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沒了,師父臨死前把它燒了,是我親手點的火。”
聽到這話,王仁山心裏踏實了。趙寬信顯得很心疼:“幹嗎毀了呢?”
“唉,師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值錢的東西就剩這一件了,舍不得賣,臨死跟他一塊兒去了。”
“可惜了,二哥,我見過一幅和這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王仁山依舊是不動聲色。
“那應該是……”
趙廣信的話剛說到一半,他的女人端著茶盤撩開門簾進來:“先生,您喝碗熱茶。”
王仁山接過茶碗,道了謝,對趙廣信:“您接著說。”
“要是和這個幾乎是一模一樣,那就應該是他拿走的那幅。”
“他是誰?”
趙廣信剛要回答,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趙廣信不作聲了。
王仁山不便再追問下去,他轉了話題:“這幅我能要嗎?”
趙廣信點頭:“可以,不過還差道工序。”
“您這道工序得用多少天?”王仁山皺起了眉頭。
“你等著,一會兒就完。”趙廣信接過王仁山手裏的畫,出門來到院子裏。
他把放在牆角的一個鐵架子往外挪了挪,將畫擱在鐵架子上,又拿起旁邊的一個粗瓷盆,裏麵放了些柴火,點燃,放到鐵架子底下。
王仁山站在院子裏,仔細地看著。不一會兒,趙廣信滅了柴火,把畫拿起來。
果然,畫麵上出現了自然老化的效果,這就和在榮寶齋的那幅相差無幾了。
付過銀子,王仁山帶著畫日夜兼程趕回了榮寶齋。
已經將近午夜,張喜兒還在榮寶齋後院的北屋裏整理賬簿。這回要不是仁山,鋪子的損失就大了,他這個掌櫃的是不能再幹下去了,與其等著東家辭退,不如自個兒主動辭職,他要連夜清理好賬目,明天一早就去找東家。突然,張喜兒隱約聽到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
一匹快馬風馳電掣,在榮寶齋的門前停下,一名少校軍官跳下馬來,急速地敲響了榮寶齋的大門。
新來的學徒趙三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開門:“先生,您找誰?”
“我找莊掌櫃的。”
“莊掌櫃的?”趙三龍一時愣住了,他滿臉狐疑地打量著來人,“莊掌櫃的已經過世了,我們現在的掌櫃姓張。”
“你說什麼?莊掌櫃的過世了?”軍官也是一愣。
張喜兒趕過來:“長官,您有什麼事兒?”
“你是……張喜兒?”
“您是……呦,三郎?怎麼是您呀?”張喜兒大吃一驚。他隱約記得以前聽莊虎臣念叨過,三郎卷走了額爾慶尼的大部分家產和他的七姨太逃跑了,如今,怎麼鳥槍換炮又殺回來了?
三郎帶著七姨太逃到了奉天省的遼沈道,突然之間從奴才變成了爺,腰包裏有了可供揮霍的大筆銀圓,枕邊長伴如花似玉的女人,三郎自然是找不著北了,他吆三喝四地盡情享樂了一番,可沒過多久,他就自動放棄了這種花天酒地的日子,哪怕是倒找錢,三郎也死活不過了——這還得從七姨太的死說起。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三郎陪著七姨太聽戲回來,半路上電閃雷鳴,傾盆的暴雨一股腦地砸下來,兩人慌忙跳下敞篷馬車,奔向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下去避雨,七姨太跑在前邊,先於三郎兩步到了樹下,就在一瞬間,一個響雷在她頭頂上炸開了,三郎永遠也忘不了那讓他一輩子都心驚膽戰的場麵:渾身濕漉漉的七姨太突然被雷電照亮,一團耀眼的火光閃過之後,如花似玉的七姨太就變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焦炭……
三郎本來不大相信因果報應之類的說法,可七姨太就是一個明證,而且她的陰魂不散,整夜纏著三郎做噩夢,搞得三郎惶惶不可終日,連上吊的心都有了。卷走主子的家產是七姨太的主意,他是脅從,這不,七姨太先遭了報應,下麵就該輪到……可也不能等死不是?三郎左思右想,反正都是個死,不如幹脆來點兒刺激的,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尚未花掉的銀圓寄回老家孝敬年邁的父母,自個兒上山投奔在遼沈道一帶大名鼎鼎的匪首杜老五,入他的綹子幹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
按照當地的民風,當土匪不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當地還有這樣的諺語:男人不當胡子算不得好漢。不但無業遊民上山為匪,很多士紳富戶也都通匪,否則自家難保,更有桀驁者為土匪通風報信、打掩護,一起坐地分贓。匪首杜老五得知原紫禁城內務府總管的貼身侍衛前來投奔,不禁喜出望外。在他看來,三郎就是皇上身邊的人,杜老五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身價抬高了許多,遂把三郎留在了身邊。杜老五雖然是個粗人,但他誌向高遠,占山為王並不是他的終極目的。
一天,杜老五手下四梁八柱中的一位弟兄從保定探家回來,這位弟兄與當時任北洋警衛軍第一旅旅長的馮玉祥是遠房親戚,無意中說起馮玉祥要率部到陝西一帶追剿白朗匪幫,杜老五認為機會來了,他率領著一千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老巢,經過長途跋涉,在陝西靈寶投奔了馮玉祥,並為馮玉祥此次剿匪立下了汗馬功勞。此後,杜老五隨馮玉祥轉戰南北,屢建戰功,不久前,經馮玉祥斡旋,杜老五即將出任北京城防警備司令,此時,三郎已經是杜老五的少校副官了。
三郎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我們司令急著要送禮,聽說榮寶齋賣名人字畫,特意讓我先進京找莊掌櫃的聯係。”
“您請進來吧。”
張喜兒把三郎讓進後院東屋,聽罷他的要求,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嘴上還是應承下來:“三先生,您是老熟人了,我們盡量按照您的要求辦。”
第二天,張喜兒來到張家,張幼林好言安慰了一番,做出了一個讓張喜兒深感意外的安排:他還繼續當掌櫃,提拔王仁山當二掌櫃的,在大事上,兩個人商量著來。張喜兒的眼圈立刻就紅了:“可是,差點兒出了大婁子,我這心裏頭……”
張幼林把他的話截住:“倒騰古玩、字畫,哪有不走眼的?再說了,連貝子爺都走了眼,怎麼能怨你呢?”
張喜兒的眼淚抑製不住地滾落下來:“東家,您的寬宏大量我張喜兒心領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有多大能耐,我自個兒心裏清楚,您什麼時候找到合適的人,我立馬兒就讓位,可我不願意離開榮寶齋,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給您看庫房都行。”
“瞧瞧,又扯遠了吧?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張幼林遞過手帕,“李默雲的底細打聽清楚了嗎?”
張喜兒接過來擦了擦眼淚:“還沒有,他在琉璃廠不常露麵兒,隻和幾個人有聯係,聽說和陳福慶的關係不錯,為這個我還請陳福慶吃過一頓飯,可陳福慶在飯桌上淨打哈哈,實話是一句都沒有。”
張幼林思忖著:“我總覺得,這畫像是人家給咱下的套兒。”
張喜兒一驚:“您的意思是……貝子爺也跟著一塊兒蒙咱們?”
張幼林搖頭:“不至於,這個做假畫的人的確是個高手,也難怪貝子爺看走眼,我是覺得,榮寶齋周圍有一群人在盯著我們,這些人藏在暗處,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我們簡直是防不勝防啊。”
“是啊,我連睡覺都睜著一隻眼。”張喜兒感歎著。
回到鋪子,張喜兒在榮寶齋門口遇見了《京報》的社長邵飄萍,他手裏拿著一篇新聞稿,正對身邊的年輕記者交代:“這幾個地方改一下就可以發稿了,你先回去,我在榮寶齋買點東西。”
張喜兒迎上去:“邵先生,您剛忙完吧?”
邵飄萍轉過身來:“張掌櫃,我今天是特意過來,上回您給我推薦的那種毛筆,非常好用,這次我要帶五十支,送給報社的同事。”
“您請進吧。”
進了鋪子,張喜兒招呼邵飄萍坐下,倒上茶,然後從一個大筆筒裏抓出一把毛筆,“嘩啦”一聲放在櫃台的玻璃板上,用手掌一撚,隻見所有的毛筆都向一個方向滾動……
邵飄萍笑道:“榮寶齋的筆果然是名不虛傳,別小看‘滾筆’這兩下子,若不是每支筆的筆管都又直又圓,斷不會出現這種效果。實話對您說,為尋好筆,我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南紙店,這麼說吧,幾乎沒有讓我滿意的,唯獨榮寶齋的筆,我挑不出毛病來。”
“邵先生,您過獎了,就衝您這句話,我們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趙三龍捆著毛筆,張喜兒在邵飄萍身旁坐下:“我這兒還有新印出來的仿古器物詩箋,您不來兩遝兒?”
“我先看看。”
雲生拿來詩箋,邵飄萍翻看著,此時,一個身穿西裝、腆著肚子、滿臉橫肉的中年胖子走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侍從。
雲生迎上去:“先生,您用點兒什麼?”
侍從搶上一步介紹:“這位是國會議員張乃光先生。”
雲生抱拳:“幸會,幸會。”
張乃光瞥了一眼邵飄萍,粗聲大嗓地嚷嚷著:“聽說榮寶齋賣名人字畫,把值錢的都給我拿出來。”
“您這邊請。”
張乃光隨雲生走到懸掛著名人字畫的西牆邊,他粗暴地用手扒拉牆上的字畫,雲生站在旁邊皺皺眉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個,這個,這幾張,我都要了。”
雲生詫異地看著張乃光,小心翼翼地說道:“先生,這不成啊。”
張乃光的眼睛一瞪:“怎麼不成?”
雲生指著溥心佘的一幅青綠山水:“這個已經有主兒了。”
“有主兒的怎麼還掛在這兒?”張乃光顯然很不滿。
“剛裱完,還沒幹透呢。”
張乃光看了一會兒,又轉回來:“嘿!我還就瞧上這張了,溥——心——嗯?這字兒我怎麼沒見過?你說,多少錢吧。”
王仁山從鋪子後門進來,他緊走幾步來到張乃光麵前,賠著笑臉:“這位先生,您給多少錢也不能賣,您瞧瞧,這兒題著款兒呢。”
“題款兒怎麼了?換上我的名兒不就得了?”
王仁山很為難:“那哪兒成啊,這個……我跟客人沒法兒交代呀。”
“客人?什麼狗屁客人?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張乃光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
“您……”王仁山靈機一動,依舊賠著笑臉,“您是位爺。”
張乃光的臉緊繃著:“這麼說吧,我到這兒來買畫是看得起你們榮寶齋,別不識抬舉,老子就是不給錢,今天這畫也照拿,你信不信?”王仁山點頭哈腰:“那是,我信,我信……”
鋪子裏的氣氛緊張起來,邵飄萍站起身,緩步走過來,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您是張乃光先生吧?我正要到府上拜訪呢,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邵飄萍伸出手去和張乃光握手。
張乃光顯得很尷尬:“你是……”
“《京報》社長邵飄萍。”
張乃光的侍從趕緊趴在他的耳邊耳語了兩句,張乃光恍然大悟:“噢,邵大記者,久仰,久仰。”
“您什麼時候有時間啊?”
“我這些日子忙得很,過一段兒再說吧。”張乃光推辭著。
“忙得很還有閑心逛琉璃廠?”
“哪兒是逛啊,方方麵麵的都得送禮,我是奔著榮寶齋的名人字畫,直來直去。”張乃光想趕緊脫身,他四處張望著,“掌櫃的呢?”
張喜兒走上前:“我就是。”
張乃光指著剛才選好的幾幅:“這幾張,都給我包上。”
“快!手腳麻利點兒。”張乃光的侍從在旁邊催促著。
王仁山指著溥心佘的那幅:“您看,這張就免了吧?”
張乃光翻了翻眼睛,礙著邵飄萍的麵子不便發作,但又不甘心,於是甩出兩句話:“過些日子我還來,你們呢,多預備點兒活人畫的,別淨弄死人的充數,送人晦氣!”
在場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張乃光毫不理會,他對邵飄萍拱拱手:“邵大記者,失陪了,改日,我請邵先生吃飯,還指望邵先生筆下留情喲。”說完,和侍從匆匆離去。
張喜兒看著張乃光的背影悄聲問:“邵先生,這位是什麼人呀?穿著西裝,還帶著護兵。”
邵飄萍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憤憤地答道:“國會議員,誰知道是怎麼當上的,這人以前是吳佩孚手下的一個師長,還當過鎮守使,脫了軍裝換上西裝,怎麼也擺脫不了丘八的蠻橫之氣。”
張喜兒雙手作揖:“邵先生,多虧了您幫忙兒,要不然今兒個還不定怎麼收場呢,太謝謝您了!”
邵飄萍搖搖頭:“張掌櫃不必客氣。”
伊萬在北京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來信邀他們全家去美國,權衡再三,伊萬決定赴美。
啟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張幼林到前門火車站為他們送行。在站台上,伊萬和張幼林緊緊地擁抱著,他動情地說道:“感謝你對我們全家的幫助,有機會,歡迎你到美國來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萬帶著孩子們先上了車,秋月的手裏拿著一個精美的長方形盒子,她默默地看著張幼林,言語未出,已是淚流滿麵。
“秋月姐,我真不願意你們走。”張幼林掏出手帕遞給秋月。
秋月接過來擦著眼淚:“其實,我和伊萬都不願意走,可是沒辦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稱心的工作,我們也不能老靠你接濟呀,美國的這個職位對伊萬來說很難得,男人嘛,不能賦閑太久,否則會失去自信。”停頓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遞給了張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