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消息傳來,北平沸騰起來,人們紛紛湧上街頭以各種方式歡慶勝利。琉璃廠街上,口號聲、鞭炮聲響成一片,學生、市民們在牆上、電線杆子上張貼標語,鋪子裏的夥計們都出來看熱鬧。西村小隊長帶著一隊士氣低落的日本憲兵從街上走過,陳福慶的兒子陳正科站在路邊高喊:“日本鬼子滾回老家去!”路人立即附和:“滾回老家去……”陳正科覺得還不夠,他又撿起地上的石子投到日本憲兵的身上,往日裏凶神惡煞般的日本憲兵此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隻有縮著身子的招架之功。嘉禾商社的經理大島平治和副經理雄二勇夫低著頭在人群中穿行,他們都改穿中式的夏布褂了,見狀趕緊加快了腳步。
張幼林坐著洋車在街上經過,臉上洋溢著舒心的笑容。他在榮寶齋的門口下了車,走進鋪子。
榮寶齋裏,案子上鋪著宣紙,溥心佘正在埋頭寫標語,王仁山手裏捧著一個大號硯台研墨。張幼林走過來:“溥兄,您歇會兒,讓我來。”張幼林接過毛筆,精神抖擻地寫起來,幾個學生在旁邊等著,將寫好的標語拿出門外,李山東、徐海則忙著給客人包紙、包筆、取顏料。
大島和雄二在榮寶齋的門口停下腳步,探頭探腦地向裏麵張望,王仁山皺了皺眉頭,放下硯台走出來。大島和雄二趕緊鞠躬,大島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王經理,鄙商社想和榮寶齋的做生意,我們的字畫低價給您,您的大大地有賺。”
“榮寶齋和貴商社從沒有過生意往來,過去如此,今天也一樣,二位請回吧。”王仁山幹脆地拒絕了。
“以前我們的被井上君脅迫,多有得罪,請王經理……”
大島還要再說什麼,王仁山懶得搭理他,他轉向鋪子裏:“山東,學校用的紙你趕緊安排送過去。”
“好嘞。”李山東在裏麵答應著。
大島和雄二對視了一下,兩人又給王仁山鞠躬:“王經理,我們的告辭了,請您的考慮。”
“我不用考慮。”王仁山轉身回了鋪子。
大島、雄二垂頭喪氣地走了,剛走出沒多遠,他們發現了在人群中東張西望的宋懷仁,兩人像見了救星似的迎上去,大島搶上一步:“宋先生,我們的有發財的生意……”
宋懷仁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馬上心領神會,他低聲說道:“找地方說去。”
大島和雄二興奮地跟著宋懷仁走了。
晚上,張幼林正坐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納涼,王仁山來了,用人倒茶,張幼林示意:“信遠齋的酸梅湯,給王經理來一碗。”
王仁山擺手:“別,別,還是熱茶合適。”
“給,敗敗火嘛。”
王仁山長歎一聲,在張幼林的對麵坐下:“唉!東家,宋懷仁那混賬東西,早晚得把我氣死。”
原來,宋懷仁已經答應收購嘉禾商社轉讓的字畫,張幼林思忖著:“這倆日本人也夠精明的,搶的東西帶不走,哪怕是仨瓜倆棗的換成現銀,也比到遣返的時候給沒收了強。”
“按說,現在收購這批字畫是筆好買賣。”王仁山多少有些猶豫。
張幼林搖頭:“還是不跟日本人摻和的好,咱八年都熬過來了,別為了這點事兒再說不清楚。”
王仁山站起身:“可惜啦,盛事古董亂世金,將來局麵穩定了這批字畫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宋懷仁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你警告他,這事兒沒商量,堅決不行。”
可是,宋懷仁並沒有聽從張幼林的警告,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早,街上還沒什麼人,宋懷仁跟著嘉禾商社的送貨車悄悄地來到了榮寶齋,他敲開了鋪子的大門,招呼著:“大夥兒都出來,跟著往裏搬。”
夥計們還沒出來,倒是驚動了對麵慧遠閣裏的陳正科和錢席才,他倆隔著窗戶向外張望,錢席才覺得蹊蹺:“榮寶齋不是從來都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嗎,今兒個怎麼了?”
“嗨,撿便宜唄,這會兒收日本人的東西還不是幹賺?”
“掌櫃的,那咱們也……”
沒容錢席才說完,陳正科趕緊打斷了他:“這個洋落兒可不是好撿的,別瞎摻和。”
李山東看著這車字畫也覺得不對勁,他借故離開了,趕緊去報告了經理和東家。
等王仁山趕到的時候,榮寶齋後院北屋的桌子上已經散堆起小山似的字畫,宋懷仁獻寶似的展開一幅湊到王仁山跟前:“你瞧瞧,就這一幅就值了。”
王仁山臉色鐵青:“我說老宋,東家再三交代,榮寶齋不能跟日本人做生意,你怎麼就是不聽?”
宋懷仁賭氣地把卷軸卷上:“王經理,咱是生意人,榮寶齋就是因為聽東家的不跟日本人合作,幹挺了八年,老底兒都快賠光了,他東家最不濟還能有鋪子頂著,大不了把鋪子賣了,可榮寶齋要是垮了咱們怎麼辦?這批字畫隻要一轉手就是四五倍的利,咱幹嗎落這空呀?”
話音未落,張幼林邁進了門檻:“懷仁,你說得輕巧,要是政府追究起來,這些字畫是怎麼到的日本人手裏,你說得清楚嗎?”
宋懷仁諂媚地轉向張幼林:“東家,瞧瞧,這點小事兒還驚動您了。”
“別揀好聽的說,給我原封不動退回去,要不然,你就離開榮寶齋。”張幼林語詞嚴厲,說完,甩手就出去了。
宋懷仁看著張幼林的背影,哭喪起臉:“嘿!好心還當成驢肝肺了,這人要是倒黴,就是金元寶到了手裏都能變成驢糞球兒。”
王仁山瞥了他一眼:“也該你倒黴了,這八年,要說我們可是前心貼後心了,可你呢?”
“我?我怎麼了?”宋懷仁的眼睛瞪起來。
“還用我說嗎?陳福慶的《四明山居圖》是怎麼回事兒?還有東家的《柳鵒圖》、《西陵聖母帖》,都是誰告的密?你心裏難道不清楚?”
王仁山撂出這幾句話,宋懷仁立刻就耷拉腦袋了。
“嗆啷、嗆啷”,門外響起剃頭的吆喝聲,王仁山對院子裏的李山東喊道:“快去,把秦二爺叫住。”
李山東跑到門口把剃頭匠秦二爺叫住,讓進了後院,王仁山來到前廳給夥計們訓話,他掃視了一眼精神抖擻、站成兩排的夥計,慷慨激昂:“苦日子終於熬過去了,眼下,榮寶齋要重整旗鼓,各地的分店還要再開起來,可以說是百廢待興。今兒個大夥都先淨淨麵,精神精神,打明兒個起,都給我把新長衫穿上,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夥兒一塊兒把生意做紅火了!”
夥計們齊聲回答:“好!”
宋懷仁從後門進來,王仁山的語調立刻就變了:“今兒個我把話擱這兒,咱鋪子裏的人都算上,別淨琢磨歪門邪道,壞了榮寶齋的名聲。”
宋懷仁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硬著頭皮從夥計們的麵前走過,到賬櫃的抽屜裏找賬簿。
榮寶齋的後院裏,秦二爺把剃頭挑子靠牆邊放下,拿起挑子上的洗頭銅盆交給李山東:“爺們兒,勞您駕,給倒點兒水。”
李山東接過銅盆,跟秦二爺開著玩笑:“我說秦二爺,回回都是我倒水,今兒個您說什麼也得少收點兒。”李山東端著銅盆轉過身,差點兒碰著從後門出來的宋懷仁:“喲,副經理,您讓讓。”
宋懷仁側身讓過李山東,李山東並沒有急著過去,他在宋懷仁麵前站住:“副經理,如今光複了,您的腦袋最該換換。”說著,李山東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宋懷仁火兒了:“怎麼著,卸磨殺驢?不是你吃白麵饅頭的時候啦?”
張幼林從東屋裏出來,不冷不熱地說道:“懷仁哪,你好歹也辛苦八年了,不成就好好在家歇些日子,先別忙著到鋪子裏來。”
宋懷仁一聽就急了:“東家,您這是讓我走人?”
“我可沒這麼說。”
宋懷仁把賬簿摔在窗台上,氣哼哼地要往外走,張幼林伸手攔住他:“慢著,嘉禾商社的字畫你先退回去。”
宋懷仁垂頭喪氣地來到嘉禾商社的門前,大島迎出來,宋懷仁指指身後車上的字畫:“大島先生,不是宋某不給您麵子,是我們東家不讓收,我也沒辦法,這不,又給你拉回來了。”
大島皺了皺眉頭,他還是給宋懷仁鞠了一躬:“多謝宋先生,我知道您已經盡力了,十分感謝!”
宋懷仁向四處望望,小聲說道:“大島先生,我個人可以收購你們兩張字畫,不知先生是否願意。”
“宋先生喜歡什麼,拿走就是了,多少給幾個錢就行,我們回國時還可以當作路費。”
“那我就不客氣了。”宋懷仁從車上揀出了《柳鵒圖》和《西陵聖母帖》,又掏出五塊銀圓遞給大島:“你也別嫌少,說句不客氣的,這都是中國的寶貝,反正你們也是搶來的,這幾塊錢就權當是我送你的路費吧。”
大島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來,他無奈地點點頭:“宋先生說多少就是多少,我同意。”
華北戰區接受日軍投降的受降儀式於1945年10月10日在故宮太和殿廣場舉行,張幼林作為北平商界代表應邀參加了受降儀式,見證了這個激動人心的曆史時刻。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中國第十一戰區第92軍的官兵在侯鏡如軍長的率領下列隊於太和殿廣場,美軍司令羅基少將、華頓參謀長及英國、法國、蘇聯等國的代表也前來參加。10點10分,故宮北麵的景山山頂上軍號長鳴,受降儀式正式開始,緊接著,太和殿主會場禮炮響起,軍樂奏響。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將軍站立在太和殿台基下的受降台正中,全場軍民首先向抗戰犧牲的烈士默哀,隨後,日軍華北方麵軍司令官根本博中將簽署了投降書,呈遞給孫連仲將軍,根本博等五名日軍高級軍官解下隨身佩帶的指揮刀,向孫連仲呈繳。在場的中國軍民群情振奮,太和殿、午門、端門乃至天安門,人潮湧動,群眾自發地歡呼“中國萬歲”、“勝利萬歲”……歡呼聲響徹雲霄,經久不息。受降儀式雖然隻有短短的二十五分鍾,但它卻永久地留在了張幼林的記憶深處,終生難忘。
此後,日軍華北方麵軍各部隊,按中國軍方的命令,在北平、天津、塘沽、保定等地集中,於1945年11月初至1946年1月,陸續向中國軍隊繳械投降,老百姓迎來了短暫的和平生活。
井上村光奉命作為日軍代表也參加了受降儀式,完成了這一任務後回到寓所,他采取日本傳統武士最崇高的死法——切腹自殺結束了生命。他沒有玩弄用手指蘸點兒水在肚皮上比畫一下剖腹的樣子,再請人將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這類花活,而是莊嚴地取下自己的佩刀,義無反顧地將刀尖指向自己,先豎著剖開腹部,然後用刀尖向右突刺,刺破了肝髒……鮮血飛濺到四周雪白的牆壁上,染紅了他的軍裝,他倒在血泊中,享受著劇烈的痛苦,微笑著慢慢死去……在意識消失前,他的腦海中閃過了最後一個念頭:要是沒有這場戰爭,那該多好啊!
井上村光的遺骨永遠留在了北平,他的靈魂則漂洋過海,回到故土,被供奉在靖國神社裏。
這些日子,接收大員們也紛紛從重慶飛抵北平,張乃光出任北平司法局的局長。與十多年前相比,他身上的丘八氣少了很多,但骨子裏似乎並沒什麼根本性的變化。
北平司法局的大門口,張乃光從汽車上下來,魏東訓迎上去,他接過張乃光手裏的提包,殷勤地問:“局長,您這趟天津之行有收獲嗎?”
張乃光和魏東訓一邊往裏走,一邊興衝衝地說道:“淘著寶啦!”
回到局長辦公室,張乃光打開提包,從裏麵拿出一個卷軸,小心翼翼地在辦公桌上展開:“還記得天津德信齋的賀掌櫃嗎?”
魏東訓端過茶杯:“記得。”
“我在古玩街遇見他了,他可是買賣越做越大了。”
“這是他賣給您的?”
“老熟人,還管點兒用,知道這是什麼嗎?”
魏東訓看了半晌,搖搖頭。
張乃光顯得很陶醉:“懷素和尚的《西陵聖母帖》。”
“您的收藏品位可是越來越高了。”魏東訓適時地恭維著。
張乃光坐下,點上煙:“還甭說,收藏這玩意兒,隻要上了道兒,就他媽的上癮。”
魏東訓把一摞材料遞過去:“這是日偽時期北平的漢奸名錄和罪行摘要。”
張乃光接過來,隨手扔在桌子上:“你都看過了?”
“看過了,唉,這幫認賊作父的畜生,這八年裏罪行累累,有的人手上還有人命,罄竹難書啊,您看是不是盡早……”
張乃光打斷了他:“不忙,先過一遍篩子,有用的先留下,我得慢慢地收拾他們;若是沒什麼用的漢奸,就趕快進入司法程序,該判刑的判刑,該槍斃的槍斃。”
上午十點來鍾,琉璃廠上人來人往,張幼林溜達著向榮寶齋走去,陳正科從後麵攆上來:“喲,您老沒在家歇著?”
“待著悶得慌,出來逛逛。”
“這些日子生意不錯吧?”
“窩了八年,也該咱們掙點兒錢了。”說著話,榮寶齋到了,張幼林揮揮手,“陳掌櫃,回見。”
鋪子裏有十幾位客人在買東西,徐海、李山東成箱地往外搬筆墨,雲生見張幼林進來,趕緊迎上去:“東家,您來了。”抗戰期間,除了上海分店,其餘的幾家分店都相繼關了張,雲生一直在上海堅守,最近剛調回來當大夥計。
“忙你的,別管我。”張幼林坐下。
“您喝著。”雲生倒上茶,轉身又去接待客人。
他來到一位穿鐵路製服的客人身邊,客人手裏拿著單子焦急地說道:“我們一共要八百支筆,還有卷宗、信箋、信封……”客人把單子遞給雲生:“明天我派人來拉。”
雲生接過單子看了看,麵有難色:“先生,實在對不住,這幾天要文具的客人太多,一時……給您湊不齊。”
客人看了看鋪子裏排隊等候的人,不情願地搖搖頭:“那我隻好換一家了。”
“別忙,您看這樣行不行,今兒下午,我給您送一部分,您先用著,三天以後,餘下的給您一塊兒送到,保證不耽誤您使。”
客人的臉上露出笑意:“能送貨最好。”
“今兒個您是頭一回來,咱們就算認識了,往後您用東西,打個電話就成,不用來回跑。”
徐海帶著一個穿西裝的客人走過來:“大夥計,這位先生要大宗的貨,您看。”說著,他遞過來一張貨單。
“您忙著,不耽誤您生意,我走了。”
“您慢走。徐海,送送這位先生。”
徐海送穿鐵路製服的客人向外走,穿西裝的客人四處望著:“榮寶齋的買賣可真不錯。”
雲生看著手裏的貨單:“全靠大夥兒捧場了。”
“戰前我在南京的時候就用榮寶齋的東西。”
雲生抬起頭:“這陣子,政府的各部門都在恢複建製,用的文具多,鋪子裏的存貨一時供不應求。”
“這樣吧,你也先給我送急用的,餘下的等有貨了再補上。”
雲生拱拱手:“那我就謝謝您了,在南京就用榮寶齋的貨,您是老客人了。”雲生把李山東叫住:“山東,把先生的貨備上,明兒一早就給送過去。”
“好嘞。”李山東接過單子去備貨了。
“來,我陪您喝杯茶。”雲生正把客人往裏讓。
任啟賢站在後門喊道:“大夥計,王經理請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