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宋懷仁趕緊否認:“沒影兒的事兒,純粹是造謠。”

“那怎麼待了這麼長時間啊?”

“您交代的事兒,辦不利落能回來嗎?”他往張幼林跟前湊了湊,“東家,嘉禾商社的日本人,惦記您那家傳的《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他們出大價錢。”

張幼林不耐煩地揮揮手:“過些日子再說吧。”

“慧遠閣陳掌櫃的那檔子事兒,您還沒忘吧?鬧得傾家蕩產,老命都快沒了,臨到了還得把畫交出去,何苦呢?您掂量著辦吧。”宋懷仁撂下這些話,轉身走了。

張幼林看著宋懷仁的背影,“啪”地把茶碗摔在地上。

宋懷仁聽到了身後的響聲,不過,他這會兒不打算跟張幼林計較,等這老東西交出了《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再收拾他也不遲……宋懷仁想起,剛才從鋪子裏出來得匆忙,忘記拿那個記錄他人反日言論的小本子,這可是珍貴的資料,萬一被夥計們看見……不行,還是取回來踏實,於是宋懷仁又折回了琉璃廠。

到了榮寶齋門口還沒進去,就聽見了警笛聲,宋懷仁站住,隻見東邊的街口上,日軍摩托車拉著警笛在前邊開路,防疫車緊跟其後,正向這邊呼嘯而來。車隊在榮寶齋斜對麵的古淵閣門口停住,摩托車上跳下來的日軍驅散了遊人,封鎖了道路,防疫車上跳下來的穿著防護服的日本兵則衝進了古淵閣,古淵閣內霎時傳來了哭喊聲、叫罵聲、稀裏嘩啦的砸東西聲和日本人的吆喝聲。

“啪——”一聲槍響過後,裏麵安靜下來,古淵閣的魏掌櫃和夥計們被日軍連推帶搡地轟上了防疫車,警戒的日軍把古淵閣的大門封了。

路人交頭接耳:“看樣子古淵閣裏有人得了‘虎列拉’。”

“呦,這下完了,聽說被日本人拉走就回不來了……”

防疫車開走了,人群散去,宋懷仁撣了撣長衫上的灰塵,這才邁進門去。趙三龍斜楞著眼睛看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一臭夥計居然敢跟宋會長犯各?活膩味了是不是?宋懷仁氣就不打一處來:“你斜眼看我幹嗎?有毛病是怎麼著?”

“你他媽才有毛病,一肚子爛雜碎!”趙三龍怒氣衝天。

“趙三龍,你罵誰呢?找碴兒是怎麼著?”

“我罵那不幹人事兒的,人家古淵閣的魏掌櫃頭天拉肚子,日本人今天就知道了,是誰告的密,誰他媽自己知道。”

宋懷仁簡直是七竅生煙,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趙三龍,你小子少跟我這兒指桑罵槐,魏掌櫃的得了病就得去看,人家日本人就夠意思了,看病不要錢不說,還來專車接病人,天下哪兒找這好事去?要不是我回來得及時……”

“媽的,果然是你告的密,宋懷仁,你他媽怎麼這麼缺德啊?”

“姓趙的,你嘴幹淨點兒,別找不自在啊,你罵誰呢?”

“我就罵你了,怎麼啦?惹急了我還揍你呢,姓宋的,你他媽是個什麼東西,也就是日本人養的一條搖尾巴的狗。”

“你敢?你揍我一下試試?”

趙三龍掄起一拳打在宋懷仁臉上,宋懷仁仰麵跌倒,趙三龍撲上去騎在宋懷仁的身上,左右開弓,照著宋懷仁的臉上一頓暴打。

宋懷仁掙紮著慘叫:“來人哪,殺人啦,趙三龍殺人啦……”

趙三龍越打越起勁,旁邊的夥計們嘴裏喊著“別打了,別打了……”可誰也沒上去把趙三龍拉開。

張幼林心裏憋悶,離開家到鳥市上去散心。老態龍鍾的徐連春見張幼林走過來,放下鳥籠子,迎上幾步給張幼林作揖:“張先生,謝謝您賞了老貝子爺一口棺材,您的大恩大德這世無以回報,下輩子當牛做馬一定奉還。”

“您客氣,喪事辦完啦?”

徐連春點頭:“辦完了,老貝子爺的東西就剩這隻窩雛兒,我帶不走,順手把它賣了,換倆盤纏,我就回老家了。”

張幼林逗著籠子裏的鳥兒,一個頭戴瓜皮小帽,身穿寶石藍色的長衫,手裏拎著兩個鳥籠子的中年人走過來,他在張幼林的身邊停下,彬彬有禮地欠欠身子:“張先生,少見。”

張幼林看了半天才認出來,他頗為意外:“井上先生,怎麼,你也玩上鳥兒啦?”

“入鄉隨俗嘛,我閑來無事,隨便玩玩,您看,這畫眉怎麼樣?”井上村光把左手的鳥籠子遞過來。

張幼林接過來看了看,搖搖頭:“你玩畫眉還差點兒意思,這種鳥講究遛,得每天提籠上街,兩臂用力掄晃籠子,所行路程隻能增加不能減少,你有那麼多工夫嗎?”

“這個……還有那麼多講究?”井上村光顯然是不懂。

“當然了,玩鳥兒的學問不比鑒賞字畫少,就說這畫眉……”

張幼林一時興起,正打算給井上村光掃掃盲,李山東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東家……”李山東看了看井上村光,欲言又止。

“井上先生,失陪了。”張幼林把鳥籠子還給他。

徐連春攔住張幼林:“要不然,這隻百靈送給您?”

張幼林擺擺手:“謝了,自打我叔過世以後,我就不沾這東西了,回見!”

張幼林和李山東向鳥市外走去,徐連春就勢把鳥籠子拿給井上村光:“這位爺,您瞧瞧,正宗的進口百靈,張家口來的窩雛兒,貨真價實……”兩人討價還價起來。

走出了七八丈遠,李山東焦急地說道:“東家,前些日子來過的嘉禾商社的那兩個日本人又來要《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了,給了個三天的期限,王經理也沒個信兒,您說咱怎麼辦?”

張幼林聽罷,皺起了眉頭。

“還有……”李山東猶豫了片刻,“趙三龍把宋懷仁給打了,打得不輕,姓宋的鼻青臉腫地去日本憲兵隊告狀去了。”

“活該!那趙三龍呢,他怎麼樣?”

“我正要跟您說呢,趙三龍打完宋懷仁就跑了,連鋪蓋都沒拿,他留下話……”李山東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他去西山投八路了!”

張幼林站住:“這樣也好,要是我年輕二十歲,我也去投八路了。”

回到家,張幼林給天津掛了長途電話,賀錦堂說早上王仁山已經離開了,張幼林提著的一顆心放下了半截。

王仁山緊趕慢趕,晚上終於帶著仿作的《西陵聖母帖》回來了。張幼林迫不及待地展開,細細地琢磨了一番,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仿得還算不錯,是個高手,價格也不低吧?”

王仁山擦著臉上的汗:“那當然,這種人輕易不露手藝,一露就是高價,若是沒有可靠的人介紹,你還真找不到他們。唉,總算是仿出來了,剩下的就是裝裱了。”

“你估計最快要多長時間?”

“怎麼也得個把星期吧。”

張幼林搖頭:“不行,太慢了。”

“《柳鵒圖》怎麼樣了?”

“已經完成了。”張幼林指了指東牆。

《柳鵒圖》懸掛在東牆上,王仁山走過去仔細看了看,禁不住稱讚道:“八爺的手藝果然非同小可,小鬼子就算是對照原作也未必能識別出來。”

第二天,張幼林主動到宋懷仁家探望了他,講了些不關痛癢的安慰話之後,無奈地說道:“懷仁哪,我想好了,還是把《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拿出來,省得找麻煩。”

宋懷仁萬沒想到張幼林這麼痛快就把家傳的寶貝拿出來了,他大喜過望,不禁拉住了張幼林的手:“東家,這就對了,您就是比陳掌櫃大氣,不就是兩張字畫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日本人喜歡,讓給他們就得了。”

“我可沒說現在就給。”張幼林把手抽回來。

“怎麼著,又變卦啦?”

張幼林道出原委:“北平藝專要辦一個書畫收藏精品展,《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都在展出之列,我打算等這個展覽完了,再讓給日本人,你去跟嘉禾商社商量商量。”

原來如此,宋懷仁滿口答應:“這應該沒問題,日本人那兒我還是有些麵子的……”

已經八十四歲的霍震西正坐在上海自家的洋房客廳裏閉目養神,管家輕輕地走進來:“先生,來了兩個日本人,想見您。”

霍震西睜開了眼睛:“嗯,讓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日本駐滬占領軍特高課軍官佐佐木和武田正夫隨管家來到客廳,兩人給霍震西鞠躬:“霍先生,打擾了。”

霍震西坐在太師椅上身子沒動,隻是抬手指指他對麵的椅子:“坐!”

他們坐下,佐佐木開口說道:“霍先生,前幾天我們托李先生向您表達敬意,還有我們之間的合作建議,不知霍先生考慮得怎麼樣了?”

霍震西冷笑著:“考慮了,可就是沒想明白,我就納悶,你們日本人為什麼這麼給我麵子?我霍震西一不是軍界要人,二不是政府官員,我隻是個上海灘不起眼的草民,我能跟你們合作什麼?”

武田正夫欠了欠身子:“霍先生太謙虛了,據我所知,霍先生是辛亥元勳,西北回族的實力人物,和中國各地的民間幫會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就連上海灘赫赫有名的黃老板、杜老板也讓您三分,像您這樣的實力人物如果能和我們合作,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

“哦,明白了,讓我利用舊關係搞情報,然後提供給你們,讓你們日本人放開手腳殺中國人,是這樣嗎?”霍震西一針見血。

武田正夫聽罷剛要發作,被佐佐木按住,佐佐木清了清嗓子:“霍先生不要衝動,我們可以慢慢商量。您對日本帝國的敵意我們可以諒解,畢竟我們兩國之間已進入了戰爭狀態,但是,我可以告訴您,按照我國的國策,日本對中國並沒有敵意,我們的目的,是建立一個新亞洲,亞洲人自己的亞洲,擺脫西方殖民主義的壓迫……”

霍震西揮揮手:“行了,行了,別扯淡了,老子懶得聽這些,你就說吧,老子不合作,你們能拿我怎麼樣?”

武田正夫猛地站起來:“霍先生,你該知道對抗皇軍的後果,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你想清楚。”

霍震西仰天大笑:“小兔崽子,你才吃了幾年鹹鹽?敢跟你爺爺這麼說話,告訴你,想打我家人的主意,門也沒有,老子早防著這招兒呢,這會兒他們正在太平洋上看海景,再有兩天就到美國啦……”

佐佐木也站起來:“霍先生,看來你是要和皇軍對抗到底了?”

霍震西點頭:“是這意思,怎麼樣?老子要是再年輕三十歲,早上戰場和你們拚命了,還等得到現在?”

佐佐木稍一沉思:“既然這樣,霍先生,我現在通知你,你被逮捕了。”

霍震西笑道:“想殺我?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有這個能耐嗎?告訴你們,敢殺我霍震西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把手伸到腋下想掏手槍,霍震西的手裏變戲法似的出現一支手槍:“別動!”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僵在那裏,霍震西喚過管家:“老張,你現在馬上去英租界,那裏有人接應你,我早就安排好了,你走吧。”

管家愣了片刻:“先生,我不走,我跟您二十年了,從來沒離開過您,要死我和您死在一起……”

“傻小子,你以為我走不脫嗎?要走我早走了,我是年紀大了,不想動了,活了八十四歲,我早夠本了,早走晚走都是一樣,我要讓日本人看看,中國不光是出漢奸,還有血性漢子,就衝這個,中國亡不了。”

佐佐木和武田正夫突然拔出手槍,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霍震西手中的槍響了,兩人中彈倒下。

“老張,走吧,晚了就走不了啦!”霍震西催促著。

管家跪下大哭:“先生,我求求您,讓我留下陪您……”

霍震西閉上眼睛:“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你給我把留聲機打開。”

管家站起身:“是!放什麼唱片?”

“放那張馬連良的《甘露寺》,好戲啊,真聽不夠……”

留聲機轉動起來,馬連良高亢的唱腔傳來:“……他四弟子龍常山將,蓋世英雄冠九州;長阪坡救阿鬥,殺得曹兵個個愁。這一班武將哪個有……”

霍震西再次催促:“走吧,出門時把門帶上。”

管家流著眼淚向門口退去:“先生,跟您告別了。”

霍震西疲憊地揮揮手,閉上了眼睛。

《甘露寺》的唱段在空曠的客廳裏回蕩著,霍震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隨著唱詞打著點兒,突然,大門被撞開,兩個持槍的日本兵衝進來,霍震西睜開眼睛,雙目炯炯有神,他抬手就是兩槍,兩個日本兵應聲倒下。霍震西拉開槍栓,槍膛裏隻剩下一顆子彈了,他哈哈大笑:“痛快啊痛快,霍某這輩子活得夠勁兒!”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瞬間扣動了扳機……

槍聲之後,馬連良那從容舒展、流暢華美的唱腔繼續在花園洋房的客廳裏回蕩著,飽滿酣暢……

十天之後,宋懷仁如約從張家取走了字畫。宋懷仁走後沒多久,王仁山匆匆忙忙地趕來,他手裏拿著封電報,臉上的表情十分不安:“東家,上海分店……來電報了。”

“哦,快給我,上海那邊怎麼樣了?”

王仁山拿著電報的手又縮回來,他猶豫著:“東家,您還是……別看了……”

張幼林警覺起來:“怎麼,出事兒了?那我更要看了,快給我!”

王仁山突然聲淚俱下:“東家,我……我為難死了,這電報……我不想給您看,可您……又早晚得知道,東家,您可千萬要挺住啊……”

張幼林一把搶過電報,才讀了幾行字,他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他的身子晃了晃,頹然倒下昏了過去。大夥兒趕緊上前扶住他,王仁山用拇指使勁按壓張幼林的人中:“東家,東家,您醒醒,您醒醒……”

張幼林悠悠地醒來,他號啕大哭:“霍大叔……您……您怎麼……一甩手就走了?您……您怎麼就舍得丟下我……霍大叔……幾十年了……我一直拿您當父親啊……”

王仁山擦著眼淚勸慰道:“東家,您節哀,霍爺是個大英雄,他這一生始終是條好漢,他給咱中國人長臉啊。”

聽了王仁山的話,張幼林的哭聲戛然而止:“仁山,我要給霍大叔設靈堂,我要披麻戴孝為霍大叔守靈。”

“我馬上辦,您放心!”王仁山使勁點點頭。

靈堂設在張家的正廳,霍震西的遺照懸掛在北牆的正中位置,供案前香煙繚繞。

張幼林攜何佳碧、張小璐披麻戴孝守在靈前,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張幼林率家人不停地向來賓鞠躬致謝。

張幼林一直守在靈堂裏,夜深人靜,他凝視著霍震西的遺像,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和霍震西交往幾十年的往事,張幼林淚流滿麵,他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向霍震西的遺像叩頭……

這個打擊對張幼林太猛烈,也太突然,他一下子病倒了,隻好派兒子小璐緊急趕往上海,代替自己護送霍震西的靈柩回甘肅老家。

抗戰開始以後,張幼林對兒子一直看得很緊,馬上就把他從武漢分店招回了北平,而且,凡是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事都嚴禁他沾邊兒。父命難違,小璐也真是急不得惱不得,這下機會終於來了,小璐護送霍震西的靈柩回到甘肅,隆重安葬完老人之後,順便取道重慶去了昆明。此前不久,秋月和伊萬的長子彼得以誌願者的身份來到母親的故土,加入了陳納德的“飛虎隊”,投身中國的抗戰。小璐原本是想探望一下表哥彼得,然後再考慮自己的去處,誰知他剛到昆明,國際形勢就發生重大變化,太平洋戰爭爆發了,英美國家的參戰給苦苦支撐的中國戰場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在大後方重慶、昆明有大批的熱血青年參軍,這幾乎成了一股潮流,張小璐當然也不例外,他沒來得及給父母寫封信征求一下意見就在昆明參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