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村光皺起眉頭:“貴國的事情很奇怪,業餘愛好者居然比專業人士成就更高,他是怎麼學出來的呢?”
“銀子堆出來的唄,哪出戲,誰演得好,紅豆館主就把角兒請到家裏好吃好喝住兩天,臨走的時候,合現在的數目贈送大洋一百塊,外加一包大煙土。和他打交道可比在戲園裏唱戲舒坦多了,收入也不菲,所以名角兒都趨之若鶩,毫無保留地給他說戲,像陳德霖、梅雨田、譚鑫培、姚增祿、俞菊仙,這些都是他的老師。”
“噢,博采眾家之長,不過,請恕我直言,和我聽過的其他名伶相比,紅豆館主的嗓音不夠好。”
張幼林的眼睛不覺一亮:“您快成行家了,不錯,平心而論,紅豆館主的天賦條件是不太好,嗓音略帶沙啞,不夠嘹亮。您聽……有時運轉得不能盡意,但是,他的氣質彌補了嗓音的不足,就是能讓看戲的都迷上他,跟著他演的人物,悲、喜、沉、落,您不覺得,他那沙啞的嗓子反而別有一番韻味兒嗎?”
井上村光聽了一會兒,遺憾地搖搖頭:“抱歉,我對京劇剛開始接觸,還不能體會其中的深意。”他轉了話題:“聽說,由國民政府汪主席提名,要請溥侗先生出任蒙藏委員會委員。”
張幼林半信半疑:“真有這事兒嗎?”
“確有其事。”井上村光的回答十分肯定。
“井上先生消息很靈通啊,這會兒恐怕溥侗先生自個兒也還蒙在鼓裏吧?”
“您不是和汪主席有些私交嗎?可以問問他呀。”井上村光仿佛是不經意說出了這句話。
張幼林頓時警覺起來:“井上先生,您好像什麼都知道,汪先生眼下為國事正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兒犯不上麻煩他。”
井上村光知道有些過頭了,趕緊往回找:“您是琉璃廠的名人,自然傳聞很多,我也想證實一下,您參與營救過汪主席,是真的嗎?”
張幼林擺擺手:“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後麵的戲,張幼林再也不能專心致誌了,他犯起了嘀咕:這個日本人……到底是幹嗎的?
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王仁山確實比張喜兒能幹多了,可也有讓張幼林窩心的地方,旁的不說,就徐管家給貝子爺賣畫那件事兒,就讓張幼林憋悶了好幾天。
自從皇上退位以後,貝子爺經曆了人生的巨變,雖然他不像額爾慶尼被三郎和七姨太整得那麼慘,可架不住坐吃山空,加上不會算計,眼下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徐管家還是不錯,無論富貴也罷,貧賤也罷,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著貝子爺,不但沒偷他的東西,而且還淨為一家老小的吃喝發愁了。
那天,都快到晌午了,貝子爺已經畫了好幾個鍾頭了,肚子開始“咕咕”作響,他放下毛筆,喚來了徐管家:“晌午吃什麼呀?”
徐管家愁眉苦臉:“貝子爺,我這兒正發愁呢。”
“發什麼愁呀?”家裏已經沒米下鍋了,貝子爺還全然不知。
徐管家道出了實情,貝子爺的火兒“騰”地就躥上來了,他手臂一揮:“接著當!”
“您老讓當,瞧這裏裏外外的,還有當得出錢來的東西嗎?”
徐管家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可句句都砸在貝子爺的心上。他不禁仰天長歎:“唉!想不到,我堂堂大清國的皇親貴胄,如今會落到這步田地!”貝子爺低頭在畫上又補了幾筆:“拿去,到榮寶齋賣了。”
“榮寶齋不收現成兒的,得先有人預訂。”徐管家麵露難色。
貝子爺不耐煩了:“讓你拿去你就拿去,哪兒那麼多廢話!”
徐管家不敢再言語,他卷起畫,匆匆趕往榮寶齋。到了榮寶齋的大門口,徐管家沒急著進去,他定定神,擦了把頭上的汗,又整整衣襟,這才邁著四方步踱了進去。
徐管家把貝子爺的畫在櫃台上展開,拿腔拿調地說道:“我們貝子爺昨兒個興致好,隨手畫了兩筆,我一瞧,哎喲喂,真把我嚇著了,這簡直是驚世駭俗之作啊!要是有心去畫,十有八九畫不出來,我怕貝子爺隨手當廢紙給揉了,趕緊給您送過來,您好好看看。”
夥計們沒人願意搭理他,雲生隻好走過來,指著徐管家的鼻子說道:“徐管家,跟您說多少回了?有人訂的時候再讓貝子爺畫,沒人訂就先別勞這份兒神,榮寶齋又不是收破爛兒的,逮著什麼要什麼,您倒是不怕跑道兒送來了,我們上哪兒打發去呀?”
話音未落,張幼林和王仁山走進來,徐管家像見到了救星,快步迎上去:“哎喲,張先生!”
張幼林在他麵前站住:“貝子爺還好嗎?”
“托您的福,好,好,貝子爺淨惦記您!”
“改日我去登門拜望。”
徐管家喜笑顏開:“好嘞,您的話我一準兒帶到!”
張幼林轉向了雲生:“雲生,你剛才怎麼說話呢?貝子爺是榮寶齋的老朋友,眼前不過是遇到點兒難處,你到櫃上先支點兒錢,把畫收下來嘛。”
王仁山在張幼林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張幼林的臉一沉:“好好好,經營方麵的事,由王經理說了算,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徐管家眼瞧著到手的錢又飛了,實在不甘心,他又乞求王仁山:“王經理,您瞧,畫都畫出來了,您好歹給點兒,多少都行……”
王仁山從兜裏掏出一塊錢放在櫃台上:“徐管家,真對不起,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兒小意思,讓貝子爺千萬別嫌少,這畫呢,您先拿回去,等有人訂畫時再說,徐管家,不是我駁您的麵兒,榮寶齋的規矩是我定的,要是我帶頭把自己定的規矩給破了,您說,我還好意思在琉璃廠混嗎?”
“王經理說的是,規矩我懂,規矩我懂……”徐管家趕緊把錢揣起來。
張幼林對張喜兒說道:“我沒帶錢,先從櫃上支兩塊,算是我借的。”
張喜兒拿錢遞給張幼林,張幼林把錢塞在徐管家手裏:“徐管家,對不住了……”
這件事讓張幼林心裏憋悶了好幾天。王仁山有他的道理,不成規矩何以成方圓?榮寶齋是家做買賣賺錢的鋪子,不是慈善堂。可他是個念舊的人,也是個熱心腸,雖說貝子爺這種狀況明擺著是救急救不了窮,但也不能袖手旁觀不是?張幼林思來想去,最後還是何佳碧給他出了個好主意。當年榮寶齋曾經無償使用過貝子爺的畫稿印詩箋,現在再把這些畫稿拿出來量印一些,付給最高的稿酬,這件事才算過去。
這些日子風傳北伐軍要打進京城了,鬧得人心惶惶。這天,王國維從清華大學進城,到榮寶齋買文房用品,他把采購的單子給了趙三龍,就坐下等著,順手拿起了桌子上的報紙。看著看著,王國維皺起了眉頭。
辜鴻銘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他的腦袋後麵依舊是拖著一條小細辮子,頭戴瓜皮小帽,身穿大袖寬袍,手拄拐杖,一副前清遺老的派頭。
王國維起身作揖:“辜先生,幸會幸會。”
辜鴻銘還禮,他見到王國維有些意外:“王先生,您也來逛琉璃廠?”
“我難得進趟城,來榮寶齋尋幾份詩箋,順便帶些文房用品。”
雲生端著茶走過來:“二位先生,請坐下聊。”
王國維和辜鴻銘坐下,王國維指著報紙,神色黯然:“我剛從報上看見,葉公被當作‘土豪劣紳’給槍斃了!”
辜鴻銘思忖了一下:“是湖南的那個葉德輝嗎?”
王國維點頭:“正是,葉公乃一學者,他精於目錄之學,能於正經正史之外,別具獨裁,旁取史料,開後人治學之門徑,是位難得的人才,怎麼動不動就給槍斃了呢?”
“我讀過他的《書林清話》和《書林餘話》,其中凡涉及鏤板、印刷、裝幀、傳錄、收藏、題跋、校讎等的史案掌故,皆有考證,采擷廣博,實屬上乘之作……”
兩人正聊著,張幼林和張小璐走進來,張幼林趕緊作揖:“二位鴻儒大駕光臨,失敬失敬。”張小璐也給二位先生行了禮。
辜鴻銘打量著張幼林:“張先生,你來上班啦?”
“啊不,這裏有經理,我是閑來無事溜達溜達。”
“看不出來,你還挺會找自由啊!”辜鴻銘對張幼林的回答還比較欣賞。
張幼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報紙:“二位在談論葉德輝吧?”
王國維點點頭。
張幼林坐下:“據說葉公為人多有悖謬之處,對一切新的變化都看不慣,前些日子還寫出對聯兒痛罵農民革命。”
“有這回事?”辜鴻銘顯得有些驚訝。
王國維拿起報紙:“葉公的對聯是這麼寫的:農運宏開,稻粱菽,麥黍稷,盡皆雜種;會場廣闊,馬牛羊,雞犬豕,都是畜生。橫批為:斌尖卡傀。”
一旁站立的張小璐問王國維:“請教王先生,斌尖卡傀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張幼林感歎著:“聯兒是好聯兒啊,可眼下農民革命正在勢頭上,葉公如此口出狂言,後果自然可以預料。”
辜鴻銘“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都是沒有王法所致!”
在場的人一時都愣住了。
辜鴻銘又坐下,憤憤地說道:“現在時局之所以混亂,儒風日微、斯文墜地,主要原因就是沒了皇帝,要是在當年,哪個敢如此造次?”
王國維沮喪到了極點:“辜先生所言極是,葉公就是心直口快,他這是因言罹禍呀,要是北伐軍真打到了北京,恐怕……我也難逃此下場。”
張幼林擺手:“不會不會,王先生您多慮了。”
趙三龍送過來包好的文房用品,王國維站起身:“辜先生、張先生,我先告辭了。”
張幼林和張小璐把王國維送到大門外,張幼林作揖:“王先生,恕不遠送,歡迎您再來。”
王國維也拱拱手:“請回吧。”
殘陽如血,王國維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血紅色的霞光裏。張幼林和王國維雖然沒有過深的交往,但他景仰這位知識淵博的國學大師,王國維的憂鬱與感傷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張幼林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次偶遇居然就是他和王國維今生的永別——不久之後,王國維在頤和園魚藻軒投水而亡。
宋栓氣喘籲籲地跑來:“東家,夫人讓您馬上回家,家裏來客人了。”
“誰,誰來了?”
宋栓喘著粗氣,賣了個關子:“到家您就知道了。”
銀須冉冉的霍震西老先生正坐在張家客廳裏神閑氣定地品茶,張幼林大步走進來,喜形於色:“霍大叔,您事先怎麼也不發個電報來?這讓我措手不及的。”
霍震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幼林,我就是要讓你措手不及!”
“走,今兒晚上我請您會賢堂去吃魯菜。”
霍震西擺手:“北京的館子我早吃膩了,今兒個就在家裏品嚐佳碧的手藝。”
何佳碧進來:“霍大叔,晚輩獻醜了,做了幾樣兒拿手菜,您請吧。”
三人來到飯廳落座,酒菜已經擺滿了一桌子,何佳碧給霍震西倒酒、布菜。
張幼林問:“您這次來北京得住些日子吧?”
霍震西搖頭:“不,是路過,幼林啊,我的大本營要轉移到上海去了。”
張幼林聽罷,不覺大吃一驚:“啊?您都這麼大歲數了,居然趕起了時髦?上海那燈紅酒綠的地方對您有什麼吸引力嗎?”
霍震西微微一笑:“時風日變,南京國民政府眼看著已經成勢,對我們做買賣的人來說,南方很快就會成為風水寶地,不信你看著。”
“那也犯不著您再去打天下呀!”
“我生性好動,趁著手腳利索,腦子還沒糊塗,再幹它一家夥。”
“幼林要是有您這股衝勁兒,榮寶齋早開到南洋、日本去了。”何佳碧把一塊肘子肉夾到霍震西的盤子裏。
霍震西看了看何佳碧:“他是今生投錯了胎,白白糟踐了這麼一個像樣兒的鋪子。”
“我哪兒有那興致一天到晚老泡在鋪子裏?人活著,總得鬧點兒自在吧?”
霍震西笑著:“你呀,還是老樣子。幼林,我告訴你一句話,在中國幹事業,不管是搞政治還是做買賣,眼睛得看著南邊,當年的革命黨是從南邊興起的,武昌首義也是在南邊成功的,現在的北伐軍也是從南向北打……我看哪,北伐軍一旦得勢,將來的政府也得遷到南方去,要是這樣,榮寶齋早晚也得往南邊動動,不信你把我的話擱在這兒。”
果不其然,還真讓霍震西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