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莊虎臣辦完事回到榮寶齋,雲生湊過去:“掌櫃的,額大人找您好幾回了。”
莊虎臣有些意外:“他找我?”
“今兒個等了您一下午,讓我務必告訴您一聲兒。”雲生撇著嘴,“額大人那個落魄呦,就甭提了。”
“不至於吧?”莊虎臣半信半疑。
“沒準兒就是找您借錢吃飯呢。”
“額大人會到這份兒上?”莊虎臣還是不大相信。
“我瞧著,懸!”雲生十分肯定。
沉默了片刻,莊虎臣說道:“要是這樣兒,過兩天等我忙過這茬兒,你跑一趟,到額大人府上告訴他,我在鴻興樓請他吃飯。”
“還額大人府?那宅子賣啦,眼下額大人住在南橫街兒的一大雜院裏。”
莊虎臣吃了一驚:“喲,這可真沒想到。”
幾天以後,接到莊虎臣的口信兒,額爾慶尼早早地就到鴻興樓的門口等上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衫,佝僂著腰,目光呆滯,胳肢窩裏還夾著一個卷軸。莊虎臣從遠處走過來,額爾慶尼迎上去:“莊掌櫃的,您可來了。”
莊虎臣一怔,竟沒有立刻認出額爾慶尼來:“呦,額大人,您怎麼成這樣兒了?”
額爾慶尼長歎一聲:“唉!”
“走,咱們邊吃邊聊。”
二人進了鴻興樓,在一個角落裏坐定,堂倌走過來:“二位先生,您來點兒什麼?”
莊虎臣不假思索:“泥裹灶膛子雞、清炒鱔絲兒,這得加香菜末兒,再來一個炒三香菜。”莊虎臣問額爾慶尼:“您還添點兒什麼?”
額爾慶尼搖頭:“不添了,這就夠了。”
堂倌又給唱了一遍莊虎臣點的菜,轉身離去。額爾慶尼的眼圈兒紅了:“莊掌櫃的,就是您沒忘了我,現如今,我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樹倒猢猻散哪!”
“您這是怎麼啦?”
“想不到哇,大清國,說完就完啦!”
莊虎臣試探著問:“大清國完了,您也不至於這樣兒吧?”
“我被七姨太騙啦。”
“您一直待她不錯啊,她怎麼把您騙了?”
額爾慶尼又是長歎一聲:“唉!大清國一完,這就沒了進項兒了……”話說到一半,堂倌端上菜來,額爾慶尼抑製不住美食的誘惑:“莊掌櫃的,我就不客氣了啊。”
話音未落,一筷子清炒鱔魚絲已經塞進嘴裏,他盡情地咀嚼著,還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您怎麼就讓人騙了?”莊虎臣還等著聽下文呢。
額爾慶尼緊著吃了幾口,這才騰出嘴來:“家裏沒了進項兒,就隻有賣東西了。”
“您府上那些東西,可是夠賣上一陣子的。”這點莊虎臣心裏有數。
“要不是七姨太使了壞,我哪兒能夠到這份兒上啊?東西賣來賣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讓她弄到手了,她勾著我原來的那個貼身侍從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賣啦。”
“不是您自個兒賣的呀?”莊虎臣滿臉驚訝。
額爾慶尼的眼睛沒有離開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這樣兒,還不如我自個兒賣了呢。”
“那麼大的一個宅子,賣了沒分您點兒錢?”
“賣的時候,我連影兒也不知道哇!賣完了,拿著銀票,還帶著不少值錢的東西,人就跑啦!”額爾慶尼的眼圈兒又紅了。
“呦,這可真是的!”莊虎臣是萬萬沒想到。
“莊掌櫃的,我不是告訴您了嗎,樹倒猢猻散哪!除了這倆不是東西的,家裏家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著值錢的東西就越來越少了。”額爾慶尼的眼淚流了下來。
莊虎臣勸慰著:“您可別價,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我這是青山不在啦,還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說著,額爾慶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軸,給莊虎臣展開,“莊掌櫃的,這可是件好東西,要是您喜歡我就讓給您了,怎麼樣?”
莊虎臣仔細看著卷軸:“沈周的《歲暮高山圖》,畫是好畫,不過……”莊虎臣欲言又止。
“您說,不礙事的。”
莊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鋪子不收名人字畫,沒這項業務。”
額爾慶尼失望了,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兒:“莊掌櫃的,跟您實說了吧,眼下,除了您還瞧得起我,還能跟從前似的請我在鴻興樓吃飯,別的親朋故舊,都遠遠兒地躲著了。”額爾慶尼的眼淚又流下來。
“您可別價。”
“唉!這畫要是您收不了,我給誰去呀?我這倆眼兒一抹黑,讓人騙怕啦!”額爾慶尼把畫卷起來,“回頭兒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著額爾慶尼可憐兮兮的樣子,莊虎臣心中不落忍:“額大人,我不是也沒說死嘛,您要是信得過,就先把畫給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額爾慶尼趕緊遞過來:“信得過,信得過。”畫有了著落,額爾慶尼又把注意力轉移到吃上了:“鴻興樓的泥裹灶膛子雞,您還甭說,味兒就是地道兒,在北京可是獨一份兒啊……”
額爾慶尼的畫展開在榮寶齋後院北屋的條案上,張喜兒和王仁山圍在桌子旁聚精會神地看著,莊虎臣坐在一旁,他問張喜兒:“你覺著怎麼樣?”
“我瞧著不錯,可是,掌櫃的,我可看不出門道兒來。”
“要是你沒上手就能看出門道兒來,還不成精啦?”莊虎臣又問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跡,您瞧,這是沈周獨有的‘短條皴’,起筆、收筆不裹鋒,雖說皴筆的層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莊虎臣頗為意外:“你懂畫?以前沒聽你提過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歡字畫,也好畫幾筆,我也就是學了點兒皮毛,不過,您也別聽我的,這畫還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莊虎臣點頭。
“掌櫃的,這陣子老有人上鋪子來,問收不收字畫。”張喜兒給莊虎臣續上茶。
“我也琢磨這事兒呢,做買賣,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咱榮寶齋雖說一直是家南紙店,可眼下風頭兒變了,咱們也得跟著風頭兒走。”
王仁山思忖著:“您的意思是,咱們增加新業務?”
“對,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畫的好時候,大清國沒了,這陣子,宮裏頭的東西開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額大人這樣兒的,沒了進項兒,往後都得靠賣東西過日子。”
張喜兒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來錢更快嗎?”
莊虎臣搖頭:“不成,古玩這行兒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畫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畫我好歹有點兒底兒,但先別指望這個發大財,有人送來,撞就撞上了,價錢高的、瞧不準的,都不要。”
張喜兒皺著眉頭:“咱鋪子裏,除了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夥計們都不懂,這怎麼辦呢?”
莊虎臣喝了口茶:“做這個,心態要好才成,從明兒個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畫有關的一些個東西,陸續教給你們。”
下午,莊虎臣拿著卷軸來到了貝子府,徐連春打開大門,見是莊虎臣,他眼珠子一轉,立刻點頭哈腰的,顯得分外殷勤:“呦,莊掌櫃的,您可是稀客,快裏邊兒請。”徐連春把莊虎臣讓進了書房:“莊掌櫃的,您先坐會兒,我這就給您請貝子爺去。”
院子裏,用人端著茶往書房走,徐連春走過去,揭開茶壺的蓋瞧了瞧,吩咐道:“換好茶去。”
“徐管家,來的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不就是榮寶齋的掌櫃嗎?”用人不以為然。
徐連春的眼睛一瞪,小聲罵道:“你懂個屁!眼下,榮寶齋的掌櫃就是咱府裏的財神,快去,手腳麻利點兒。”
貝子爺熱情地走進來:“莊掌櫃的,咱們可老沒見了!”
莊虎臣站起身:“貝子爺,您的身子骨兒還是那麼硬朗。”
“嗨,沒心沒肺,瞎混吧!莊掌櫃的,你坐。”貝子爺在莊虎臣對麵坐下。
莊虎臣問道:“這些日子,您都忙乎什麼呢?”
“忙乎什麼?大清國都完了,我還有什麼可忙乎的?”貝子爺一臉的無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閑坐著吧?”
“嗨,在家裏逗逗鳥兒,煩了,出去聽個戲,可不就這些嗎,還能有什麼新鮮的?”
莊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動聲色:“貝子爺,您打小兒在宮裏出來進去的,還有您那各府的親戚家裏,名人字畫可是沒少瞧吧?”
貝子爺點頭:“是沒少瞧,您還真別說,年輕的時候我可是正經迷過一陣子,沒少下功夫。”
“那眼下呢?”
貝子爺湊近了莊虎臣,壓低了聲音:“正坐吃山空呢,誰還有心思弄那個呀!”
莊虎臣把額爾慶尼的畫展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饒有興趣地看著:“沈周的《歲暮高山圖》,這畫我見過,最早是我那發小兒額爾慶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撫祝壽的時候送給他的,他送沒送人我就不知道了,哎,莊掌櫃的,怎麼到您手裏了?”
“怎麼到我手裏就不跟您多說了,您覺著,值多少銀子?”
貝子爺迷惑不解:“幹嗎呀?”
“有人要賣,我拿不準是真的還是蒙事的,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仔細看了看:“是真跡,沒錯兒。”
莊虎臣反問道:“您怎麼就那麼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貝子爺把畫掛在牆上,向後退了幾步:“沈周的暈染,渾然天成,毫無做作之氣,整幅作品妙韻生動又幹淨爽朗,大手筆啊!想仿沈周的畫可不那麼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絕活兒都學到手了呢?”
貝子爺笑了:“莊掌櫃的,那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必費盡心機仿沈周了。咱們中國畫講究筆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執筆、下筆的習慣,這執筆的高低、立斜,下筆的輕、重、緩、急,再有,是懸肘還是懸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兒,畫和頓出來的點、線可是大不一樣。”
莊虎臣頻頻點點頭。
貝子爺繼續說道:“自成一派的畫家,他們的筆法特點,都是經過多年的積累慢慢形成的,這裏麵熔鑄著畫家的氣質和個性,這是學不來的,作假的人刻意去臨摹,玩好了頂多鬧個形似,達不到神似。”
莊虎臣很是欽佩:“貝子爺,我算找對人了,您的眼裏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貝子爺擺手:“可別這麼說,這裏的門道兒也多著呢,我不過是真跡見得多了,相對而言就比較容易辨出真偽。”
莊虎臣攤牌了:“貝子爺,我今兒來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兒,往後,榮寶齋得著什麼好字畫就拿過來請您瞧瞧,辨個真假,不妨礙您玩鳥兒聽戲,給您多少酬勞合適,您先開個價兒。”
“這個……您跟徐管家商量去吧。”貝子爺痛快地答應了。
慧遠閣裏,宋懷仁正在仔細端詳一幅畫,陳福慶從後門踱進來,坐在太師椅上,不緊不慢地說道:“懷仁哪,昨兒晚上我跟金先生談妥了,他答應幫咱的忙兒。”
宋懷仁聽罷,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給陳福慶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國畫學研究會的會長,隻要他肯幫忙把那些畫家的線兒給咱搭上,餘下的,您就(貝左青右)好兒吧!”
陳福慶半信半疑:“也別高興得太早了,那些畫畫的,我瞧著一個兒個兒的脾氣都大著呢,哪那麼好擺弄啊?”
“咱幹嗎擺弄人家啊?他還當他的大爺,咱們是幫他賣畫,中間抽頭兒,大錢他賺,這叫互利,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陳福慶一扭頭,看見李默雲走進了榮寶齋,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兩全其美……”
宋懷仁順著陳福慶的目光望過去,隨口說道:“這家夥又打上榮寶齋的主意了。”
陳福慶警覺起來:“你認識他?”
“不、不,我不認識。”宋懷仁趕緊否認。
陳福慶心裏全明白了,他把手裏的茶碗放下,審視著宋懷仁:“懷仁,李默雲的底兒我都清楚,你在茂源齋的時候怎麼著我不管,在我慧遠閣可不能來這個。”
宋懷仁意識到剛才說走了嘴,他畢恭畢敬地回答:“知道。”
“我看,聯絡畫家的事兒先放一放,我這兒有筆現成兒的買賣,過兩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陳福慶改了主意。
宋懷仁的眉頭皺起來:“大夥計,這剛有點兒眉目,我看還是盡早做起來好。”
“著什麼急呀,又沒人跟你爭跟你搶的,以後再說吧。”陳福慶站起身,走了。
宋懷仁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罵道:笨蛋,傻死算!
李默雲三十來歲,其人來曆不明,就仿佛是隨風吹來的一粒草籽,不知從哪天開始就在琉璃廠生根發芽,倒騰起了古玩字畫。他個頭兒很高,極瘦,穿著件淺灰色的長衫,腋下夾著一個卷軸,像影子一般飄進了榮寶齋。
雲生迎上去:“先生,您要點兒什麼?”
李默雲並不搭理雲生,而是直奔掛著名人字畫的西牆走過去,雲生隻好尾隨在他身後。過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李默雲仔細地看完每一幅畫,遺憾地搖搖頭,托著長腔,慢條斯理地問道:“榮寶齋也是家大鋪子,號稱也做名人字畫,怎麼沒見著好東西呀?”
這話雲生可不愛聽,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應承:“在您眼裏什麼才算好東西?要是覺得這兒掛的都不喜歡,我還可以帶您到裏邊兒瞧瞧。”
“走,那就裏邊兒瞧瞧。”
雲生把李默雲帶到了榮寶齋後院的東屋,叫來了張喜兒。張喜兒請他坐下,客氣地問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兒呢,還是要畫?喜歡誰的?”
李默雲把腋下夾著的卷軸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夥計張喜兒?”
張喜兒點頭:“我是。”
“那我算找對人了。”他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您……說話算數?”
“您想要誰的字畫我賣給您,我收錢您拿走字畫,這跟說話算不算數有關係嗎?”張喜兒的口氣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