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汪兆銘搖搖頭:“沒這麼嚴重,不等他們找上門來,我已經把事幹完了。複生啊,我看今天夜裏借著洗相片,咱們就把炸彈組裝起來如何?”

“沒問題,喻培倫明天就到了,現在就幹吧。”黃複生站起身,向暗室走去。

汪兆銘沉吟著:“培倫來了就好了,他可是炸彈專家,咱們有了他就會如虎添翼。”

那天夜裏,守真照相館內的燈幾乎是亮了通宵。

張幼林半靠在床上翻報紙,何佳碧把小璐哄著了,輕輕地把他放進了小床裏。

小璐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何佳碧婚後多年沒有生育,在張李氏的提議下,他們過繼了堂哥張繼林的兒子,何佳碧對他非常疼愛,視如己出,但作為一個女人,不能生育,這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

何佳碧給小璐蓋好了被子,憂心忡忡地說道:“幼林,繼林哥病了,這些日子一直吃不下東西。”

張幼林抬起頭:“請大夫看了嗎?”

“嫂子說,吃了一陣子湯藥,不大管用,你抽工夫過去看看。”

“他從同文館畢業以後進了總理衙門,這些年朝廷的對外事務也沒什麼大起大落,按說是個享福的地方,他怎麼倒病了呢?”張幼林皺起了眉頭。

何佳碧上了床:“人吃五穀雜糧,身子骨兒難免出毛病,跟當什麼差好像沒多大關係。你看人家繼林哥,人雖死性,可有個正經差事幹著,你好歹也是洋學堂裏出來的,整天就這麼晃來晃去的,鋪子裏的事兒也不真上心,實在沒辦法才跟著張羅張羅,唉!”

張幼林放下報紙:“又來了,我不是早就說過嗎?人各有誌,我喜歡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人這一輩子很快就過去,勞神費力的地方多了,發愁的事兒也有的是,你看著我整天晃晃悠悠,可我心裏想什麼你都知道嗎?”

何佳碧避開了他的目光,酸溜溜地說道:“哼!你當我不知道?你在想著潘小姐。”

“佳碧,你無緣無故瞎吃哪門子醋啊?潘小姐是查理先生的學生,論起來我算她同門師兄,你怎麼想到那上頭去了?”

“那天請她吃飯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潘小姐喜歡你。”

張幼林有些火了:“你憑什麼這樣說?”

“憑我是個女人,我能感覺到,她的心裏有一團火,這把火早晚會燒起來。”

張幼林克製住自己:“佳碧,別胡思亂想。”

“我知道,你喜歡洋派的女人,你和潘小姐談得來。”何佳碧的眼圈紅了。

“談得來就一定要有事嗎?佳碧,你現在怎麼越來越……”

何佳碧打斷了他:“我說吧,你看,你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我怎麼了?越來越討厭了,是不是?”

“我可沒這個意思,是你自己在沒事兒找事兒。”

“幼林,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已經是個黃臉婆了,更何況……這麼多年我也沒能為你生個孩子,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把潘小姐娶過來,我不會阻攔的,隻要你高興,我怎麼都行。”何佳碧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

張幼林的火終於被逼出來了,他大聲吼道:“越說越沒邊兒了,何佳碧,你給我閉嘴!”

何佳碧先是愣住了,隨即伏在床上大哭起來。張幼林搖著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已經過了晌午,額爾慶尼獨自在琉璃廠街上走著,莊虎臣從後麵趕上來:“額大人,今兒個您怎麼沒坐車呀?”

“心裏煩,走道兒散散心。”額爾慶尼顯得愁眉苦臉。

莊虎臣小心翼翼地問:“您遇著什麼煩心事兒了?要不然,跟我到鋪子裏坐坐?”

“行啊。”

額爾慶尼跟著莊虎臣來到了榮寶齋後院的休息室,剛一坐定,他就長歎一聲:

“唉!莊掌櫃的,我跟您也算是老交情了,不怕您見笑,我這輩子有兩樣兒東西最割舍不下,一個是美食,另一個就是女人。我新娶的那六姨太,大把的銀子剛給她花出去,給他們家置了房子置了地,您猜怎麼著?她翻臉就不認人,幾句話說不對付,拔腿就走,這還了得啦?”

莊虎臣奉上茶來:“是得好好管管,找回來沒有啊?”

“正找呢,我在家裏待著憋悶,出來走走,氣死我了!”

莊虎臣安慰著:“您呢,也別真生氣,六姨太歲數小,您多讓著她。額大人,最近宮裏頭有什麼要置辦的嗎?”

額爾慶尼一拍腦袋:“嗨,您不提我還忘了,上書房的文房用品該進了,翰林們前天就嚷嚷沒的用了,唉,都是這小狐狸精鬧的。”

莊虎臣站起身:“您坐著,我這就讓夥計送過去。”

額爾慶尼在榮寶齋一直坐到了日頭偏西,莊虎臣請他到鴻興樓用過晚餐,這才悻悻地返回家中。他滿以為這時候六姨太已經找回來了,正在家裏等著給他認錯,可沒承想,進到新房裏一看,裏麵還是空空如也,額爾慶尼立刻大吼起來:“人呢?”

三郎趕緊跑著進來:“大人,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可是……”

“你們這些飯桶,怎麼連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額爾慶尼咆哮著,麵色鐵青。

三郎耷拉下腦袋,沒敢言語。

額爾慶尼拍著桌子:“滾!找不到六姨太,就不要回來見我!”

“是。”三郎退下了。

遣走了三郎,額爾慶尼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他在屋裏轉了半天磨,心裏這口氣怎麼也消不下去,幹脆又出去溜達了。額爾慶尼來到了大門口,此時已經是大半夜了,用人勸阻著:“大人,這大冷的天兒,您還是回屋去吧。”

額爾慶尼搖著腦袋:“我心裏憋悶,待不住。”用人打開大門,額爾慶尼漫無目的地向外走去。

這當口,革命黨的炸彈已經準備妥當,汪兆銘決定就在今夜去安裝,明天一早引爆。守真照相館內,中國同盟會會員喻培倫和汪兆銘握手告別:“兆銘兄,我們先走一步。”黃複生提著皮箱站在他身後。

“培倫、複生,你們千萬小心!”汪兆銘叮囑著。

送走了他倆,陳璧君關上大門,拉著汪兆銘來到了臥室:“兆銘,明天……”她說不下去了,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汪兆銘把她擁入懷中,輕聲說道:“此行無論事成與否,都沒有生還的希望,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就是要用行動擊破各種對革命黨領袖的不實之詞,使同誌們重新振作起來,把推翻朝廷的鬥爭進行到底。璧君,你記住,我雖將流血於銀錠橋下或菜市街頭,然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汪兆銘激動起來。

陳璧君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兆銘,今天是我們最後一個晚上了……我願意把自己獻給你。”

汪兆銘一時性起,急忙去解陳璧君的旗袍,但片刻之後,他停住了手:“不,璧君,我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毀了你一生的幸福……”

“兆銘,我是自願的,我愛你!我不在乎形式,隻要你願意,我們現在就舉辦婚禮。”

汪兆銘鎮定下來:“璧君,革命家生活無著落,生命無保證,結婚必然陷妻子於不幸之中,讓自己所愛之人一生不幸,這是天大的罪過。我發過誓,革命不成功就不結婚!”他丟下陳璧君,獨自走出了房間。

就在陳璧君落淚悲傷的時候,額爾慶尼轉悠到了銀錠橋附近,他遠遠地看見有兩個人跳下了銀錠橋,這一奇怪的舉動引起了他的注意,額爾慶尼站住了,自言自語:“嘿!大半夜的,到橋底下幹嗎去?”額爾慶尼轉念一想:會不會是那小狐狸精和她相好的看見我躲起來了?不行,我得過去瞧瞧。就這樣,額爾慶尼懷著一顆憤怒的心悄悄地接近了銀錠橋。

這是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銀錠橋下,兩人正在緊張地忙碌著,喻培倫埋炸彈,黃複生在他身後拉著電線。

額爾慶尼躲在暗處看了半天,緩緩鬆了口氣,心想,還好,不是那小狐狸精。

額爾慶尼轉身剛要離開,又一琢磨:不對呀,怎麼拉上電線了?這黑燈瞎火的,他們要幹嗎呢?該不是……得,趕緊的!額爾慶尼慌慌張張地跑了,黑暗中腳下被石頭絆著了,踉蹌了一下,差點兒摔倒。額爾慶尼沒敢耽擱,立刻到巡警部報了警。

額爾慶尼發出的響動引起了黃複生的注意,他低聲對喻培倫說道:“不好,我們被人發現了。”

喻培倫聽罷站起身來,借著朦朧的月色,他仔細辨認著額爾慶尼遠去的背影:“會是什麼人呢?”

兩人商議,先退到安全地帶觀察一下再說。沒過多久,一隊巡警向銀錠橋包抄過來,他們隻好快速撤離了。

第二天,這件事就在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潘文雅早就約好這天請黃複生為她拍照,然後由張幼林陪同遊覽京城的一些名勝古跡。當她如約來到守真照相館的時候,張幼林已經提前在那裏等候了。潘文雅帶來好幾套華麗的服飾,她不停地變換裝束,擺出各種優美的姿勢,黃複生抓住美妙的瞬間及時按下快門,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張幼林坐在沙發上欣賞著。快拍完的時候,汪兆銘從後門進來,兩人攀談起來。

“兆銘兄,你聽說了沒有?昨兒個夜裏,警察在什刹海銀錠橋下搜出炸彈來,好家夥,這些革命黨可真夠有膽兒的。”張幼林表麵上說得輕鬆,其實心裏還在犯嘀咕,他拿不準這是否就是眼前的這幾個人所為。

汪兆銘佯裝不知:“哦,我還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

“報上都登了,說是衝著攝政王來的,是朝廷內部的派係鬥爭。”

“何以見得呢?”汪兆銘饒有興味。

“報上說,包炸藥的報紙是洋文的,上麵有倫敦的字樣兒,濤貝勒和洵貝子剛從倫敦回來,有人懷疑是他們指使人幹的,也有人懷疑是慶親王想篡權……”

張幼林還沒說完,喻培倫手裏拿著報紙興衝衝地從外麵進來:“報上的最新消息,凶手已經抓到了!”

“是什麼人?”張幼林問。

喻培倫搖頭:“沒細說。”

潘文雅照完了,汪兆銘把他們送到鋪子門口:“你們走好,張先生,歡迎你隨時坐坐。”

送走了潘文雅和張幼林,趁著鋪子裏沒有顧客,幾個人又湊在了一起。黃複生低著頭,聲音低沉,還在重複已經說過好幾遍的那些話:“這件事的責任在我,我應該趁巡警沒到時將炸彈和電線轉移……”

喻培倫打斷了他:“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在有驚無險,沒什麼事了,大不了就是損失一些炸藥和電線,你就別自責了。”

“是啊,看來朝廷得出了錯誤判斷,還抓到了什麼凶手,等到他們搞清楚了,我們早安全撤走了!”汪兆銘顯得頗為興奮,停頓了片刻,他堅定地說道,“現在我決定,這個計劃重新進行,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培倫,你馬上準備去東京買炸藥。”

喻培倫站起身:“是!我明天就走。”

“璧君已經去買車票了,她明天也動身,到南洋去籌款,我和複生留在這裏,籌劃下一次行動……”

由於刺殺攝政王未遂事件,銀錠橋一時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這裏本來也是京城的一處著名景觀,於是張幼林臨時改變計劃,帶潘文雅去了什刹海。

什刹海的前海與後海就像一個頎長的葫蘆,在其蜂腰部有一座漢白玉的小石拱橋,因它形似元寶,故取名銀錠橋。銀錠橋始建於明代,別看橋體不大,卻是什刹海景區的點睛之筆,站在橋上遠眺西山更是堪稱一絕。那時,人們站在京城內的任何一塊平地上都看不到郊外的西山,唯獨站在與地麵等高的銀錠橋上引頸西望,才可以領略到西山浮煙晴翠的綽約豐姿。這是因為,寬闊頎長的後海構成了一個扇麵形的視角,加上新街口一帶沒有高大的建築,西山便呈現在人們的視野裏,一覽無餘。

潘文雅扶著銀錠橋的欄杆極目遠眺,張幼林介紹道:“銀錠觀山是燕京十六景之一,”明代的史籍裏就有明確的記載,乾隆皇帝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讚頌:“銀屏重疊湛虛明,朗朗峰頭對帝京,萬壑精光迎曉日,千林瓊屑映朝晴。”

眼下正是初春時節,樹木還是光禿禿的,潘文雅有些遺憾:“這裏到了夏天一定更好看。”

“說對了,每到夏天,特別是雨過天晴的時候,碧空如洗,那時的西山鬱鬱蔥蔥、層巒疊嶂,別有一種韻味。”

微風夾雜著烤肉的香味飄然而至,潘文雅嗅了嗅鼻子,馬上表示她肚子餓了,張幼林一笑,帶著她信步走下銀錠橋,進了距銀錠橋僅數十步之隔的烤肉季飯莊。

兩人在靠窗子的桌旁坐定,潘文雅驚訝地問:“京城也興吃烤肉?”

張幼林給她斟上茶:“當然,烤肉最早是由蒙古人帶入京城的,開始是在露天燒烤,野味十足,在炙條下燃著鬆木,炙條上翻烤著鮮嫩的羊肉,鬆煙的香味與羊肉的香味混在一起,四處飄散,讓人食欲大增。”張幼林頗為神往:“那時的人們一手執壺抿酒,一手啖肉,夏秋之間還可以觀賞銀錠橋畔的荷花,大有‘炙味香飄清清煙’的美韻和意境……後來這種烤肉的吃法就移到了店內,這家飯莊也算是京城的名店了,從鹹豐年間開始經營,烤肉的原料特別講究,要先經過加味醃煨,這樣烤熟後才含漿滑美、香醇味厚,而且不膩不膻,肯定讓你大飽口福……”

堂倌端上烤肉和芫爆散丹、扒肉條、它似蜜、紅燒牛尾等幾樣清真菜品,潘文雅對肉類美食一直情有獨鍾,她一一品嚐,讚不絕口。席間,潘文雅問道:“攝政王的家就在這附近嗎?”

張幼林指了指西邊的一座府邸:“就是那兒,攝政王的家醇王府,在康熙爺的時候是大學士納蘭明珠的相府。”

潘文雅思索了片刻:“這麼說,納蘭性德就出生在那裏了?”

張幼林點頭:“不錯,那裏不但出了納蘭性德這麼一個大詞家,納蘭明珠之後,還成了乾隆爺的第十一個兒子成親王的王府。”

“成親王是誰?沒聽說過。”

“成親王永瑆是當時的一代書法名家。”

潘文雅有些遺憾:“可惜,我對書法不太了解。”

遊玩了一番過後,張幼林送潘文雅回到了她的住所。張幼林把用榮寶齋的包裝紙精心包裹的汪兆銘的文章還給潘文雅:“汪先生的文章我拜讀了,他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令人欽佩啊。”

“你幹嗎拍照的時候不給我?”潘文雅頗感意外。

“這是絕密的東西,照相館裏人太雜,你千萬收好。”

“晚上我就還給璧君。”潘文雅把文章放進了隨身攜帶的手包裏。

“謀刺攝政王的凶手抓到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也終於落了地,要不然,我還真以為是汪先生他們幹的。”

張幼林和潘文雅道過別,他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又轉過身:“汪先生在同盟會裏是個重要人物,朝廷出十萬兩銀子懸賞他的人頭,他在日本不是更安全嗎?跑到朝廷眼皮底下幹什麼來了?”

潘文雅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

這事不光張幼林感到蹊蹺,很快,巡警廳也注意起了琉璃廠守真照相館的這位汪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