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3)

張幼林歎了口氣:“唉,咱們張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這麼一根獨苗兒,說什麼也不能有閃失……”

張幼林的話還沒說完,用人推開了門:“老爺,嶽大夫來了,在客廳裏等著呢。”

張幼林站起身:“我馬上過去。”

張小璐也要跟著去,被張幼林攔下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這事兒你就別再摻和了。”

張幼林換了件衣裳來到客廳,嶽明春微笑著:“張先生,您找我來幹什麼,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張幼林在嶽明春的對麵坐下:“要是這樣我就省得再說了。”

“王經理跟我念叨過,我一時也沒琢磨出法子來。”嶽明春搖了搖頭。

“藥搞到了嗎?”

“現成的沒有,不過可以拿中藥配出來,可就是不好往外帶,日本人控製得太嚴了。”

“我倒有個想法。”張幼林壓低了聲音,“我爺爺當年在沒轍的時候,用鬆煙墨給朋友止過血,咱能不能把治槍傷的藥加在墨裏帶出去?”

“墨裏藏藥?”嶽明春皺起了眉頭。

“《本草綱目》裏有‘藥墨’之說,我的意思是以榮寶齋的名義開個製墨作坊,把藥混在墨裏。”

嶽明春恍然大悟:“這倒是個好主意,榮寶齋製墨是名正言順的事兒,不會引起懷疑,回頭我再查查《本草綱目》,琢磨一下加些什麼藥進去。”

“此事不可外傳。”張幼林叮囑著。

嶽明春會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過了午飯,宋懷仁才慢悠悠地踱進了榮寶齋,他在後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眯瞪了一小覺,中午烤肉吃多了,嘴裏直叫渴,他這才懶洋洋地爬起來,給自己泡了一壺濃香四溢的鐵觀音,端著紫砂壺去了前廳。

鋪子裏沒有客人,宋懷仁坐在椅子上喝著茶,他四處看了看,發現少了個人,於是拖著長腔問道:“經理,這些日子怎麼沒見著三龍啊,他幹嗎去了?”

“噢,東家讓他幹點事兒。”王仁山邊記賬邊回答。

宋懷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兒還是私事兒啊?可不能在鋪子裏拿著工錢,給他幹私活兒。”

王仁山抬起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李山東已經湊過去了:“副經理,您整天往維持會跑,為維持會辦事兒,就不在鋪子裏拿工錢了,是吧?”

宋懷仁被李山東噎得漲紅了臉,他正尋思著怎麼收拾李山東,一旁整理櫃台的夥計啟賢一本正經地說道:“副經理,您近來可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你覺著,我哪兒跟從前不一樣了?”宋懷仁的注意力轉移了。

李山東搶著回答:“自打日本人進了城,有人連走道兒,都這樣兒……”

他誇張地比畫起來,學著螃蟹的樣子,橫著走。

任啟賢也撅起了屁股,點頭哈腰的,嘴裏念叨著:“太……太君……”

大家一陣哄笑,宋懷仁氣壞了,他“騰”地站起來,手一帶,紫砂壺“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東收住笑容:“得,得,您別跟茶壺砸筏子,這鋪子裏的東西可都是東家置辦的。”

徐海拿來笤帚,李山東接了過去,他在宋懷仁的腳底下掃著碎壺碴子:“宋會長,您讓讓,您讓讓啊……”

宋懷仁氣急敗壞,他惡狠狠地瞪著夥計們:“大家聽著啊,以前的事兒我不計較,就算過去了,往後說話都留點兒神,李山東,我要是再聽出你話裏帶刺兒,可別怪我不仗義。”

鋪子裏一時鴉雀無聲,宋懷仁見壓住了陣腳,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誰:“沏茶!”

夥計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著沒動,宋懷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這是跟日本人叫板,還反了不成?”

鋪子裏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誰反了?”張幼林邁進了門檻,他看了看眾人,話裏軟中帶硬,“咱是買賣人,做買賣、賺錢養家糊口是咱的本分,沒事兒別在鋪子裏扯閑篇兒,今兒個我跟大夥兒說明白,誰要是嫌榮寶齋的廟小盛不下他,趁早另謀高就,我張幼林不耽誤他的前程。”

大夥兒都不言語了,李山東瞟著宋懷仁,宋懷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過來:“東家,製墨的事兒怎麼樣了?”

宋懷仁也趕緊搭訕著:“東家,您有事兒就吩咐,我去辦。”

張幼林打量著宋懷仁沒好氣地說:“我也得抓得著你啊,這些日子你正經在鋪子裏待了嗎?”

“嗨,維持會那邊不是事兒多嘛。”

“好啊,那邊事兒多你就先忙去,鋪子裏有我和王經理盯著就行了。”張幼林不再理他了。

宋懷仁一聽話茬兒不對,趕緊往回找:“東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麵當地區維持會長,咱鋪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誤點時間嗎?時間還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點兒晚兒。”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烏龜進了鐵匠鋪——找捶!”李山東憤憤地把宣紙塞進櫃台裏。

宋懷仁裝沒聽見:“得,東家,就按您說的,我先忙乎維持會的事兒去。”他走過張幼林的身邊,討好地趴在張幼林的耳邊悄聲說道:“東家,去年夏天,您讓夥計往盧溝橋給29軍送飯的事兒,有人向日本人舉報了,可讓我給壓下來啦。”

“這不都是公開的嗎,還用得著舉報?”張幼林感到詫異。

宋懷仁的眉頭皺了起來:“可別這麼說,這事兒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兒了。”

張幼林緩和了語氣:“噢,懷仁哪,這就對了,榮寶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們大家的,無論什麼時候,你得記著,咱們是中國人,是中國人就得互相幫襯著,對不對?”

宋懷仁趕緊就坡下驢:“東家,您放心,您還不了解我?我能吃裏爬外嗎?”

“行啊,要是這樣兒,副經理的位置我就還給你留著。”

“您留著,留著,我快去快回。”宋懷仁急匆匆地走了。

榮寶齋新開的製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個中等大小的院子裏,靠東牆砌著幾個爐灶,爐灶上安著許多帶拐脖的煙囪,院子的背後是一片鬆樹林。

製墨師傅姚德有五十來歲,是個腆著肚子的胖老頭兒,他正聚精會神地從一節煙囪裏取煙,趙三龍扛著一大捆鬆樹枝走進來,姚德有過去看了看,搖搖頭:“三龍啊,你找的鬆樹枝兒太嫩了,你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煙來。”

趙三龍擦著臉上的汗:“那得砍什麼樣兒的?”

姚德有放下手裏的煙囪:“我帶你去。”

兩人向鬆林深處走去,趙三龍感歎著:“真沒想到,製個墨還這麼講究。”

“這單是一行兒啊,榮寶齋不是賣墨的嗎,怎麼賣著賣著又想自個兒做了?”姚德有挺納悶。

“咱一夥計,哪知道東家是怎麼想的呀?讓幹啥就幹啥唄。”趙三龍撿起地上的一塊土坷垃,向樹上的鬆鼠扔過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還粗的古鬆前停下,指著樹幹上滲出的鬆脂:“有鬆脂的古鬆最好,就砍這樣的。”

趙三龍抬起頭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幾下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著頭:“留神,別摔著。”

砍完鬆枝回到作坊,不大一會兒,李山東肩上背著個大包,手裏提著一小籃雞蛋來了。趙三龍湊過去,兩隻眼睛盯著雞蛋放出光來,右手已經伸到了半空中:“山東,這是咱的晚飯吧?”

李山東一瞧趙三龍這架勢,趕緊把雞蛋挪開:“別,東家讓給姚師傅送過來的。”

趙三龍頗為失望:“敢情沒咱的份兒啊。”

“你們東家還真上心,有雞蛋加進去,出來的墨就不一樣了。”姚德有把雞蛋接過來。

趙三龍跟在姚德有屁股後麵:“我說師父,雞蛋這麼貴重的東西,人還沒得吃呢,往墨裏加?多可惜呀。”

姚德有對李山東笑了笑:“瞧我這徒弟,嘴這份兒饞,這籃雞蛋放這兒可就懸了,弄不好還沒加到墨裏,就全進他肚子了。”

趙三龍咽了口吐沫,眼睛終於離開了雞蛋:“師父,我也就這麼一說,您當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給榮寶齋丟人嗎?”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對李山東說道:“回去告訴你們東家,我再多待幾天,等第一批墨出來再走。”

李山東拉住他:“千萬別價,東家說了,您歲數大了,幫忙指點幾天就得了,剩下的您給三龍交代好了,讓他弄就行。”

“恐怕我不手把手教,他做不出來。”

“沒關係。”

“怎麼叫沒關係?”姚德有指著院子裏的設備,“花了這麼多錢置東西,要是做不出墨來不是瞎掰嗎?”

“東家說沒關係,就是沒關係,我這就送您回去。”

姚德有生氣了:“你們這東家可真是的。”

此時橘子皮正在附近逮蛐蛐兒,他遠遠地看見李山東陪著一老頭兒從一處孤零零的院子裏出來,感到好奇,於是偷偷地摸過去,隔著門縫兒向裏麵這麼一看,嚇了一跳,按他有限的知識儲備,橘子皮認為這分明是個炸藥作坊。他連個愣兒都沒打就跑去找宋懷仁了。

送走了姚德有,張幼林就迫不及待地來到製墨作坊。他是個急脾氣,加之那天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張幼林就帶著趙三龍熱火朝天地幹起來。他手裏拿著和嶽明春商量好的製墨方子,吩咐趙三龍:“鬆煙二斤。”

“鬆煙二斤——”趙三龍嘴裏唱著,用秤稱了二斤鬆煙,倒進身旁的一個大木盆裏。

“膠十兩。”

“膠十兩——”十兩膠也倒進了木盆。

按照方子把料配齊了,趙三龍用一根木棒子邊在大盆裏攪和邊問:“東家,您的方子是哪兒來的呀?”

“韋誕的《合墨法》裏抄來的。”

“韋誕是誰呀?”

“三國時候的製墨名家,字仲將,他做出了當時的極品墨,人稱‘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墨還能像漆?”趙三龍似乎不大相信。

張幼林解釋:“一般的鬆煙墨,顏色烏黑發暗,沒光澤,韋誕的墨不但有光澤,而且附著力很強,所以叫‘一點如漆’。”

趙三龍思忖著:“咱要是照著韋誕的方子一點兒不差地做,是不是也能做出名墨來?”

張幼林搖頭:“那可說不好,這就像做菜,使的作料兒都一樣,不同的人,做出來的味兒能差著十萬八千裏。”

張幼林拿過大粗碗遞給趙三龍:“把雞蛋清兒和裏頭。”

趙三龍往大木盆裏兌著雞蛋清兒,把蛋黃兒扒拉到一邊兒:“那雞蛋黃兒呢?”

“待會兒當夜宵吃了。”

“好嘞!”趙三龍興奮起來,他把大粗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門口的灶台上,還湊上去用鼻子使勁嗅了嗅。

這當口,橘子皮帶著一小隊日本憲兵已經來到了製墨作坊的附近。由於是榮寶齋的事,宋懷仁耍了個心眼兒,他就不拋頭露麵了,由橘子皮帶著日本憲兵去抓捕。橘子皮指著前麵隱隱透出亮光的地方,趴在日本憲兵隊翻譯官張光燦的耳邊耳語:“就是那兒。”

張光燦把橘子皮的話翻譯給憲兵小隊長西村武夫,西村武夫向他的部下揮了揮手:“悄悄地上去,把那個地方包圍起來。”

日本憲兵迅速散開,摸向了製墨作坊。

院子裏,趙三龍把切成了細末兒的草藥兌進了大木盆,張幼林思忖著:“加進這些草藥,出來的墨會是什麼樣兒呢?”

趙三龍咧嘴一笑:“反正又不拿它寫字兒,愛什麼樣兒什麼樣兒。”

突然,不遠處傳來李山東的一聲尖叫:“媽呀!”

“不好,有人……”趙三龍臉色大變。

“別慌。”張幼林抄起木棒趕緊在大木盆裏攪和,趙三龍愣了片刻,接過木棒使勁兒地攪和起來,張幼林把裝藥的口袋迅速扔進了爐膛子裏。雜亂的腳步聲已近,張幼林從容地打開了院子的大門。

橘子皮帶著日本憲兵衝進來,李山東的雙手被反綁著推搡進來。

趙三龍放下手裏的木棒,他一眼就發現了橘子皮,立刻火冒三丈:“橘子皮,你小子真他媽陰,這事兒我跟你沒完……”

趙三龍向橘子皮走去,日本憲兵把手裏的步槍一橫,攔住了趙三龍:“八噶!”

西村武夫四下看了看,使勁嗅了嗅鼻子,對張光燦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通日語,那意思是,這裏有股奇怪的味道。張光燦也用鼻子嗅了嗅,皺起了眉頭。

西村發現了地上的大木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張幼林見日本人對木盆裏的東西感興趣,就主動端起桌子上的油燈,給他照著亮兒。

西村武夫看著木盆裏黑乎乎的東西,皺了一下眉頭,問張光燦:“這是什麼東西?”

張光燦問張幼林:“這東西是幹嗎的?”

“製墨呀,我從古書上看到個製墨的方子,想自個兒做著試試。”

張光燦眯起眼睛打量著張幼林:“你是誰呀?”

橘子皮在一旁搶著答道:“琉璃廠,榮寶齋的東家。”

張光燦給西村作了翻譯,西村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點盆裏的糊狀物,仔細看了看,又扔下了。他站起來,掃視了一眼院子,指著東牆的設備問:“這是幹什麼的?”

張光燦看著張幼林:“皇軍問你,這是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