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媽,別著急,洋學生都起得晚,沒準兒還睡懶覺呢,咱們得等會兒。”張幼林安慰著。

莊虎臣從榮寶齋裏出來,看見他們,緊走幾步迎上去:“老東家,您怎麼在這兒站著呀?”

張李氏看了看照相館:“我們來照相,可都這時候了,還不開門。”

莊虎臣搖著頭:“唉,這些留過洋的,沒法兒說,夜裏挺老晚的不睡,早晨不起,要不是他們照相的技術好,我看這買賣早該關張了,要不,您鋪子裏等吧?”

“師父,不用了,他們來了。”張幼林指著遠處。

馬車停下,汪兆銘、黃複生和陳璧君先後從車上下來,張幼林迎上去:“汪先生,你們出門啦?”

汪兆銘陰沉著臉:“嗯。”

張幼林覺出氣氛不大對頭,小心地問:“你們這鋪子,今兒還開門嗎?”

“開門,請稍等。”黃複生說著把皮箱放在地上,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

陳璧君招呼著:“老人家,請進吧。”

張李氏抱著小璐端坐在前排,張幼林、何佳碧站在他們身後,攝影師黃複生給他們糾正姿勢:“張先生,頭向右歪一點兒,再來點兒,好,行了!大家都別動,小朋友,看這裏。”黃複生手裏搖著一個撥浪鼓,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啪”,閃光燈一亮,相機快門按下,一張“全家福”拍完了。

“相片什麼時候取?”張幼林問。

黃複生略有猶豫:“這兩天我手裏有點事情,您要是不著急,過幾天怎麼樣?”

“沒問題,相片洗出來,你放到榮寶齋就行,省得萬一你們有事出去,我白來一趟。”

“好!”黃複生把張幼林全家送走後,掛出了“暫停營業”的牌子,關上了大門。

三個人圍坐在桌子旁,沉默了良久之後,黃複生才感歎地說道:“真沒想到,這兩位王公貴族還挺廉潔,居然沒有隨從前呼後擁的,自己就出來了。”

“是啊,要從他們的身份、地位來說,不應該隨著一般的平民百姓出站。”陳璧君附和著。

汪兆銘堅定地揮揮拳頭:“這次行動沒有成功,我們再謀劃下一次!”

數日之後,張李氏惦記著全家福,催兒子去取,張幼林在路上買了份《帝國日報》,進了榮寶齋後就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新來的夥計王仁山恭恭敬敬地奉上茶來:“東家,您喝茶。”

張幼林應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問:“隔壁他們把相片送來了嗎?”

王仁山搖搖頭:“沒聽說,我給您去問問掌櫃的。”

不一會兒,莊虎臣從鋪子後門進來:“幼林,相片還沒送來。”他在張幼林身邊坐下,壓低了聲音:“不知你聽說了沒有,這些日子,革命黨……”

莊虎臣才開了個頭,汪兆銘手裏拿著“全家福”走進來:“張先生,你的照片洗好了。”

莊虎臣站起身迎上去,接過“全家福”,讚歎著:“照得真不錯!”說著遞給張幼林:“你瞧瞧。”

張幼林依舊埋頭看著報紙,接過“全家福”瞟了一眼,隨口支應著:“是不錯。”

汪兆銘湊過去:“張先生,你看什麼呢?”

“《帝國日報》。”

“哦,這是同盟會的白逾桓白先生他們辦的報。”汪兆銘顯然對這份報紙很了解。

張幼林用手指彈著報紙:“這上麵講得太好了!”

“是啊,中國要自強自立,就得實現孫中山先生倡導的‘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

“要是建立民國,那眼下的大清國怎麼辦?是改製,還是另起爐灶?”

“當然得另起爐灶!”汪兆銘有些激動,“不推翻封建專製統治,中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自強、自立也是空談!”

莊虎臣聽著不對勁兒,見鋪子裏沒有別人,這才沒製止他們。

張幼林注視著汪兆銘:“汪先生,你這一番高論,很有點兒革命黨的味道。”

“就是。”莊虎臣附和著。

汪兆銘笑笑,沒有答話。

沉默了片刻,張幼林又問:“聽說,革命黨在南方前前後後搞了六次武裝起義,不是都敗了嗎?這條道兒,恐怕是行不通吧?”

“革命嘛,哪能沒有流血犧牲呀。”

張幼林思忖著:“可這流血犧牲,換來的是什麼呢?”

“民眾的覺醒啊。”汪兆銘不假思索。

莊虎臣不以為然:“汪掌櫃的,我瞧著,民眾還是該幹嗎就幹嗎,離您說的那個‘覺醒’還遠著呢。”

“那就是流血犧牲得還不夠。”汪兆銘又揮起了拳頭。

張幼林站起身:“六次武裝起義都失敗了,多少是個夠呢?”

“我給你作個比喻,燒熟米飯,需要兩個條件,一要有柴火,二要有做飯的鍋。柴火燃燒自己、化為灰燼,把熱量傳給米,才使生米變成了熟飯;鍋呢,是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革命黨人的奮鬥,一是作為柴火,奉獻自己,甘心把自己化為灰燼;二是作為鍋,以堅忍不拔的耐力,煎熬自己,煮成革命之飯,中國需要多久,革命黨人就會奉獻多久,直到推翻封建統治的那一天!”

汪兆銘慷慨激昂,張幼林聽得津津有味,莊虎臣皺起了眉頭。

汪兆銘注意到莊虎臣的表情,於是住了口:“張先生,你對這些有興趣,歡迎過去坐坐,咱們還可以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汪先生學識不凡,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張幼林把汪兆銘送到門口,掏出懷表看了看,“師父,我還有事,麻煩您讓夥計把全家福給我媽送過去。”

莊虎臣點點頭:“你去吧。”

張幼林辦完事就約見了潘文雅,他們沿著護城河邊散步,張幼林開門見山:“潘小姐,汪先生到底是什麼人?”

潘文雅對這個問題感到詫異:“守真照相館的掌櫃啊。”

“你要是不說實話,就是沒真拿我張幼林當朋友。”張幼林的口氣嚴肅,不像是開玩笑。

潘文雅也認真起來:“看你說的,我和陳璧君很熟,對汪兆銘應該說也不太了解,隻知道汪兆銘十八歲參加科舉考試,以廣州府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秀才,後來又考取官費到日本留學。汪兆銘是個才子,在東京的時候是《民報》的主筆,我讀過他寫的文章,非常有感染力。陳璧君在馬來亞認識了汪兆銘,從馬來亞追隨他到了日本,又來到北京。”

張幼林思忖著:“《民報》是同盟會的報紙,那汪兆銘就是革命黨了?”

潘文雅不置可否。

其實,用不著她再說什麼,張幼林已經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涼風襲來,水麵蕩起陣陣漣漪,張幼林愈加清醒了,他輕聲說道:“我覺得汪先生不是個一般的留學生,他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東西,具體是什麼我還說不清楚,總之,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幹大事的人,一個小小的守真照相館可是擱不下他的。”

話題有些沉重,兩人一時都沒了話。過了半晌,張幼林轉了話題:“潘小姐,有件事我還忘了問,你明明是個中國人,怎麼跑到美國去了?”

潘文雅又興奮起來:“我家祖籍是福建,我曾祖父那輩就漂洋過海去了南洋,在那邊開橡膠園,做生意,到了我祖父那輩又去了美國,一直到現在。我家雖說幾代人都生活在國外,可我曾祖父留下過話,潘家子孫世世代代要學習中國文化,在家族內使用漢語,而且鼓勵孩子們多回中國看看。”

“哦,在海外已經三代以上了,還沒忘了中國,真不容易啊。”

“我爸爸說過,文雅,將來你嫁人也要嫁個中國讀書人,少搭理那些洋人,渾身的狐臭,我們潘家又不是黃鼠狼窩,洋人一律不許進我們潘家的門。”

張幼林大笑:“你爸爸說話真有意思,怎麼樣?潘小姐,出嫁的問題要我幫忙嗎?”

潘文雅望著張幼林:“誰幫忙都行,唯獨你不行。”

“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張幼林有些疑惑。

潘文雅扭過頭去:“不告訴你!”

張幼林好言相勸:“你告訴我並不吃虧,我還可以幫你把把關。在中國一切都得按照老規矩來,這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之前你根本見不到未婚夫,等拜完天地,丈夫掀了紅蓋頭,你才能知道丈夫長得什麼樣,是個英俊小生還是個大麻子可就全憑你的造化了。”

潘文雅聽得目瞪口呆:“怎麼是這樣?我爸爸沒和我說過這些。那……張先生,要是新娘真趕上個大麻子怎麼辦?”

“那就隻好認了唄,所以你得有個兄弟一類的人,婚前就幫你看好了。”

潘文雅站住:“呸!我才不認呢,我憑什麼要嫁給大麻子?我將來要是嫁人,一定會嫁個我喜歡的人。”

張幼林繼續向前走:“萬一你喜歡的那個人就是個麻子呢?這可保不齊。”

潘文雅衝上去用拳頭在張幼林的胸前亂搗:“幼林,你怎麼這麼壞……”

莊虎臣思量再三,覺得還是應該自己親自跑一趟,於是他沒敢耽擱,交代完鋪子裏的事就急匆匆地來到了張家。

在張家的客廳裏,張李氏拿著全家福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虎臣,這麼點事兒還麻煩你跑一趟,讓我怪不落忍的,其實,你差個夥計送來就行了。”

莊虎臣端著茶碗:“東家,我這心裏頭犯嘀咕,老覺著守真照相館裏那個汪掌櫃的,還有跟他一塊兒的那幾個人,不像正經買賣人。”

張李氏還在琢磨全家福,漫不經心地應著:“噢。”

“他們那照相館開張沒多少日子,按說還虧著本兒呢,可陳小姐那身穿戴,還有那花錢的派頭兒,可是太不一般了。”

張李氏放下全家福,警覺起來。

莊虎臣繼續說道:“汪掌櫃的上午跟少爺在鋪子裏說的那番話,我聽著簡直就是革命黨,什麼武裝起義啦、流血犧牲啦,又是柴火又是鍋的,這哪是買賣人關心的事兒啊,幼林跟他談得還挺熱乎。”

“幼林也關心這些?”

莊虎臣放下茶碗:“那汪掌櫃的能煽乎著呢,我怕幼林一不留神卷進去,這不,過來跟您說說,您可千萬囑咐他,別跟那夥子人套拉攏。”

“虎臣,那可真得謝謝你了,回頭我囑咐他。”張李氏思忖著,“要是咱們鋪子的隔壁住著這樣的人,你也得留神。”

莊虎臣苦著臉:“唉,不瞞您說,我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其實,為這事發愁的不光是莊虎臣,張幼林的心裏也不輕鬆。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之後,張幼林從潘文雅那兒借來了汪兆銘的幾篇文章,仔細琢磨了一番,然後就去找了莊虎臣。

莊虎臣一聽說隔壁那幾位真是革命黨,不由得眉頭緊鎖:“要真是這樣,我的意思,幹脆就報官,讓衙門把他們抓起來得了,省得生事兒。”張幼林連連擺手:“師父,萬萬不可,我讀了汪兆銘寫的文章《革命之趨勢》、《革命之決心》和《告別同誌書》,汪先生是位仁人誌士,他幹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可欽可佩呀。”

“你淨佩服他了,萬一他們折騰出個好歹來,這隻是一牆之隔,咱可別引火燒身。”莊虎臣的想法很實際。

“一般情況下,革命黨不會傷害平民百姓。”這一點張幼林是相信的。

莊虎臣還是憂心忡忡:“可保不齊會出現什麼意想不到的事兒,他們可是連命都不在乎的主兒。”

“從長計議,師父,您可千萬別輕舉妄動……”

張幼林曉之以利弊,千叮嚀、萬囑咐,莊虎臣這才勉強答應不去報官。不過,從這天起,莊虎臣幾乎就沒再睡過一個安穩覺。

革命黨確實也沒閑著,已經接近午夜,守真照相館內的燈還亮著,汪兆銘、黃複生、陳璧君三人相對而坐,他們正在策劃新的刺殺行動。

黃複生說道:“路線我勘查清楚了,攝政王載灃每天早晨八點出王府,經過鼓樓大街,從景山後門進宮。”

“我們是否可以從鼓樓大街的矮牆後麵投炸彈?”陳璧君征詢著他倆的意見。

汪兆銘站起來,在鋪子裏踱步:“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鼓樓大街正在修路,那一帶的閑雜人員太多,不好下手,我們的目標是攝政王載灃,盡可能不傷及無辜。”

陳璧君看著他:“那什麼地方合適呢?”

“什刹海和後海的分界處有一座小橋,叫銀錠橋,那個地方很僻靜,是載灃的必經之路。”

黃複生思忖著:“你的意思是,我們把炸彈埋在銀錠橋下,等載灃過橋的時候引爆炸彈?”

汪兆銘點頭:“對,到時候我去引爆,與載灃同歸於盡。”

“不,你是同盟會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你的文才、口才和號召力都是無人可以取代的,萬一……對革命損失太大。”黃複生立刻就否決了。

汪兆銘斷然說道:“梁啟超罵革命黨人是‘遠距離革命家’,章炳麟等人又背叛了孫先生和同盟會,現在已經到了非口實所可彌縫,非手段所可挽回的地步,我們必須拿出具體的行動來證明自己革命的決心,擊破梁啟超之流的不實之詞,促使同盟會內部團結,挽回民眾對革命的信心。”他慷慨激昂:“我在《革命之決心》這篇文章當中說過,革命黨人要為革命做釜做薪,現在正是需要我做革命之薪的時候,吝惜柴薪,怎麼做成革命之飯呢?我去,你就不要爭了。”

黃複生剛要開口,“當、當、當”,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三人都是一怔。

汪兆銘過去打開門,隻見莊虎臣站在門外,他一臉的歉意:“汪掌櫃的,對不住,這麼晚來打攪您,我有個熟人他們家老爺子剛過去,要洗相片,擺在靈堂裏供著,您給放大著點兒,這是底版。明兒早上他們過來取,我那熟人說,南城的照相館就數您這兒的技術好,您瞧,都這時候了,真給您添麻煩。”

汪兆銘接過紙袋:“沒關係,我們加個班,明天過來取就行了。”

“得,汪掌櫃的,謝謝您啦,這銀子……”莊虎臣說著從大褂裏往外掏。

“取的時候再說吧。”

送走了莊虎臣,汪兆銘把紙袋遞給了黃複生,黃複生抽出底版,借著煤油燈的光亮看著:“兆銘,咱們這照相館還真做出名聲來啦,說實話,若不是因為革命,我還真想把這個照相館正式經營下去。”

汪兆銘笑道:“算了吧,你這種掙一個花兩個的人,不出半年就得把照相館做垮了。”

黃複生放下底版:“還說我呢,你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聽鄰居說,守真照相館的那個汪掌櫃的,哪兒像個買賣人,分明就是個甩手掌櫃的,成天晃悠,沒見他幹什麼正經事。”

陳璧君皺起了眉頭:“兆銘,這可不是件好事,你們這兩位男士頭上沒辮子,一口的南方口音,本來就引人注目,再讓人看出來做生意也是外行的話,那朝廷的鷹犬該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