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莊虎臣總是眉頭緊鎖。快到晌午了,他從後院過來,又站在榮寶齋門口觀察起過往的行人,行人已經剪掉辮子的顯然比前幾天又多了不少。
雲生手裏拿著報紙湊到門口:“掌櫃的,咱們什麼時候剪辮子啊?”
“急什麼呀,再等等。”莊虎臣語調低沉。
雲生指著報紙:“中華民國剛公布了第二十九號公報,限期二十天,官軍民一律剪掉辮子,不剪者以違法論處,咱們還是趕早兒好吧?”
“剪辮子是小事兒,我在琢磨,改朝換代了,榮寶齋的買賣該怎麼辦。”
“咱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唄。”雲生愣頭愣腦的。
“那就等著喝西北風兒吧。”莊虎臣一甩手,走了。
雲生看著掌櫃的背影,迷惑不解。這時,兩位剪了辮子的客人來到門口,雲生回過神來,趕緊招呼客人:“二位先生,裏邊兒請……”
沒過多久,莊虎臣一隻手捂著後腦勺,另一隻手拿著辮子回來了,雲生高興地迎上去:“掌櫃的,您剪辮子去啦?待會兒我也去剪了。”
莊虎臣坐下:“在街上遇見兩個小兔崽子,趁我一不留神,躥上來就是一剪子,得,留了一輩子的辮子,就這麼一剪子……全交代了。”
張喜兒端過茶來:“不是說早先咱漢人不留辮子嗎?這是滿人的講究,是滿人逼咱留的辮子。”
莊虎臣端詳著手裏的辮子,滿麵愁容:“萬一中華民國沒弄好,又把皇上請回來,沒了辮子可怎麼交代呀?”
“掌櫃的,沒有的事兒,您是瞎操心。”張喜兒寬慰著。
“賬算清了嗎?”
“還差點兒,不過肯定比去年這時候差多了。”
“我料到了,虧的時候還在後頭呢。”莊虎臣站起身,“走,我跟你對賬去。”
莊虎臣和張喜兒到後院去了,隔著窗戶瞧了半天的茂源齋的夥計宋懷仁見鋪子裏隻剩下了雲生,於是裝出無所事事的樣子溜達進來。宋懷仁二十一歲,剛出徒沒兩年,此人腦子快,挺能幹,但貪婪、好算計,據說手腳還不大幹淨,逮著機會就背著掌櫃的從客戶那裏自個兒撈點兒好處,莊虎臣很看不上他。
“呦,懷仁,你今兒怎麼這麼閑啊?”雲生邊收拾櫃台邊問。
“聽說榮寶齋得了一塊潘穀製的‘狻猊’墨,我過來瞧瞧。”
雲生指給他:“在那兒呢。”
宋懷仁走過去:“拿下來給我看看行嗎?”
“行。”雲生登上椅子把墨拿下來。
宋懷仁接過來仔細看著,明知故問:“你們掌櫃的哪兒淘換來的?花了不少銀子吧?”
“不是我們掌櫃的淘換來的,是早先我們那鄰居,守真照相館汪掌櫃的送給我們東家的。”
“他為什麼送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你們東家?”宋懷仁的目的就是打聽這個,至於“狻猊”墨,那天雲生不在的時候他已經來看過了。
“汪掌櫃的關進大獄以後,我們東家跟著忙乎救他來著,東家還說服老東家,拿出他們家祖傳的《西陵聖母帖》,掖著腦袋給肅親王送禮,嘿,我們東家甭提多仗義了,結果肅親王沒要,但是汪掌櫃的知這個情,他從大獄裏一出來就四處地找我們東家,非把這塊古墨塞給他不可,這都是我親眼瞧見的。”雲生說得眼睛發亮,吐沫星子飛濺。
“你剛才說什麼?《西陵聖母帖》?張家夠趁的呀,哎,這《西陵聖母帖》……”
“懷素和尚的狂草哇,值老鼻子銀子了!”
宋懷仁還要再問下去,莊虎臣從後門進來,嗔怪地喊了一句:“雲生!”
宋懷仁放下墨,皮笑肉不笑:“真是塊好墨,莊掌櫃的,我不打攪了。”
“小宋,忙什麼呀。”莊虎臣不冷不熱的。
“我還得照應鋪子,改日。”宋懷仁轉身走了。
莊虎臣看著他走進了茂源齋,才緩緩說道:“雲生啊,在一條街上做買賣的都是死對頭,表麵兒上看著樂樂嗬嗬的,背地裏冷不丁地就給你下刀子,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可不能什麼都說。”
“是,掌櫃的,我記住了。”
雲生是個有心的孩子,莊虎臣這番話,他牢牢地記了一輩子。不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榮寶齋的東家手裏有祖傳的懷素和尚的狂草《西陵聖母帖》,宋懷仁也記住了。
院子裏,張李氏正哄著兩歲多的孫子玩耍,何佳碧往繩子上晾剛給小璐洗完的小衣裳,張幼林剃了光頭從外麵進來,何佳碧還沒見過丈夫這副模樣,她大笑著:“幼林,這還是你嗎?”
“怎麼樣?”張幼林背過身給母親、妻子看。
張李氏搖頭:“看慣了你一直梳著辮子,猛地一沒了,還真不大習慣,你覺得腦袋輕了吧?”
張幼林還沒顧上回答,用人提著菜籃子急急忙忙進來了:“老爺,您趕緊去趟繼林老爺那兒吧,我剛才碰見送信兒的了,繼林老爺又犯病了。”
張幼林聽罷,拔腿就走。
臥室裏,張繼林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範太醫的高徒嶽明春坐在床沿兒上開導他:“您不能急,您這身子骨兒得養一陣子。”
“我手裏還攥著一大攤子事兒呢,踏不下心來。”張繼林喘著氣,聲音微弱。
“不能夠,我可告訴您,您是一點兒累都不能受,就在炕上老老實實地躺著。”
張繼林顯得很憂愁,長歎一聲:“唉!”
“大清國不是都完了嗎?您還忙乎什麼呀?好好歇一陣子兒,等著換差使吧。”
話音剛落,張幼林推門進來:“嶽大夫,讓您費心了。”他看著張繼林:“哥,你好點兒嗎?”
“好多了。”張繼林沒說實話。
嶽明春站起身,拿起藥箱:“您歇著吧,過兩天我再來看您。”
張繼林掙紮著要從床上爬起來,被張幼林製止住:“哥,你別起來了,我送嶽大夫。”
出了張家大門,嶽明春站住了:“張先生,您得有個準備。”
張幼林一驚:“我哥的病……不好?”
“不是一般的不好,範太醫跟我交代過,我現在還是按照範太醫臨終前留下的方子給他治,不過,看來這回希望不大,脈象已經出來了,也就這個月的事兒。”
“您再給想想辦法。”
嶽明春搖頭:“要是還有辦法,我就不跟您說這個了。”
霎時,淚水湧上了張幼林的眼眶。送走了嶽大夫,張幼林呆立在門外,他的思維幾乎停滯,大腦一片空白,直到張繼林差遣的用人出來喚他,張幼林才趕忙擦幹了眼淚,進去陪伴堂哥。
何佳碧早就說好今天帶著小璐回娘家,還要陪父親住幾天,所以張幼林在堂哥家待到很晚才回來。進到臥室,見何佳碧居然在鋪床,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在娘家住幾天嗎,怎麼回來了?”
何佳碧皺著眉頭:“幼林,風頭兒不對,自打皇上退位的消息傳出來以後,這些日子糧價飛漲,可搶購的人還是有增無減,我們家米店的存貨都快賣完了。”
“是嗎?怪不得榮寶齋最近的生意不景氣。”
“這和榮寶齋的生意有關係嗎?”
張幼林坐在椅子上:“當然有,眼下正是新舊政權交接的時候,中華民國的格局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政府部門的關係都沒接上,大宗的買賣無從談起,隻有靠散客撐撐門麵,人們忙著搶購糧食,說明市麵兒不穩,當吃飯都要成問題的時候,誰還有心作詩填詞、寫字畫畫呢?”
“那我們怎麼辦?”何佳碧焦急地望著他。
張幼林避開了她的目光:“我和莊掌櫃的正為這個發愁呢。”其實,讓他更發愁的事還在後麵。
幾天之後,已經過了午夜,外麵突然亂起來,仨一群兒、倆一夥兒的士兵湧進琉璃廠,氣勢洶洶地砸門、搶鋪子。
榮寶齋的夥計們正在前廳裏搭的鋪上熟睡,張喜兒最先驚醒了,他爬起來聽了聽,慌忙下地叫雲生:“雲生,醒醒,快醒醒!”
雲生睡得迷迷糊糊的:“大夥計,幹嗎呀?”
王仁山已經翻身下了鋪,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月光下,五個歪戴著帽子、敞胸露懷的大兵一路搶過來,手裏抱著從古玩鋪子裏搶的瓷瓶、青銅器等古董來到榮寶齋的門口,一個士兵抬頭看了看房簷上懸著的匾:“長官,這鋪子怎麼著?”
“廢什麼話,進去看看!”長官很不耐煩。
士兵開始大叫著用槍托砸門:“開門,快開門……”
雲生此時完全清醒了,他急忙披上衣裳,驚恐地看著張喜兒:“大夥計,怎麼辦啊?”
黑暗中,王仁山的反應十分迅速:“快,先把‘狻猊’墨藏好,那是鎮店的寶貝。”
張喜兒迅速地躥上桌子,從架子上取下“狻猊”墨,王仁山接過來塞到了櫃台裏麵。
外麵傳來了士兵的叫罵聲:“他媽的,再不開門,老子開槍了!”
“趕緊去開門。”張喜兒吩咐雲生。
雲生手忙腳亂地打開門,士兵衝進來,那個軍官進來就踹了雲生一腳:“怎麼他媽這麼慢?找死啊?”
王仁山拉開了電燈,士兵把搶來的東西堆放在櫃台上,軍官在鋪子裏四處看著,張喜兒心驚膽戰地跟在他身後。
軍官看了一圈,把手槍拍在桌子上,大搖大擺地在椅子上坐下:“把鋪子裏值錢的古玩都拿出來!”
張喜兒一見軍官亮出了家夥,嚇得滿頭大汗,話也說不利落了:“長……長……長官……”
王仁山見狀,搶上兩步低聲下氣地說道:“長官,我們這鋪子是南紙店,不賣古玩。”
軍官瞪起了眼睛:“小子,你是活膩了吧?”
王仁山哈哈腰:“不敢,不敢,您要是喜歡,就拿幾塊墨走,這是鋪子裏最值錢的東西了。”說著,王仁山到貨架子上取下幾塊墨,恭恭敬敬地遞給軍官。
軍官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怒了,把墨狠狠地摔在地上:“就拿這破東西對付老子?”說著,揚起手“啪”地扇了王仁山一個嘴巴,又吩咐手下:“弟兄們,把這鋪子砸了!”
士兵七手八腳地把貨架子推倒,筆筒掉在地上摔碎了,毛筆在地上到處亂滾,接著他們又把賬櫃上的鎖砸開,搶走了裏麵的銀子和銅子兒,櫃台裏的硯台、顏色、宣紙等也扔了一地。幾個人折騰完了,抱上剛才在別的鋪子裏搶來的古董,揚長而去。
地麵一片狼藉,雲生哭了:“大夥計,鋪子給弄成這樣兒,明兒個可怎麼向掌櫃的交代啊!”
張喜兒氣得咬牙切齒:“這幫挨千刀的,哪兒是兵啊,純粹是土匪,讓他們不得好死!”他轉過身來:“仁山啊,你沒事兒吧?”
王仁山摸了摸被打腫的臉,若無其事地答道:“沒事兒,睡覺吧。”
莊虎臣早上從家裏出來,一進城就發覺不對頭。他快步趕到琉璃廠的時候,隻見沿街的鋪子幾乎都遭到了搶劫,夥計們正在收拾殘局,不少鋪子的門口掛出了“本店搶劫一空”的條幅,這些條幅在初春的寒風中瑟瑟抖動著,如同店主們的心在哀鳴。
榮寶齋內,地麵上已經清理幹淨,張喜兒、王仁山、宋栓和雲生都是滿頭大汗,他們一起用力,把貨架子從地麵上豎起來,貼著牆根兒擺穩當了。
雲生給大家遞上手巾:“你們都歇會兒吧,剩下的我就能幹了。”
張喜兒接過手巾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不要緊的,咱們爭取在掌櫃的到之前,把鋪子恢複原樣兒。”
話音未落,莊虎臣進了鋪子。他先打量了一下夥計們,見人都在,輕輕舒了口氣,然後才把目光投向供放“狻猊”墨的格子,見裏麵是空的,不覺心中一緊:“‘狻猊’墨呢?”
“在。”張喜兒從櫃台裏拿出來,遞給莊虎臣。
莊虎臣仔細看了看,“狻猊”墨完好無損,他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佛菩薩保佑,真是佛菩薩保佑啊!”放下“狻猊”墨,莊虎臣四處察看著,張喜兒跟在他身後:“掌櫃的,和那些古玩鋪子相比,咱們的損失算小的。”
“人沒傷著就好。”
“賬櫃裏的銀子都被搶了,貨架子上的瓷筆筒,差不離兒都摔碎了。”莊虎臣從牆角撿起一塊碎墨,湊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沒吱聲兒。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問宋栓:“帖套作那邊兒怎麼樣?”
宋栓皺著眉頭:“嗨,甭提了,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這麼多當兵的,把沿街的那幾家鋪子全搶了,還放火燒了房子,估摸著是死人了,他們沒往裏走,我聽著外麵不對頭,鎖上門,趕緊就繞道兒過來了。”
“栓子哥到的時候,咱這鋪子剛被搶完,您那邊兒呢?”王仁山倒上茶。
“沒搶到那一塊兒,我來的這一路上,瞧見不少人在撿昨兒夜裏土匪落到街上的東西。”
“他們可是撿著便宜了。”雲生很是羨慕。
王仁山則不以為然,他搖搖頭:“這世上可沒有白撿的便宜,瞧著吧。”
“幸虧仁山腦子快,當兵的一砸門,仁山先想到的是藏‘狻猊’墨,不然也被當兵的砸了。”張喜兒說道。
莊虎臣拍拍王仁山的肩膀:“好樣兒的,仁山,你給咱店裏立了一功,我給你記著!”
王仁山思忖著:“掌櫃的,這是哪兒的兵啊?怎麼敢在北京城裏明搶啊?”
“是不太對勁,除了鬧八國聯軍的時候,北京城的鋪子還沒被這麼搶過,當兵的怎麼有那麼大膽子,敢公開地搶鋪子?”莊虎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陪堂哥聊天的時候,他說起想吃月盛齋的醬羊肉,張幼林今天一大早就爬起來,他要親自到戶部街給堂哥采買——堂哥的日子不多了,張幼林希望盡量為他做些事情。從母親的臥室門口經過,張李氏聽到動靜,撩開棉門簾走出來:“幼林,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