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繡花兒發出一聲慘叫,屋子轉瞬間就坍塌了。
鐵子被日本兵用槍托打倒後,就勢滾到院牆的牆角,把手伸進牆窟窿摸索著。
突然,一個日本兵恐怖地大叫起來,隻見鐵子手裏出現一顆手榴彈,木柄的底端“哧哧”冒著白煙,顯然是已經拉了導火索。幾個日本兵手忙腳亂地拉動槍栓,將子彈上膛,但已經來不及了,隻聽鐵子大吼一聲:“連長,弟兄們,鐵子來啦!”
“轟”的一聲手榴彈爆炸了,院子裏的人都在火光硝煙中倒下了。趙三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天色已晚,鋪子打烊了,夥計們開始上窗板,王仁山和宋懷仁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對麵陳掌櫃的放出來了?”
“挨了打,又拿出金條,都沒用,日本人要的是《四明山居圖》,到了還是把《四明山居圖》拿出來,這才換了條命。”宋懷仁解說得挺詳細。
“聽說被打得不輕。”
“嗨,全是自找,要是早跟日本人合作,至於嗎?”
“我就鬧不明白了,日本人怎麼知道陳福慶手裏有《四明山居圖》呢?”
“日本人是誰呀?井上村光十多年前就在琉璃廠轉悠,誰手裏有什麼知道得一清二楚,下一步,就該輪到咱們東家了。”宋懷仁說得漫不經心。
王仁山心裏一驚,但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榮寶齋是南紙鋪,經營筆墨紙硯,東家手裏能有什麼呀?”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宋懷仁顯得很神秘,他往王仁山跟前湊了湊,壓低了嗓門,“東家手裏有宋徽宗的《柳鵒圖》和懷素和尚的《西陵聖母帖》,井上村光早就惦記上了……”
這可不是小事,等宋懷仁磨磨蹭蹭地走了以後,王仁山趕緊來到了張家。
張幼林聽罷王仁山的話暴怒,他“嘩啦”一聲把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放聲罵道:“小人,卑鄙,簡直是條狗!”
“東家,宋懷仁本來就是條惡狗,他早晚會有報應,問題是現在怎麼辦?”
張幼林一時也沒了主意,他氣得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我知道怎麼辦?反正絕不能讓《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落到日本人手裏。”
王仁山皺起眉頭:“可您不能硬頂,陳福慶就是前車之鑒。”
“日本人大不了就是要我這條命,反正我是想開了,字畫是老祖宗留下來的,不能在我手裏被搶走,不然我張幼林對不起祖宗。”
何佳碧流下了眼淚:“我們當然不能交出去,可……咱們總得想個法子呀,這麼硬頂也不是個事兒,日本人可什麼都幹得出來。”
“東家,我琢磨著,硬頂肯定不行,我看咱們還是得和日本人玩玩。說實話,別看井上村光在琉璃廠混了十幾年,就他這點兒道行,也就是《三字經》、《百家姓》的水平,還差著行市呢。”
張幼林冷靜下來:“你的意思是……用仿作糊弄他們?”
“還得快,聽宋懷仁那意思,陳福慶這事兒完了就該輪到您了。”
張幼林思忖了片刻,搖了搖頭:“作假也沒那麼容易,作假的人除了手藝好、人可靠,最好還能找到古紙和古墨,隻有這樣才能達到亂真的效果,問題是,現在已經火燒眉毛了,到哪兒找合適的人去?”
是啊,到哪兒找合適的人去呢?客廳裏靜下來,三個人的大腦都在飛快地轉動著,突然,何佳碧開口了:“要不然,先給宋懷仁個差事,把他支出去,拖延一下時間?”
王仁山的眼睛一亮:“對!太太,您這主意好。”
此時在前門大街上,剛剛染上“虎列拉”的橘子皮被日本防疫隊發現了,他和幾個霍亂患者被身穿防護服的日本兵用刺刀逼到了牆角。
日本防疫隊長新田次郎問他的部下三本糾夫:“這些人可以確診嗎?”三本糾夫戰前是北海道甬館市裏走街串巷的遊醫,懂些醫術,但屬於二把刀那類,給人治好了就吹牛,治壞了就撒丫子。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可以確診,是霍亂,需要特殊處理,我們還要多準備一些石灰。”
“沒問題,治病的藥沒有,石灰倒有的是。”新田次郎招招手.幾個日本兵從卡車上抬下了一筐生石灰。
橘子皮發現不妙,他急忙大喊:“太君,太君,我是維持會的人,不信您可以去調查,我們會長叫宋懷仁,太君,我是自己人哪,我不是‘虎列拉’……”
三本糾夫從筐裏鏟起一鍁生石灰劈頭蓋臉地揚在橘子皮的身上,給旁邊的人作示範:“要這樣,先消一遍毒,再拉走……”
橘子皮被嗆得連聲咳嗽,他吐出一口生石灰,破口大罵著撲上去:“小日本,你們他媽的過河就拆橋啊?橘爺給你們鞍前馬後地忙乎,你們他媽的還有良心嗎……”
橘子皮的罵聲驚動了街對麵正在匆匆趕路的宋懷仁,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過去,轉身鑽進了旁邊的一家綢緞莊。透過綢緞莊的玻璃窗,宋懷仁看見,新田次郎惱羞成怒,他拔出手槍照著橘子皮“啪、啪”就是兩槍,鮮血從橘子皮的胸口湧出來,橘子皮慢慢地倒下了。宋懷仁隱隱聽到了橘子皮最後的罵聲:“小日本,我操你祖宗……”他恐懼地閉上了眼睛。
綢緞莊的夥計走過來:“先生,您不來身兒香雲紗?這個季節買,便宜賣給您……”
宋懷仁這才回過神來,匆匆離開了。
來到井上村光的辦公處,宋懷仁依舊是畢恭畢敬,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他哈哈腰:“井上先生,我跟您辭行來啦。”
井上村光微微一愣:“你要走?”
宋懷仁趕緊解釋:“暫時的,我們東家讓我去南邊兒進貨。”
“《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有進展嗎?”
“就在東家手裏,我回來就給您招呼。”
“那就快去快回,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你辦。”
“您放心吧!”
從井上村光那裏出來,前門大街上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宋懷仁難得地流下了眼淚,引得路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伸手抹了一把:“得,橘子皮,你走好吧!待會兒哥哥給你買紙錢去,讓你到了陰間好有得花……”
王仁山從天津回來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他未敢耽擱,馬不停蹄地直奔了張家。在張家大門口下了洋車,王仁山邁上台階剛要敲門,用人已然從裏麵把門拉開了:“王經理,老爺正等著您呢。”書房裏,張幼林正在翻弄陳年舊紙和古墨,王仁山匆匆走進來,張幼林抬起頭,急切地問:“怎麼樣?”
王仁山喘了口氣:“東家,我在天津找到了德信齋的賀掌櫃,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人也可靠,他跟作假的有來往,也願意幫忙,看來《西陵聖母帖》問題不大,隻是……”王仁山顯得有些為難,“需要把真跡送過去臨摹。”
“帶真跡過去?太危險了,這可不行。”張幼林斷然拒絕。
“可……沒樣子,人家怎麼仿啊?”
“要是到照相館拍照呢?”
王仁山搖搖頭:“我想過,不靠譜兒,要是拍照可不是一張兩張,得把細部都拍全了,照相館咱沒可靠的人,萬一泄露出去,麻煩就大了。”
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地走著,書房裏一時沉默下來,過了良久,張幼林才歎息著說道:“唉,我也想不出轍來,反正是不能拿出真跡。”
王仁山依舊在苦思冥想,張幼林拿來陳年舊紙和古墨放在書桌上:“仁山,昨兒夜裏我翻騰出點舊東西,你看,這紙是宋代的,墨是元代的,若是沒有什麼特殊的鑒定手段,從成色上看,幾乎可以亂真,這是當年趙之謙先生送給我爺爺的,沒想到現在派上用場了……”
王仁山突然一拍腦門:“有啦!我怎麼早沒想起來?東家,您可能還不知道,這些日子咱們帖套作那邊有了重大突破,榮寶齋的木版水印技術已經基本成熟……”
張幼林擺擺手:“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啊,咱們《十竹齋箋譜》都印出來了。”
“那不一樣,《十竹齋箋譜》隻是印出了古代箋紙上的圖案,為的是不至於讓這些圖案失傳,對仿真程度要求不高,可咱們的木版水印技術是專門為仿古畫開發的,它的目標是:複製古今名畫,要達到酷似原作的程度。”
“哦,你的意思是,名畫隻有一幅,如果能複製出逼真的仿作,那就是榮寶齋的一絕了,很多人都可以買得起了?”
“沒錯,這是一項新業務,在這項業務上,琉璃廠任何一家鋪子都沒法和榮寶齋競爭。”
張幼林思忖著:“這項技術的工藝恐怕會很複雜吧?”
“這樣吧,明兒個我帶您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陪著張幼林來到了榮寶齋的帖套作,隻見畫工們正在低著頭勾描畫稿,雕版工們聚精會神地雕刻,印刷工人則有條不紊地拚版、調色。張幼林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圈,就出來了,他還是顯得憂心忡忡:“仁山,如果我們把《西陵聖母帖》用木版水印的技術複製出來,能糊弄日本人嗎?”
王仁山搖搖頭:“恐怕不行,用木版水印的技術複製出來的東西,唬唬外行還行,行家可蒙不了,我的意思是……”他湊近了張幼林,悄聲說道:“把《西陵聖母帖》用木版水印的技術複製出來,再拿出去作假。”
“以前我最恨作假,想不到今天我張幼林也要作假了!”張幼林感歎著。
王仁山不以為然:“東家,這沒辦法,您跟強盜沒法兒講理,就隻好蒙他們了。”
“《柳鵒圖》能用木版水印複製嗎?”
“不行,《柳鵒圖》太複雜,現在的技術還達不到,咱們得另想轍。”
可是,想什麼轍呢?王仁山心事重重地回到榮寶齋,他剛邁進門檻,驀然發現張大千正在鋪子裏,王仁山一怔:“八爺,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張大千笑了笑:“我這是自投羅網啊!”
王仁山迅即反應過來:“是來接夫人和孩子的吧?”張大千一直在敦煌莫高窟臨摹壁畫,夫人和孩子就留在了北平。
“把留在北平的字畫也一起帶走,準備得差不多了,過兩天就啟程,我跟你告個別,日本人占著北平,也不知道哪天算個頭兒,恐怕,咱們一時半會兒是難得再見麵了。”
王仁山把張大千讓到了後院北屋,張大千憤憤地說道:“日本人真他媽不是東西,我來北平才幾天,就在家門口看見好幾起殺人、強奸的事兒。”
“唉,這日子是不太平啊。”王仁山下意識地向外張望了一下,他想起宋懷仁這時已經到了徽州了,這才任張大千繼續說下去。
“我家門口那大有莊米店,買混合麵的人好好地排著隊,一幫日本兵過來,衝著大姑娘小媳婦就撲上去了,一邊往外拽一邊就解上衣裳了,旁邊幾個有血性的漢子衝上去攔著,日本兵不由分說,開槍就給打死了,這行的哪是人事兒啊,純粹是畜類……”
張大千還在滔滔不絕,王仁山的眼睛突然一亮,他興奮地一拍大腿:“對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我說,大哥……怎麼茬兒啊?”張大千收住了話頭,他疑惑地看著王仁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噢,是這樣……”王仁山把椅子拉到張大千跟前,如此這般地講給他聽,但是,讓王仁山萬萬沒想到的是,張大千竟然一口回絕了。
王仁山不禁起急冒火,話也失了分寸,兩人居然戧戧起來,張大千站起身,拂袖而去。王仁山後悔不迭,八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八爺不想幹的事,就算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幹,可這又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個法子,萬不可失之交臂……無奈,王仁山沒精打采地來到了張家。
書房裏,張幼林聽罷王仁山的敘述,也皺起了眉頭,半天沒言語。傍晚,何佳碧進來叫他們去吃飯,張幼林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何佳碧帶著《柳鵒圖》隻身去拜訪了張大千。張大千與何佳碧見過兩麵,他對何佳碧很客氣,對張夫人親自登門造訪,心中猜個八九不離十。兩人閑聊了幾句,何佳碧就把《柳鵒圖》從楠木盒子中取出,雙手送到他的麵前。張大千連連擺手:“不不不,昨天王經理跟我提了,這不可能,夫人,宋徽宗的畫並不難仿,若是我來做,不是什麼難事,可是我曾發過誓,今後再也不畫仿作了,為什麼呢?名曰仿作,畫著玩玩當然無妨,可有人愣是把它當原作給賣了,這不是坑人嗎?這種事,我張大千不能幹,所以,我發誓今生不再仿畫,您別為難我,《柳鵒圖》……您還是拿回去吧。”張大千把《柳鵒圖》推回到何佳碧麵前。
聽著張大千的話,何佳碧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掏出手帕,擦著眼淚說道:“大千先生,昨天王經理情急之下冒犯了您,我替他給您賠不是。日本人對《柳鵒圖》是誌在必得,如果他們沒有得到的話,那我丈夫的命就懸了,慧遠閣陳掌櫃的事想必您也聽說了,《柳鵒圖》是我們張家的,也是咱們祖宗留下來的國寶,說什麼也不能落到日本人手裏,眼前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請您仿一幅,把日本人糊弄過去。”何佳碧拿起《柳鵒圖》,雙手舉過頭頂,給張大千跪下:“大千先生,我求您了,無論如何請您幫這個忙!”何佳碧淚如雨下。
“這可使不得,夫人快快請起,我答應您還不行……”張大千慌忙把何佳碧攙扶起來。
《西陵聖母帖》複製出來後,王仁山風風火火地趕到了天津。德信齋古玩店的掌櫃賀錦堂和王仁山的年紀不相上下,在天津古玩字畫界也算有一號,他接過複製的《西陵聖母帖》,打開掛在牆上,感歎著:“這世界可真是風水輪流轉啊,你們榮寶齋現如今也做起假畫生意啦?”
王仁山趕緊擺手:“這跟榮寶齋沒關係,是我個人求你的事兒,眼下生意不好做,大夥兒還得吃飯不是?”說著,他湊近賀錦堂:“你老兄嘴上可得嚴實著點兒,這是背著我們東家幹的,要是傳出去,我這榮寶齋的經理恐怕就當不成了。”
錦堂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張幼林最不喜歡來這個。”
王仁山從包裏掏出一個錦盒遞給賀錦堂:“宮裏出來的,老兄你多費心,估計多長時間可以仿完?”
賀錦堂把錦盒打開,裏麵是一個做工精美的琺琅彩雙耳瓶,賀錦堂愛不釋手,他緩緩說道:“那得看你的運氣了。”
“我就在天津等,越快越好!”
給王仁山送到旅店,賀錦堂就急著派夥計去請李默雲。額爾慶尼死後,李默雲在北平的生意大受影響,不久,就把製假作坊挪到了天津,這些年,他已經在天津混成這行的老大了。李默雲姍姍來遲,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拄著拐杖踱進德信齋,賀錦堂迎上去:“李大爺,您可真難請啊。”
李默雲在鋪子裏巡視了一圈,坐下,賀錦堂給他倒上茶,李默雲伸出手:“拿來吧。”
“什麼呀?”
李默雲把手收回來:“賀掌櫃的,你要是跟我逗悶子,我今兒個就不陪著你玩兒了,待會兒還有個飯局。”李默雲站起身:“我先走了。”
賀錦堂趕緊攔住:“別,別價,李大爺,您是我親大爺,您先坐下成不成?”
李默雲又坐下,賀錦堂拿出複製的《西陵聖母帖》:“您瞧瞧這個,我想請您找人仿一件,一定要高手。”
李默雲瞟了一眼:“這可夠費工夫的,仿一件價格可不低呢。”
“您吃不了虧,我給雙份兒的酬金,怎麼樣?”
李默雲喝了口茶:“我考慮考慮吧。”
轉眼之間兩個來月就過去了,宋懷仁已經回到了北平。要說他最上心的,還是維持會那邊的事,回來後,每天到鋪子裏打個照麵,就再也見不著人影兒了,反正王仁山回老家探親了——夥計們是這麼跟他說的,鋪子裏也沒什麼大事,就算有也犯不上他操心。宋懷仁操心的是井上村光交代的任務,這可不太好辦,可不好辦也得辦,腦子裏想象著那些金光燦燦誘人的金條,他硬著頭皮來到張家。
張幼林似乎對宋懷仁不大滿意,愛答不理地問道:“我聽說,你在上海要娶姨太太了,有這回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