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3)

羅振玉還禮:“不遲,不遲。”

張幼林和在場的人點頭致意,王仁山走過來:“東家,您來啦?”

張幼林有些意外:“哦,你也在?”

羅振玉笑著說:“這兩幅畫,還是你們王掌櫃的幫我張羅的呢。”

“噢,我先看看畫。”張幼林說著,隨手把帽子放在了衣帽架上。

堂倌已經上菜了,眾賓客還在圍著畫不住地稱讚,隻有張大千坐到了桌子旁,他早就餓了,對著一桌子的珍饈美味兩眼發直,又不能動筷子,隻好充滿渴望地看著羅振玉。

羅振玉讀懂了張大千的眼神,他招呼大家:“各位,各位,請先入席,填飽了肚子,再接著觀賞。”

眾客人入座,金毅楠感歎道:“真乃驚世之作,筆墨傳神,非石濤無人能為呀!”

一位頭戴瓜皮小帽、留著辮子的老先生對張幼林說:“我一直認為,用毛筆書寫和繪畫是非常困難的,好像也難以準確,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夠得心應手,創造出美妙優雅的書畫來,而用西方堅硬的鋼筆是無法獲得這種效果的。”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國學大師辜鴻銘先生,辜先生是個曠世奇才,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亞等九種語言,曾經獲得過十三個博士學位,號稱“狂儒”。

張幼林點頭:“先生所言極是。”

辜鴻銘又對羅振玉說道:“羅先生,你的運氣太好了!”

羅振玉顯得有些陶醉:“哪裏哪裏,我也沒想到,石濤的這兩幅山水居然與我先前所藏的八大山人的屏條,尺寸完全相同,此種翰墨因緣,實乃天賜啊!”

王仁山不動聲色,仿佛羅振玉的話一句都沒聽見,張大千則抑製不住想笑,他口裏的吃食差點兒噴出來。看到這兩個人的表現,張幼林心裏明白了八九分,不過,他還不能立刻就下判斷,他還需要另外的旁證。張幼林開始仔細傾聽客人們的議論。

“我的天,三千現大洋?也隻有羅兄這樣實力雄厚的收藏家才有此魄力!像我們這些早先吃鐵杆莊稼的是不成嘍,比叫花子強不到哪兒去啦。”沒落的貝子爺隻盯在了錢上,似乎從他的話裏聽不出對畫的真偽的判斷;或者,還有一種可能,貝子爺有意繞開了。

“哪裏,哪裏。”羅振玉謙虛地搖搖頭,他指著一位衣著講究、風度翩翩的年輕客人,“這位是張鎮芳的公子張伯駒先生。”

張伯駒是著名的收藏家,也是民國時期的四大公子之一,他儒雅地向各位點頭致意。

辜鴻銘琢磨了一下,問羅振玉:“張鎮芳,是那個當過天津道、鹽運使的張鎮芳嗎?”

“沒錯,他還做過直隸總督,現在是鹽業銀行的董事長,所以,張公子實力比我雄厚多了,也就是他得著消息晚了,否則這畫也到不了我手裏。”羅振玉在心裏再一次慶幸自己運氣好。

張伯駒欠欠身子,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命中是羅先生您的東西,那別人誰也覬覦不得,反之,您即使得到了也會失去。”

席間,溥心佘坐的位置正好對著牆上的兩幅畫,他不時抬起頭來看畫兩眼,又看看張伯駒,臉上充滿了疑問。

張伯駒則麵無表情,一直沉默不語。

席散人去,張幼林和溥心佘並排走在最後,張幼林問:“溥兄,你對這兩幅畫有何感想?”

溥心佘微微一笑:“他人摯愛之物,恕不評判。”

張幼林也是一笑:“溥兄不加評判,其實也是表明了一種態度。”

“張先生,那就隨您怎麼看了。”

說話間,兩人走出了翠喜樓的大門,老安把汽車開過來,張幼林執意要送溥心佘,溥心佘擺手:“不了,我難得進趟城,在附近會個朋友。”

“那咱們就改日再見吧!”張幼林上了汽車,馬達聲起,汽車一溜煙似的開走了。

汽車開出沒多遠,張幼林想起帽子忘記拿了,老安又把汽車開回去。

翠喜樓的包間裏,隻剩下羅振玉和張大千,羅振玉正要從牆上摘畫,張大千開口說道:“羅先生且慢,您這兩幅畫……是假的。”

羅振玉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我說您這兩幅畫,是假的!”

羅振玉憤怒了:“你個毛頭小子,豈敢張口胡言!”

張大千調皮地一笑:“羅先生請息怒,我把這兩幅畫的畫稿和圖章都帶來了,請您過目。”說著,他打開隨身帶的一個皮包,不慌不忙地從裏麵取出幾枚圖章和一堆畫稿。

羅振玉拿起畫稿和圖章仔細地看了看,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出來,他麵如死灰,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張幼林推門而入,三個人都感到很意外。張幼林迅速地掃了一眼羅振玉手裏的畫稿和桌子上的圖章,隨即衝兩位作揖,深表歉意:“對不住,打攪了,我的帽子落這兒了。”說著,他走到衣帽架邊,拿起帽子,轉身離去。

過了半晌,羅振玉緩過點勁兒來,可憐兮兮地看著張大千:“張先生,這畫稿和圖章我都留下,你要多少錢,好商量,切望張先生嘴下留情,這件事千萬不可在外麵張揚。”

“羅先生要是喜歡,畫稿和圖章就送給您了,我呢,不過是跟您開個玩笑,隻是……”張大千話到嘴邊兒,又停住了。

羅振玉急切地催促:“你講,你講。”

“照理說您是前輩,我是晚輩,我理應尊重您,可是……我也希望您能尊重我,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希望羅先生能認同這一點,往後,至於這兩幅畫,請羅先生放心,我會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

羅振玉擦了擦頭上的汗:“是,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羅某吃一塹,長一智……”

張大千掏出一張銀行的票據遞給羅振玉:“羅先生,這三千大洋還給您。”

羅振玉堅辭不受:“不可,不可,行裏有規矩,誰走眼誰自認,怨不得別人,鄙人雖老朽,規矩還是要講的,請張先生把銀票收起來,羅某花錢買個教訓就是。”

張大千將銀票放在桌上:“規矩是規矩,可大千要是收下這筆錢,豈不成了騙子?羅先生,再見!”

張大千拎上皮包走了,留下羅振玉久久地呆坐在那裏。

張幼林是個急脾氣,好事壞事都不過夜,他從翠喜樓取了帽子出來,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讓老安把他送到了榮寶齋。

王仁山回來的時候,張幼林已經在後院北屋等候多時了。看到東家,王仁山不覺心中一沉,但他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呦,東家,這麼晚了,您還沒回去?”

張幼林示意他把門關上,單刀直入:“仁山,石濤那兩幅畫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王仁山起初還裝傻:“什麼怎麼回事兒?”

張幼林一拍桌子:“你好好跟我說清楚!”

眼瞧著不能再扛了,王仁山隻好吐露真情:“東家,您眼裏真是不揉沙子,得,我跟您實話實說吧,這是我和張八爺做的一個局,就是想跟羅先生開個玩笑。”

“為什麼要這樣?”

“八爺覺得羅先生太狂,張嘴就是:‘是不是真跡,我羅某說了算。’您聽聽,多狂啊,他羅先生也不想想,這是哪兒?是京城啊,藏龍臥虎之地,有本事的人用火車裝,也得裝幾天,他羅先生怎麼就敢說這種狂話?就這麼著,八爺和我商量著給羅先生提個醒兒,也省得以後栽大麵兒……”

“你們拿錢了嗎?”

“東家,天地良心,我和八爺都一個子兒沒拿,這兩幅畫統共賣了三千大洋,八爺剛才都還給羅先生了。”

張幼林長出了一口氣,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沉默了片刻,張幼林緩緩說道:“仁山,這種事以後少幹,像羅先生這種身份地位的人,你們怎麼能這樣羞辱他呢?這是不是有些過分?做人,還是善良些好,何必使人難堪呢?”

王仁山點頭:“是,東家,隻此一次,下回我再也不幹了。”

張幼林站起身:“好了,抽工夫去給羅先生道個歉,這件事以後就不提了。”張幼林已經走到了門口,他又回過身來,雙目炯炯有神地注視著王仁山:“仁山,幹脆一塊兒都說了吧,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想讓你當榮寶齋的掌櫃,你看怎麼樣?”

王仁山剛挨過數落,還沒有從剛才的情境中擺脫出來,他一時愣住了:“東家,您說什麼?”

“我想讓你當榮寶齋的掌櫃。”

這回王仁山聽明白了,他使勁地搖頭:“東家,這可使不得,我來榮寶齋的時間還沒有宋栓長,讓我當掌櫃的不合適。”

“我說你行你就行,怎麼著?你看看琉璃廠一條街,幾百年來人才輩出,青史留名,難道你王仁山就甘居人後?”

張幼林這話刺激了王仁山,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答應下來:“東家,我願意幹,不過……”

“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張幼林又返回身坐下。

“還是別叫掌櫃的,按新式叫法應該叫經理,我提個建議,以後店裏就叫經理吧?”

張幼林點頭:“可以。”

“再有……”王仁山的大腦迅速地轉動著,他提出了一個苛刻的條件,“在我王仁山當經理期間,鋪子裏的人員調配、資金使用我說了算,我的一切,您說了算。”這一點,張幼林頗感意外,不過,他還是答應了。

“東家……”下麵的話王仁山有些難於啟齒,但他還是說了出來,“不是我不相信您,常言道,空口無憑,您最好立個字據。”

“行!我馬上就寫,仁山,立了字據,今後榮寶齋可就看你的了。”

王仁山胸有成竹:“您放心,我王仁山會竭盡全力把榮寶齋辦好,如若辦不好,我甘願受罰。”

張幼林拍拍他的肩膀:“仁山,我相信你。”

井上村光對張幼林似乎有著特殊的興趣,一段時間之後,他從奉天回到京城,主動邀請張幼林聽戲。

張幼林早把這個日本人忘了,接到請帖,半天才想起來。他準時趕到了位於前門外肉市路東的廣和樓戲園,隻見井上村光西裝革履,已經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等候了。張幼林拱拱手:“井上先生神通廣大,紅豆館主的《群英會》,京城多少戲迷翹首以待,聽說為了搶票,都快出人命了。”

“紅豆館主是誰?為什麼要出人命?”井上村光顯得莫名其妙。

張幼林愣了片刻,隨即恍然大悟:“敢情井上先生不是戲迷啊?”

井上村光欠欠身子:“我聽說張先生您是戲迷。”

“枝子小姐怎麼沒來?”張幼林四處張望著。

“我現在大部分中國話都可以聽懂了,就不需要翻譯了……”

兩人說著話走進了戲園,在預訂的位子上坐下,離開演還有些時候,井上村光請張幼林給他介紹紅豆館主。

張幼林侃侃而談:“紅豆館主溥侗先生被尊為‘票界領袖’,跟您一樣,也有皇族血統,他是道光皇帝的長子奕緯的後人……”

井上村光用手勢打斷了張幼林:“讓我想想……嗯,道光皇帝之後是鹹豐皇帝奕詝,溥侗先生的先人是長子,為什麼沒有繼承皇位?”

“事情是這樣的,奕緯有位老師教讀甚嚴,常常說些要認真讀書,將來好當皇帝、治理國家之類的話,有一天把奕緯說煩了,奕緯回敬了一句:我要是當了皇上,先殺了你!老師把這話轉奏給皇上,皇上一聽大怒,派人把奕緯找去,踹了他一腳,數日之後,奕緯就鬱悶而死了。”

井上村光感歎著:“太可惜了!用你們的話說,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張幼林多少有些意外:“想不到井上先生的中文進步得這麼快,我該對您刮目相看了。”

“張先生過獎了,我想認識溥侗先生,您能替我引見嗎?”這是井上村光今天的正題之一。

“沒問題,我們是老朋友。”張幼林爽快地答應了。

演出開始,紅豆館主扮演周瑜。張幼林很快就沉浸在戲中了。

……

(蔣白)啊,公瑾別來無恙啊?

(周)啊!子翼良苦,遠涉江湖而來,敢是與曹操做說客嗎?

(蔣白)這個……我久別足下,特來敘舊,奈何疑我與曹氏做說客呀!

(周白)哼……吾雖不及師曠之聰,聞弦歌而知雅意。

(蔣白)哎呀!閣下待故人如此,我便告辭。

台上,紅豆館主種種做派,極盡精妙,不斷贏得觀眾的陣陣喝彩聲。井上村光瞪著眼睛看,似乎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張幼林微微一笑,給他講解:“紅豆館主演的周瑜,瀟灑出塵、風流絕世,與梨園俗伶,迥然有異啊。”

“請張先生賜教,區別在哪裏?”

“我個人認為區別在於氣質,您仔細看,他的一舉一動,清新高雅,透著一種皇家氣派。紅豆館主是位全才,論表演,生、旦、淨、末、醜,‘文武昆亂不擋’;論戲劇音樂,吹、打、彈、拉,‘六場通透’,甭說是票友,就是專業人士也可望而不可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