭上傳》嗎?背下來還不容易,我給你背幾句,‘一明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怎麼樣?”

“你會背?沒見你下功夫呀?”張繼林覺得挺奇怪,轉念一想,又問:“那《應科目時與人書》呢,怎麼背得一塌糊塗?”

“我成心的,壓根兒就沒打算好好背,誰讓那老頭子老訓我。”張幼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林滿江急匆匆地闖進來,高聲喊著:“掌櫃的……”

“噓!小聲點兒,留神嚇著鳥兒。”張山林就怕這一驚一乍的。

“掌櫃的,您還惦記鳥兒哪?出大事兒啦!”林滿江急得都快哭了。

“天塌不下來,太平盛世的,能出什麼大事兒?”在張山林看來,除了鳥之外,別的什麼事兒都算不上大事兒。

林滿江把茂源齋搶了科考用紙的事說了,張山林皺了皺眉頭:“嗨,我還以為天塌了呢,沒事兒,滿江,承辦官卷這事聽著沒什麼,可那是什麼人都能接的嗎?要是那樣怎麼這兩百年都隻給咱鬆竹齋呢?要是真不讓咱辦了,除非是他不考了,你說是不是?不定是哪兒來的風言風語呢,你還就真讓人給嚇著了?”

“哎喲掌櫃的,這麼大的事兒,要不是確鑿可靠,我能這麼急著跑來找您嗎?這回是真的麻煩啦!往年翰林院早就來人了,可今年都到現在了還什麼信兒都沒有呢!”

張山林繼續逗著鳥兒:“哎,滿江,我說是你心急吧?這沒來人——咱就等著唄。反正早晚得來,再說了,他們不著急咱急什麼呀?就算日後皇上要怪,那也得先怪他們翰林院,也到不了咱鬆竹齋這兒……”

“哎呀,掌櫃的,要就是翰林院還沒來人,那倒好了!往年他們晚來些日子也不是沒有過,可這回,咱們這邊兒沒動靜,有的人可有動靜啦,這我還能不急嗎?”

張山林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停下逗鳥,看著林滿江:“你這話怎麼說?誰有動靜啊?”

“我聽說,茂源齋兩個月前就派人去南邊進貨了,而且……去的是湖州潘老板那兒……”

張山林感到很詫異:“潘老板?他家的貨不是隻供鬆竹齋嗎?茂源齋是不是糊塗了?”

“咱們太大意了吧!以為跟潘家好幾輩子的交情,出不了問題。這事兒非同小可,官卷是咱們家的大頭兒,說它是鬆竹齋的命根子也不為過。這些年兵荒馬亂的,生意大不如前,要是再把這看家的買賣給丟了……那鬆竹齋還能不能保住可都不好說了!”林滿江終於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張山林半信半疑:“有這麼嚴重?我看咱鋪子裏生意一直不錯啊,怎麼讓你這麼一說好像說垮就能垮了?”

“您那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前些日子庫房受潮,眼下老潘家的賬還不知怎麼給人結呢!”遇到這麼一個掌櫃的,林滿江真是急不得惱不得。

“那現在有什麼轍呀?”張山林眼巴巴地看著林滿江。在生意上,張山林曆來就是個沒主意的人,關鍵時刻還得靠林滿江。

林滿江歎著氣說:“事到如今,咱得先鬧清楚是怎麼回事兒。我已經托人去打聽了,估計一半天就能有信兒了,然後咱再商量。”

“那就這麼著吧,潘家那邊應該問題不大吧?”張山林思忖著,“你跟他們說,再等幾天,鬆竹齋是他家的老主顧了,就算真要欠賬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盡力吧,再多說說好話。唉,打老爺子一走,這倒黴事兒就沒斷過,就跟說好了似的,全趕一塊兒了!”林滿江感歎著,走出了張山林的家。

鬆竹齋的大門口,潘家的大夥計和他帶來的幾個人還在吵吵嚷嚷,潘家大夥計手指著鬆竹齋的匾不客氣地說:“這哪像老字號的做派?我們潘家和你們鬆竹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怎麼越來越不守信用了?”

鬆竹齋的夥計一個勁地給潘家大夥計鞠躬:“您多包涵,您多包涵,還請回去跟潘爺說,再寬限幾日,等鬆竹齋的銀子周轉過來,我給潘爺送到府上……”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陳掌櫃高興得搖頭晃腦哼起了小曲兒。

莊虎臣從後門進來,見掌櫃的這副模樣,正在猜測遇見什麼喜事兒了,又聽見街上鬧哄哄的,於是就問正在擺弄筆筒的小夥計:“外麵怎麼了?”

“哦,是鬆竹齋,他們家讓人要賬要到門上來了,半天了,還沒走呢。”小夥計伸著脖子又向外看了一眼。

陳掌櫃“哼”了一聲,踱到桌子前:“這就付不出賬了?看來我還高估他們了,早知道這麼不頂用,我根本就不用費那麼多腦子。”

莊虎臣挺為鬆竹齋惋惜,他站在門口看了看,語調有些沉重地說:“他們家最近是真走背字兒,說是庫房給泡了,存的貨都完蛋了,這不,人家來要賬了,可真夠他們一嗆的,看來鬆竹齋的氣數要到頭兒了!”

陳掌櫃呷了一口茶,不屑地瞟了一眼莊虎臣:“你以為,鬆竹齋的庫房是說漏就能漏嗎?”

莊虎臣一驚:“掌櫃的,您是說……”

“那當然!我早就說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得讓它萬無一失才行!哼,我要這一次就讓他鬆竹齋關門滾蛋,再也別想翻身!”陳掌櫃看了莊虎臣一眼,露出了笑意,“虎臣啊,你想出的那兩招‘從上到下,再斷其貨源’雖說是夠絕的,但還不夠狠,所以我又給加了把料,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讓人去他家房上借了幾塊瓦……”陳掌櫃暗自得意著。

莊虎臣的心一沉:“掌櫃的,這可……”莊虎臣看著陳掌櫃,後邊的話咽了回去。

“潘家那邊談得怎麼樣了?”

“終於談成了,潘家答應把那批貨給咱們,不過價格上還得抬點兒。”莊虎臣看了一眼街對麵的鬆竹齋,“說實話,這也是沾了鬆竹齋不景氣的光。潘家和鬆竹齋做了幾輩子買賣,那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拆台的,潘家的人一個勁兒地說,就這麼把鬆竹齋給甩了,臉上真有點兒掛不住,幾輩子的交情啊,要不是因為張山林不爭氣,潘家說什麼也不會出此下策。”陳掌櫃不陰不陽地瞧著莊虎臣:“虎臣啊,怕是沒這麼簡單吧?進貨的價兒抬點兒?抬多少?這漲出來的差額進了誰的腰包,恐怕是說不清楚吧?”

莊虎臣的臉漲紅了:“掌櫃的,聽您這意思,是信不過我莊虎臣,懷疑我從中拿好處?”

“你別誤會,我還能信不過你?我隻是疑惑,光憑你這兩片子嘴就能把鬆竹齋給頂了,把潘家拉過來?可別是鬆竹齋和潘家合起來做套兒讓咱們鑽啊。”

“陳掌櫃,您這心眼兒可是夠多的,對誰都防一手兒,要是這樣,以後再趕上談生意,恐怕還得您親自出馬,我可不想招這嫌疑。”莊虎臣的臉耷拉下來。

“虎臣,這你就多心了,我信不過誰還信不過你嗎?”陳掌櫃打起了圓場。

話雖這麼說,可這裏的弦外之音莊虎臣能聽不出來嗎?接下來好幾天,莊虎臣心裏都覺著別扭。

給秋月贖身的高官,就是剛從湖南調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楊憲基。楊憲基是個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兩人詩詞唱和、美酒笙歌,不覺相見恨晚。同僚們以為楊大人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哪知他是真動了感情,回到長沙後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給秋月贖了身,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帶在了身邊。不過,楊憲基心裏也有苦衷。

離琉璃廠不遠有個明遠樓茶館,茶館二樓的雅間裏,此時楊憲基正握著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視著她。要說的話難於啟齒,良久,楊憲基才開了口:“秋月,你聽我說,我……對不住你,你隨我千裏遠到京城,我卻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