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3 / 3)

張幼林走過去,取下一個拐脖兒拿過來給他們看:“取煙的,我要做的是鬆煙墨,在爐子裏點鬆樹枝兒,讓煙存在煙囪裏。”

西村伸出一個指頭在拐脖兒裏探了探,粘出了點兒煙油子,又伸到鼻子邊聞了聞,表情顯得很疑惑:“這個味道和盆裏的不一樣。”

張光燦翻譯:“皇軍問,為什麼這個味兒和盆裏的不一樣?”

張幼林指著木盆:“這是原料,盆裏的兌上了膠,還有雞蛋清兒,朱砂……”

西村武夫鬆了一口氣,他練過毛筆字,知道墨是幹什麼用的,他轉身對橘子皮吼了一聲:“你的情報有誤,這裏不是做炸藥的。”

橘子皮一聽就傻了眼:“皇軍……皇軍,我可真不是有意蒙您,我……我看他們在這兒鬼……鬼鬼祟祟地搗鼓,就以為是做炸藥害皇軍……”他嚇得不輕,渾身直哆嗦。

西村武夫拍了拍橘子皮的肩膀:“你對大日本皇軍很忠誠,這很好,不過,你需要學習一下做炸藥的基本常識。”

橘子皮聽罷,連著給西村鞠了三個躬:“謝謝皇軍!謝謝皇軍……”

西村武夫揮揮手,帶著部下向門口走去,橘子皮愣了一下,也慌忙跟了上去,路過灶台時,他把盛著雞蛋黃的大粗碗碰到了地上,雞蛋黃灑了一地,趙三龍正在給李山東解繩子,心疼得直跺腳。

李山東活動著已經麻木的雙臂,感歎著:“東家,多虧您想得周到,讓我在暗處埋伏著,要不然可就麻煩了!”

張幼林愛憐地看著兩個年輕的夥計:“抓點兒緊,咱們盡早把墨成型,明兒個我帶你們去全聚德好好吃一頓。”

“謝謝東家!”兩個夥計的臉上樂開了花。

1938年12月,原中國國民黨副總裁、國防最高會議副主席汪兆銘離開重慶,取道越南河內回到南京,他發表致蔣介石的電報式聲明,公開與日本政府合作,為此,維持會組織北平市民遊行慶祝。

這天上午,橘子皮手裏舉著一麵小旗子,帶著一支從各家鋪子裏臨時抽人湊出來的遊行隊伍懶散地走在琉璃廠街上,這支隊伍沒什麼秩序,看上去跟逛大街的人也差不多。

橘子皮是個文盲,對今天遊行的目的並不清楚,也不知道那個叫汪兆銘的人是何方神聖,他隻是個聽喝兒的,既然宋會長派了差,他就得把這活兒幹好。和很多小人物一樣,橘子皮是那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主兒,途經榮寶齋,橘子皮回過頭仔細巡視了一番,隨即高聲喊道:“榮寶齋的人來沒來?”隊伍裏半晌沒人言語。

橘子皮氣急敗壞:“沒來?他媽的,我就知道他們沒來。”他朝眾人揮揮手:“都先停停,別走散了,我去看看。”

橘子皮進了榮寶齋,沒好氣兒地衝王仁山喊道:“王經理,榮寶齋怎麼沒出人呢?”

王仁山正在翻騰詩箋,他站起身:“早就過去了。”

橘子皮急了:“遊行隊伍都出發了,你們榮寶齋的人到現在還沒見著影兒呢。”

王仁山顯得很狐疑:“不會吧?”

正說著,趙三龍提著褲子從後門進來,他臉色蠟黃:“經理,昨兒個不知道哪口吃得不對付,從後半夜就開始跑肚子,這不,一早晨,淨在茅房裏蹲著來著。”

“呦,三龍,我還以為你去遊行了呢,鬧了半天在茅房哪,橘子皮,這你可都瞧見了吧?三龍病了。”

橘子皮晃動著小旗子瞥了趙三龍一眼:“那就換個人吧,不去可不行。”

王仁山有些為難:“夥計們都出去了,臨時恐怕找不出人來。”

“要是實在找不出人來,那就王經理您去一趟吧。”橘子皮毫不含糊。

王仁山連忙擺手:“可別價,我走了,鋪子誰照應啊?”

趙三龍好奇地看著橘子皮手裏的小旗子,順手搶過來,旗子上麵寫著:“熱烈慶祝汪兆銘先生與日本政府合作!”趙三龍念出了聲。

張幼林正好邁進門檻,他大吃一驚:“什麼,你說什麼?汪兆銘怎麼了?”

趙三龍迎上去:“哎喲東家,您還不知道?報上都登了,汪兆銘跟日本人講和了。”

王仁山遞過報紙:“今兒早上剛登出來的。”他又拍拍橘子皮的肩膀:“我說兄弟,我們鋪子裏實在抽不出人來,你幫幫忙,通融一下兒好不好?”

橘子皮想了想:“既然你們有難處,我也不好太較真兒,日本人那兒咱們總得應付應付,不然我也沒法兒交代,這樣吧,我替你們雇個閑人去遊行,你王經理得意思意思。”橘子皮做了一個手指撚鈔票的動作。

王仁山心領神會:“好說,好說,你先去,等晚上到我這兒拿錢就行了。”

“得嘞,咱們一言為定。”橘子皮喜上眉梢,一陣風兒似的出去了。

這邊,張幼林看著報紙,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漸漸地站立不穩,他手扶著櫃台,勉強走到桌子邊,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

“東家,東家,您怎麼啦?是哪兒不舒服?”王仁山趕緊跟過去。

張幼林沉重地擺擺手,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張幼林緩了過來,他猛地站起身,從百寶閣裏取下汪兆銘贈送的“狻猊”墨,他拿在手裏仔細端詳著,與汪兆銘相處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半晌,張幼林滿臉是淚水,他舉著古墨慘笑道:“汪兆銘啊汪兆銘,以前我敬重你,敬你是條漢子,是個響當當的革命黨,可我錯了,知人知麵不知心啊,我萬沒想到你居然當了漢奸!你呀,你呀!你難道不知道日本人占我國土,毀我城市,殺我百姓,奸我妻女,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卻叛國投敵,認賊作父,丟盡老祖宗的臉,我張幼林為有你這樣的朋友感到奇恥大辱,今天……我與你汪兆銘割袍斷義,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仇敵……”張幼林雙手舉起“狻猊”墨,連同罩著古墨的玻璃罩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之後,“狻猊”墨和玻璃罩子一起被摔得粉碎。

王仁山扶著張幼林從椅子上下來,倒了碗茶端過去:“東家,您消消氣兒,消消氣兒。”

張幼林一仰脖子把茶喝下,重重地把茶碗擱在八仙桌上,一甩手,揚長而去。

後院裏,宋懷仁聽見響動趕緊過來了,他看了看張幼林的背影,又瞧了瞧地上的碎玻璃碴子和摔壞的“狻猊”墨,蹲下來撿起一塊碎墨,仔細看了看,又扔在地上,站起身,不陰不陽地說道:“東家這是何苦呢?汪先生眼下是日本人眼前的大紅人兒,現巴結還來不及呢,他可倒好,拿人家送的禮物當出氣筒,也不知圖個什麼。多虧我當著維持會長,要是換了別人,就今兒個這事兒就夠進憲兵隊的。”

趙三龍走過來:“副經理,您錯了,古墨是我剛才收拾架子沒留神碰下來的。”

宋懷仁的眼睛一瞪:“糊弄誰呢?以為我是傻子是吧?”

趙三龍毫不示弱:“您剛才進來的時候,古墨已經碎了,我說是我碰下來的,您怎麼才能證明不是呢?總不能指著葫蘆說是瓢吧?”

“三龍,還不快收拾了,在這兒廢什麼話?”王仁山狠狠地說道。

趙三龍出去拿笤帚、簸箕了,宋懷仁坐下,歎了口氣:“唉,經理,咱這東家,照這麼下去,我看鬧不好非嘬癟子不可。”

王仁山裝沒聽見,抱著一摞詩箋出去了。

宋懷仁心裏有個小算盤,眼下雖說是日本人的天下,可榮寶齋的職位也不能輕易放棄,腳踩兩隻船,拿兩份薪水不是更好嗎?甭管到啥年月,錢可都是好東西,誰也不白給,所以,盡管他清楚鋪子裏的人都不待見他,但隻要麵子上還過得去,他也盡量不把事情做絕。

張幼林心血來潮開的那個製墨作坊總算沒打水漂,墨終於做出來了,不過質量嘛……可真不咋地。那天下午,張幼林來到鋪子裏,他拿出“張墨”遞給王仁山:“仁山啊,瞧著還湊合,就是研出來的色淡,畫畫還行,寫字兒就差點兒意思了。”

王仁山接過墨,仔細地看著,宋懷仁也湊過來。

張幼林顯得頗為熱情:“懷仁哪,你也瞧瞧。”

宋懷仁故作驚喜:“喲,做成啦?”

王仁山把墨遞給宋懷仁,宋懷仁拿在手裏看了看,皺起了眉頭:“東家,這是韋誕那方子?亮度不夠哇。”

“咱哪兒找那麼多雞蛋清兒往裏兌啊。”趙三龍在一旁插話。

宋懷仁思索了片刻:“光兌雞蛋清兒還不行,我看,膠也得多加點兒。”

張幼林讚賞地點點頭:“還得說懷仁是行家,下回,你跟著三龍做去。”

宋懷仁趕緊推辭:“我就算了,我可沒那癮。”他把墨還給張幼林,“您做出這樣的墨,賣給誰去呀?”

“買主兒不成問題,送貨倒是件麻煩事兒。”

“這麻煩什麼呀?”

“嗨,出城不都得檢查嗎?日本人哪知道這是什麼呀?要是當成危險品給扣了,那可就賠大發了。”

“噢,賣到外地……”宋懷仁思忖著。

王仁山開口了:“東家,我不是嫌這墨不好,要是在北平,還真怕賣不出去。”

張幼林站起身:“懷仁哪,你不是在維持會嗎,想想辦法,把這批貨弄出去,將來試幾回以後,咱這墨會越做越好,要是能有個外運的渠道,這買賣可就做起來了。”

張幼林有日子沒給宋懷仁好臉兒了,今兒個好歹“張墨”算是拿出來了,東家透著喜興,宋懷仁趕緊巴結:“東家,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一定想辦法……”

張幼林順水推舟:“那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說是這麼說,這麼重要的事能指望宋懷仁嗎?這些日子,張幼林派李山東到廣安門轉悠了好幾趟,日本鬼子對出城的物品檢查得很嚴,輕易混不出去,不過,李山東談到了一個細節,引起了張幼林的注意。原來,每逢雙日子,都是曾經到過製墨作坊夜查的那個西村小隊長在城門盤查。張幼林思索了一番,計上心來。他如此這般地交代給李山東,李山東心領神會,當天晚上就請橘子皮喝酒去了。

在琉璃廠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裏,橘子皮大為感動:“你們東家仗義,遊行嘛……小事一樁,糊弄日本人的,王經理已經給了錢,還讓你專門再請一頓,我這心裏怪不落忍的。”

李山東顯得很親熱:“哥們,甭客氣,走著……”兩人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橘子皮咂巴著嘴:“這酒真不錯,老哥,你在榮寶齋,日子就是比咱哥們過得滋潤。”

李山東順嘴說道:“那你也來呀。”

橘子皮搖搖頭:“哪有這好事兒?你們王經理也得要我呀。”

“你要是真想來,我就跟王經理說說,鬧不好王經理就同意了。”李山東一本正經。

“得了吧,別淨拿好聽的糊弄我,你們榮寶齋那麼大的鋪子,要我一混混兒幹嗎?”

李山東急了:“兄弟,這我就不愛聽了,哪個孫子拿你當混混兒來著?我跟他沒完!”

橘子皮苦笑著:“山東,別拿我打鑔了,哥們也敬你一杯,算是給榮寶齋賠不是,你可一定替哥們給你們東家帶過話兒去,上回實在是沒轍,宋會長逼著讓我帶著日本人上去,我在宋會長手底下混飯吃,能說‘不’字兒嗎?”

李山東大包大攬:“行嘞,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今兒晚上咱哥倆喝痛快了,把過去那些疙疙瘩瘩的事兒全忘了……”

兩人推杯換盞,喝了一晚上,橘子皮爛醉如泥,被李山東架著回到了住處。

讓橘子皮萬萬沒想到的是,王仁山居然答應錄用他了。聽到這個消息,橘子皮先是愣了半晌,以為自個兒在做夢,緊接著是熱淚盈眶,他撲倒在地,平生頭一回給父母連著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喃喃自語:“爹、娘,你們在陰間積了德,孩兒總算時來運轉啦……”

上班的那天,橘子皮起得特別地早,在門外等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才等來了王仁山。

橘子皮畢恭畢敬地站在王仁山的對麵,王仁山指指椅子:“你坐吧。”

“不了,我站著就行。”橘子皮欠了欠身子。

“知道誰舉薦的你嗎?”

橘子皮不假思索:“李山東。”

“還有宋副經理,主要是我們宋副經理看上你啦。”

橘子皮受寵若驚:“宋副經理是我的大恩人,您也是,我橘子皮忘不了您二位的大恩大德……”

王仁山打斷了他:“我跟宋副經理商量了一下,維持會那邊你還得盯著,不然日本人該說榮寶齋挖維持會的牆腳了,榮寶齋這兒有事兒就招呼你,沒事兒呢,你也用不著過來。”

“敢情我不是長期的呀?”橘子皮不禁大失所望。

王仁山皺起眉頭:“我不說你也知道,這些日子物價飛漲,飯還不夠吃呢,還能有多少人買文房用品?別看鋪子不小,可眼下掙不著錢哪。”

橘子皮的眼珠子一轉:“那您的意思……是讓我白幫忙兒?”

“那倒不是,咱們幹一筆結一筆,就按現在的行市,你覺得怎麼樣?”

“成、成。”橘子皮連連點頭。

正說著,張幼林進來了,橘子皮點頭哈腰地湊上去:“東家,您過來啦,有什麼事兒您就吩咐,能給榮寶齋跑腿兒,是我八輩兒祖宗積下的陰德……”

王仁山揮揮手:“行了,你先回去吧。”

“是,王經理,那我就走了,隨時等您的招呼。”

橘子皮倒退著出了榮寶齋後院的北屋,張幼林和王仁山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