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3)

一個送貨的人進了鋪子:“榮寶齋的湖筆到了,給您放哪兒?”

“麻煩您給我送到後庫。徐海,帶他到後庫。”

雲生陪著客人剛走了兩步,電話鈴響了。

小學徒魏子善拿起聽筒,隨即叫住了雲生:“大夥計,您的電話。”

客人停下腳步:“得,您忒忙,不打擾了。”

雲生拱手:“實在對不住您,那咱改日……”

張幼林看著鋪子裏一派繁忙的景象,若有所思。

回到家,張幼林和何佳碧正在說話,用人興衝衝地跑進客廳:“先生,太太,你們看誰來啦。”

張幼林和何佳碧抬起頭,向門口張望,隻見風塵仆仆的張小璐提著皮箱走進來,何佳碧手中的茶杯“嘩啦”一聲掉在地上,她身子晃了晃,險些摔倒,張小璐搶上一步扶住何佳碧:“媽媽,我回來了。”

何佳碧霎時聲淚俱下:“孩子啊,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媽,是我,您不是做夢。”

張幼林在一旁也很激動:“小璐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和你媽很想念你,你坐嘛,讓爸爸好好看看你。”

一家三口相對而坐,張小璐看著白發蒼蒼的父母,動情地說道:“爸、媽,我也想念你們,這些年……你們受苦了。”

“還好,還好,小璐啊,這些年你在哪兒?”張幼林急切地問。

“我參加了遠征軍,在緬甸打了幾仗,這不,現在我複員了。”

何佳碧睜大了眼睛:“天哪,我兒子居然也上戰場啦?張家還沒出過當兵的人呢。兒子,你打死過日本鬼子嗎?”

小璐頗為自豪:“那當然,還不止一兩個呢,我開始當機槍手,後來長官說我有文化,讓我去駐印軍學駕駛坦克。緬北大反攻的時候,我是駕駛坦克參加戰鬥的,當時我已經是中尉軍銜了,那一仗我們打通了中印公路,日軍第三十三軍全軍覆沒。”

張幼林十分興奮:“幹得好啊,兒子,真給你爸長臉!”

“彼得表哥……犧牲了。”小璐的語調低沉下來。

何佳碧點點頭:“我們聽說了。”

宋懷仁在家裏獨自喝著悶酒,他的小兒子湊過來想抓幾粒花生米,宋懷仁伸手打了孩子一巴掌:“去,滾一邊兒去。”

“媽……”孩子哭著出去了。

宋懷仁不耐煩地衝門外喊道:“嗨,快點兒,弄倆菜也這麼磨蹭。”

宋妻端著菜進來:“你這是跟誰賭氣呀?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菜也得炒熟了啊。”

“媽的,這些日子是門頭溝的駱駝——倒黴(煤)透了,事事搓火。”

宋妻把盤子礅在桌子上:“誰跟你過不去跟誰幹呀,別在外麵生了氣回來跟我們砸筏子,我還告訴你,北城的那個維持會長金爺,讓政府給斃了。”

宋懷仁吃了一驚:“金爺……還真給斃了?”

“我早說什麼來著?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得罪人的事兒不能幹,可你聽嗎?現在崴泥了吧?趕緊想轍吧。”

宋懷仁把筷子一撂:“媽的,怎麼就沒算計到會有今天呢?”他思來想去,覺得還得從張幼林入手,於是菜也沒顧上吃,起身去了張家。

這當口,魏東訓坐著汽車來到榮寶齋的門口,他得意揚揚地從車裏下來,四下裏看了看,並沒有急著進榮寶齋。雲生熱情地迎出來:“呦,這不是魏先生嗎?好些年不見了啊。”

魏東訓上下打量著雲生:“雲生,喝,瞧這架勢,你是當了掌櫃的吧?”

“您可真抬舉我,鋪子裏現在人手少,我跟著王經理瞎張羅,得,您可是貴客,快請進。”

雲生陪著魏東訓走進鋪子,他吩咐徐海:“趕緊到後頭請王經理去,就說魏先生到了。”

“哎!”徐海應聲而去。

魏東訓四處看著:“我有十幾年沒來了,還是老樣子。”

“不瞞您說,剛緩上來,日本人在的這些年,買賣難做,一直硬挺著,要不是光複,恐怕也熬不住了,您請坐。”

魏東訓坐下:“現在好了,抗戰勝利了,該享受太平日子了。”

“也得常有您這樣兒的大客人捧場,買賣才能紅火。”雲生趕緊接上話。

李山東送上茶來,魏東訓端起茶碗:“哎,張喜兒在嗎?我還欠著他一份人情呢。”

雲生歎息著:“咳,甭提了,那年日本人打南京,一炮把鋪子打著了,他就沒出來,宋栓也跟著捂裏頭了。”

“嘖,嘖!可惜了的,還真守著鋪子把命搭進去了……”

王仁山從後門進來:“哎喲,魏先生,稀客,稀客,您今兒過來怎麼不事先打個招呼?”王仁山坐下和魏東訓聊了起來。

宋懷仁來到張家,他“撲通”一聲跪在張幼林的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東家,瞧在我多年為榮寶齋盡心盡力的分兒上,您就保我這條命吧,我當初真是悔不該跟日本人來往,我後悔呀……”

張小璐推門進來,他不屑地瞟了宋懷仁一眼,坐到了沙發上。

張幼林抬抬手:“起來吧,我還有事兒,你先回去吧。”

宋懷仁站起來:“東家,求您了。”他給張幼林深深地鞠了個躬,灰溜溜地走了。

張小璐看著宋懷仁的背影:“爸爸,您怎麼還留他在鋪子裏啊?”

“這事兒我也想了好些日子了,一提讓他走,他就哭天抹淚的,都來了好幾回了,唉,畢竟是鋪子裏的老人,憑良心說,這十幾年,宋懷仁為鋪子沒少賣力氣,咱不能把事兒做絕。不過,老天爺要是讓他遭報應,那可誰也攔不住。”張幼林拿起桌子上的報紙,皺著眉頭,“小璐啊,我真想不明白,當初日本人的傀儡、憲兵司令黃南澎和警察局局長崔建初,如今搖身一變,又當上了國民政府北平憲警聯合辦事處的正副主任,這算怎麼檔子事兒呢?”

“我看國共兩黨早晚得打起來,往後的日子可不會像您想象的那麼太平。”

張幼林很驚訝:“這是幹嗎呀?跟日本人還沒打夠是怎麼著?”

“等著瞧吧,爸爸,今天下午我遇見趙三龍了。”

“三龍?你沒讓他回來呀?眼下鋪子裏正缺人手兒。”

張小璐壓低了聲音:“三龍投奔共產黨了,跟吳雪謙在一起。”

“這個吳雪謙,拐走了我一個能幹的夥計。”張幼林轉念一想,“也好,三龍自個兒有個前程。”

從張家出來,宋懷仁琢磨起東家的話來了,“回去”可以理解為回家,也可以理解為回鋪子,宋懷仁權當是後者,他向琉璃廠走去。路過翰文齋書店,不巧撞見了陳正科,陳正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兩口吐沫,大聲罵道:“認賊作父,不得好死!”

宋懷仁裝沒聽見,他加快了腳步。快到榮寶齋門口的時候,正趕上王仁山和雲生陪著魏東訓從鋪子裏出來,魏東訓站在車門口,又叮囑了一遍:“王經理,您別忘了我們局長的托付。”

“您放心,有好東西一定先給張局長送過去。”

魏東訓上了車,雲生關上車門:“有空您就過來。”

魏東訓的車開走了,王仁山對雲生說道:“張乃光回北平接收了司法局,像這種接收大員,我們還真不能怠慢。”

什麼?張乃光接收了司法局?真是天助我也!宋懷仁的眼睛不禁一亮,陰沉了好些日子的臉上居然有了笑容,他搭訕著走過來:“經理,張乃光又回來啦?”

“啊,這些日子有不少老主顧都回來了。”

宋懷仁試探著:“那我跟他們聯絡聯絡?咱這買賣還得指著他們不是?”

“願意去就去吧。”王仁山有一搭無一搭地應付著。

宋懷仁興奮起來:“好嘞,保證三下五除二就把老關係都接上,你就(貝左青右)好兒吧。”

接下來的幾天,宋懷仁馬不停蹄地東串西串,他的辦事能力沒得說,果然把以前的老主顧基本上都拉回了榮寶齋。他一直盯著魏東訓,接連請了三次,魏東訓才勉強賞光跟他吃頓飯。

在翠喜樓的雅間裏,宋懷仁殷勤地給魏東訓布菜:“您吃著,吃著。”

魏東訓沒動筷子,他冷冷地說道:“宋先生,照理說我不該和你坐在一起,你知道嗎?舉報你的信可不少啊。”

“魏先生,我也是沒辦法,日本人拿槍逼著你,不幹行嗎?再說了,我們東家、經理遇到事兒都往後縮,隻有我豁出去當了出頭鳥了,這也是為了榮寶齋呀。”宋懷仁一臉的苦相。

魏東訓正襟危坐:“為了榮寶齋?這就是你當漢奸的理由嗎?”

宋懷仁遞過一個卷軸:“這是懷素和尚的《西陵聖母帖》,您瞧瞧,魏先生,咱們是老相識了,還得麻煩您在張局長麵前多美言幾句。”

《西陵聖母帖》?張局長不是從天津收來一幅嗎?怎麼又蹦出來了?這裏麵肯定有假,魏東訓不動聲色,他沒接。

宋懷仁把卷軸放在桌子上:“這是孝敬您的。”接著又拿出一個卷軸:“這件是宋徽宗的《柳鵒圖》,是我孝敬張局長的。”宋懷仁頗為神秘地往魏東訓身邊湊了湊:“這兩件東西是我們東家家傳的寶貝,價值連城……”

“張幼林的家傳寶貝,怎麼到了你的手裏?”魏東訓顯然不信。

“這您就不知道了,這兩件寶貝早就被日本人搶走了,我這不是……跟日本人周旋,又給弄回來了。我知道您和張局長都喜歡字畫,所以沒跟我們東家說,專門留下孝敬您二位的。”

魏東訓半信半疑:“是嗎?張局長下禮拜得去趟南京,你的事兒太大,我可做不了主,還是等張局長回來以後再說吧。”

“不著急,不著急,先跟您這兒掛上號就行。”宋懷仁給魏東訓倒上酒,他的心踏實了許多。在宋懷仁看來,隻要魏東訓把《柳鵒圖》遞上去,張乃光十之八九就不會難為自己了,他是識貨的主兒,《柳鵒圖》是鬧著玩的嗎?隻要張乃光不較真兒,自己的事兒嘛,不過小菜一碟……宋懷仁越想越興奮,仿佛他的事兒已然擺平了一般。

鋪子裏忙得不可開交,可張幼林還是差人把王仁山叫到了家裏。桌子上放著幾幅字畫,都是張幼林私人的藏品,王仁山展開一幅看著,有些心疼:“東家,這麼好的東西送人?真可惜了。”

“那沒辦法,路得先鋪上,銀行的這幾個人還得勤來往著點,這些日子買賣怎麼樣?”張幼林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

王仁山顯得頗為興奮:“一直都不錯,政府正在恢複建製,各廳局都已經開始辦公,鋪子連著跟鐵路、司法、教育、財政局做了幾宗大單生意,筆、墨、紙、信箋、信封都是大批地出,東家,多少年都沒這光景兒了。”

與王仁山不同,張幼林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他注視著王仁山:“這樣的大宗生意,弄不好就成虛火,當年張勳複辟,額爾慶尼讓莊掌櫃的給宮裏送去幾百兩銀子的文房用品,結果隻十二天張勳就完了,莊掌櫃的就是為這事兒心裏窩了一口氣,才一病不起。”

“跟政府交易是暫時不能結現,說是政府的辦公費用還沒到位,財政收入又暫時沒有,不過……”

張幼林打斷王仁山的話:“不知你考慮過沒有,跟政府的大宗生意不能結現,鋪子的應收貨款就會越壓越多,流動資金被長時間占用,到時候,資金枯竭,鋪子怕是吃不消啊。”

“哪能不想啊,可憋了這麼多年了,好不容易熬到光複,到手的買賣明知不妥誰又能不做呢?東家,不瞞您說,我也為這事兒犯愁呢,眼看著鋪子裏的貨走得差不多了,庫也空了,咱們再補貨,資金上確實捉襟見肘,現在隻給人家訂金是不成了,家家都在等米下鍋,他們進原料也得用錢,特別是毛筆和宣紙,榮寶齋的貨向來都是定製,不能隨便在市場上亂抓,不趕緊訂貨,眼瞧著就接濟不上了,這麼大的鋪子要是沒東西賣……唉,難哪!”王仁山也憂慮起來,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更窩心的事兒恐怕還在後頭,現在的經濟形勢是瞬息萬變,怕就怕等我們好不容易收回貨款,再遇上貨幣貶值。”

王仁山大吃一驚:“您是說偽幣不保險?”

“日本人走了,南京政府肯定不會允許聯合券再繼續流通,財政部不定哪天就會有個說法,平兌還好,要是……”後麵的話,張幼林沒說出口。

王仁山緊張起來:“政府總不至於算計老百姓手裏的這幾個錢吧?這可是咱自個兒的政府啊。”

張幼林搖搖頭:“這可說不準,還是有點兒準備好。”

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二組的組長朱子華也畢業於清華大學,比張小璐高兩屆,在校時他們都是籃球隊的,經常在一起打球,兩人關係不錯。朱子華家境貧寒,沒少得到張小璐的接濟,甚至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張小璐的幫助,他幾乎難以完成清華的學業。朱子華是個有良心的人,得知張小璐複員了,主動找到他,順便也了解一下宋懷仁的事。

那天晚上,他們在鴻賓樓的一個雅間裏見了麵,朱子華舉起酒杯:“真沒想到,你參加了遠征軍,還當了坦克兵中尉,緬北反攻時表現得很英勇,也立了戰功,兄弟我實在是佩服。”

張小璐頗感意外:“哦,你消息這麼靈通?我還沒開口,你怎麼就都知道了?”

“嗨!幹我們這行的,總是要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你不必介意。”朱子華與張小璐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後問道,“小璐,照理說,以你的資曆和戰功,在軍隊中應該有遠大前程,可你為什麼選擇了複員呢?是效法古代名士功成身退嗎?”

張小璐笑道:“還效法古代名士呢,我哪有這麼多心眼兒?事情很簡單,戰爭結束了,國家用不著這麼多軍隊了,自然要裁軍,把主要精力轉到建設上,而我又不想當一輩子軍人,所以就主動要求退伍了。”

朱子華搖搖頭:“戰爭怕是結束不了,抗戰雖說結束了,可另一場戰爭保不齊又要開始了,到那時,你們這些預備役軍官還是會被召回軍隊的。”

“老朱,請恕我直言,我當年從軍是為了國家和民族而戰,如果日本人一天不投降,我就決不停止戰鬥。可現在,我不會再回到軍隊裏,因為如果戰爭再次爆發,將會是一場內戰,是一場骨肉同胞自相殘殺的戰爭,這樣的戰爭我決不參加。”張小璐態度堅決。

“你的看法未免有些書生氣,內戰不見得是件壞事,美國的南北戰爭也是內戰,可結果怎麼樣?還不是打出了個強大的國家,打出了近百年的繁榮?”

張小璐一時語塞,沉默了半晌才開口:“不管怎麼說,我決不參加內戰。”

“好好好,咱們不談這個,我說件你這個榮寶齋的少東家感興趣的事兒。”朱子華壓低了聲音,“政府要改換幣製了,兌換比例是……”他食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寫下1∶200。朱子華把這個絕密的消息透露給張小璐,也算是對張小璐當年接濟他的一份報答。

張小璐看罷,大吃一驚。

朱子華接著問道:“你們榮寶齋有個叫宋懷仁的嗎?”

小璐點頭:“有,怎麼了?”

“我們收到不少關於他的檢舉信,說他日偽時期參與過一些迫害同胞的事。”

“基本屬實,他在日偽時期表現的確不怎麼樣,為了幫助井上村光搞古玩字畫,連我父親都受過他的威脅,不過……老朱,這好像不是你們保密局該管的事兒吧?”

“怎麼不是?在淪陷區出現的漢奸和日諜都歸我們處置,這條原則,到現在也沒變。”朱子華掏出了筆記本,“你詳細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