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過得最苦的是王敬德。他沒有楊同範那樣的痞氣,敢在大堂之上說那既然已得到想得到的那個女人,即使被砍頭也值得。自從借審訊之機強奸了蓮兒以後,王敬德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現在邁柱又被撤換,來了個京官史貽直,手裏還握著聖旨,他心裏就有一種不祥之感。
王敬德正在惶恐不安時,又傳來史貽直傳見幾審官員的事。他開始怕被傳見,到後來他發現連湯應求都被傳見了,他又非常渴望被傳見。
他等了多時,直到幾乎絕望時,史貽直才派人來傳他。
王敬德做幕僚多年,好話學會了許多,見了史貽直後,他剛要開口,史貽直就將他的話堵住了。
史貽直說,王先生,你是怎樣發現楊蓮兒是假冒的?
王敬德說,開始我並沒有發現,原來是楊蓮兒自己說的,楊同範和楊五榮也說她不是塗如鬆的妻子楊蓮兒。
史貽直說,這麼重要的問題,為何陳鼎審問他們時,他們隻字不提呢?
王敬德說,這一點恐怕隻有陳鼎知道,不過我聽人犯說,陳鼎對他們用了刑!
史貽直說,王先生是不是搞錯了,楊同範、楊五榮和楊蓮兒身上並無刑傷!
王敬德說,是我說錯了,是陳鼎用大刑來威脅他們,他們嚇不過,才照陳鼎的意思說的。
史貽直說,這恐怕也不對,案卷上說,高仁傑曾杖責楊五榮,可也沒見楊五榮改過什麼口供!
王敬德臉色蒼白,說話也結巴了。他說,我一直做幕僚,沒經驗,邁柱大人初次委以重任,我太想將事情做好,有些方麵可能欠斟酌。
史貽直笑了笑說,這才是對的,沒經驗就說沒經驗,別瞎扯別人,這樣會將問題搞得更複雜!
王敬德見史貽直笑了,心裏反而更難受。
這時史貽直話鋒一轉,說,你在邁柱大人那裏做幕僚多長時間了?
王敬德說,快二十年了!
史貽直說,這麼說邁柱大人待你不薄?
王敬德說,我的一切多虧了邁柱大人!
史貽直說,行,我看你對邁柱大人也夠忠誠的,回去後代我問他好,日後我有事也望他多加關照。
見史貽直一副送客的樣子,王敬德連忙起身告辭。
一路上,他越琢磨越覺得史貽直那話裏麵還有話。他想不透,就不回家,徑直去邁柱府上。
見了邁柱,他將史貽直的話從頭到尾學說一遍。
邁柱聽後,輕輕地罵了一句,這個老狐狸,是在向我賣麵子呢!我不買還不行!
王敬德說,大人,你能明說嗎?
邁柱說,這還不明白,為官的人哪能沒有點過失,他說你沒經驗,是要你順著這沒經驗的竿子爬。你在我跟前久了,若是將你整慘了,我邁柱的臉還能往哪兒擱。前麵已有了一個高仁傑——媽的,我要是一錯再錯,在聖上那兒就無法交待了!史貽直指的就是你,他可能要放你一馬。這樣,你這些時稱病在家,一切事情都不要管。
王敬德謝過後,回到家裏趕忙給史貽直寫了一個告假信。
史貽直收到信後,掃了一眼就扔在一邊。
這時,周牛兒已出門四天了,他走後一直沒有消息回來。
史貽直開始焦急起來。因為離皇上規定的兩個月期限隻剩下最後三天了。他已經通知了參加會審的各個大員,大後天一早開始審訊,到時候鳳兒不管能不能找到,此案都必須作個了結。他有意留了兩天時間以防萬一。
到了第五天上,周牛兒仍沒回來,史貽直不得不認真考慮審訊時如何麵對這個問題。他心裏準備了幾個方案,但還是沒有哪一個方案讓他感到踏實。
天黑時,眼看五天期限已過,還沒有周牛兒和鳳兒的音訊。史貽直隻好孤注一擲,讓所有捕快騎上快馬連夜出發到龜山尋找鳳兒,無論是否找到,後天一大早以前都必須回來複命。
眼看著捕快一個個地離去,史貽直心裏的僥幸又多了起來,他勉強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天一黑他又焦急起來,因為按照估計,武昌離龜山隻有三百裏,跑得快的人這個時候應該回來了。
他一直等到半夜過後,才等來第一個回來的捕快,那人氣籲籲地說了一句沒找著後,就累得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了。
天亮之前,捕快們全部回來了,有幾個人說曾找到幾個叫鳳兒的,可一旦見麵後,沒有一個是要找的鳳兒。
史貽直揮手讓他們都去好生歇著,獨自一人時,他用涼水衝了一個澡,然後光著膀子穿著一條大褲衩坐在院子裏的花蔭下。這時的武昌已開始進入秋天了,清晨的風吹過來很涼。幾個貼身隨從從未見他這副樣子,在一旁猶猶豫豫地好半天不敢上前。
秋風越來越涼,史貼直身上已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他終於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起身喊了聲:更衣!隨從們趕忙走過來遞上便服。
他說了一句笑話,你們是不是想替我去開堂會審?
隨從知道錯了,馬上將官服拿來了。
史貽直乘上轎直往總督衙門而去。一路上隻見人群紛紛,他忍不住撩開轎簾問隨從。
他說,這麼早這些人來幹什麼,又不是趕集!
隨從說,幾省官員會審案子,大家都來看稀奇熱鬧!
史貽直禁不住啊了一聲,莫說湖廣一地,就是整個大清王朝,已好多年沒有過這種幾省官員聚在一起審一個案子了,他因此更感責任重大。
到了總督衙門門口,那萬人湧動的場麵更讓人吃驚。他事先特地安排的許多巡邏警衛的兵丁,在這人潮裏顯得非常渺小卑微。
其他官員已到齊了。史貽直坐了一會兒,就有人上前來告訴他,已經到卯時了!
史貽直平靜地說,開始升堂吧!
在衙役們的吆喝聲中,與塗如鬆殺妻案有關聯的人員都到了堂上。
點過名後,才有人宣布,複審官王敬德因病獲準請假,塗家丫環鳳兒因沒有查找到故暫時缺席。
聽說王敬德不到場,大堂之上有一陣小小騷動。陳鼎忍不住拿目光直盯蔣嘉年,蔣嘉年很幽深地回望了他一下,陳鼎沒看出什麼,但湯應求看出了其中有一股憂傷和無奈。他回頭看了陳鼎一下,那意思陳鼎卻明白,是讓他別衝動。其實陳鼎也有各種準備,他來武昌後專門抽空去拜訪了幾個曾經給人當過幕僚的老先生。他和他們有過一麵或幾麵之交,那些人一致地告誡他,這種場合切切不可魯莽,話說得越少越好!所以,陳鼎今天是作了不說話的準備的,除非問到自己頭上。
包括塗如鬆在內的更多的人是驚訝。
楊五榮用眼角去瞅楊同範,卻見楊同範一臉的冷笑。他覺得那冷笑中有一個陰謀。自那次王敬德提審他們,使他們見過一麵之後,他們就一直沒有再見麵。麵對著一大排三四品以上的大官,楊同範還敢這般藐視,楊五榮確實很佩服。
所有人員當中,隻有蓮兒沒有絲毫反應。她一直用眼睛脈脈含情地盯著塗如鬆,那模樣竟有點傻呼呼的。
史貽直用驚堂木將騷動鎮了下去,然後就開始問塗如鬆。
塗如鬆已被提審過多次,他一見這架勢,情知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便什麼也不顧,從自己愛上蓮兒到新婚之夜如何發現蓮兒沒有女兒紅,但為了不讓母親難受便偷偷地自個忍受妻子失貞的痛苦,蓮兒卻將他家的善良認作軟弱,三朝未滿便和母親吵鬧,他氣不可忍地打了她一頓。蓮兒跑回娘家後,他親自去接,她才回來。可她不思悔過,孝敬婆婆,反而變本加厲,想置婆婆於死地。他若不懲戒她,天理不容。誰知蓮兒竟自此一去不歸,長期在外與人奸宿,害得他們全家幾乎家破人亡。幸虧蒼天有眼,人間有善,讓周老頭死後出現異象,感動了聖上,才使他全家感到出頭有望。
塗如鬆一席話說得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婉轉深情,罵蓮兒時仍見情義,哭周老頭時悲中有喜,說到蒙冤時常常先行自責自審。且不說初次聽到這番經過的人,就是高仁傑也久久地低著頭,不肯抬起。
塗如鬆之後被問的是楊天興。
楊天興本是誠實鄉民,他說,我一直不知道蓮兒還活著,不然早就撤了狀子。
楊五榮忙打斷他的話說,你別瞎說,人家自己都沒有承認自己是你女兒呢!
史貽直又拍起驚堂木說,楊五榮,還沒問你呢!楊天興,你繼續說!
楊天興說,蓮兒她娘死得早,作父的不好管教她,到如今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塗家。
塗老太太正要開口,被史貽直的手勢阻止了。
輪到楊五榮時,他仍然一口咬定是塗如鬆殺了她姐姐蓮兒。
原告和被告都說過後,上來的第一個證人是趙當兒。
趙當兒還沒等史貽直的驚堂木拍響,就先跪在地上將一切真相都說了出來,他說自己貪財作了假證,他從來沒見過塗如鬆帶著女人到過九口塘。蓮兒失蹤的那幾天,他正在外麵賭博,根本就沒回去,而且他從不吃蘑菇,也不碰蘑菇,他一沾蘑菇渾身就起疹子,他說揀蘑菇是瞎編,想騙楊五榮的錢。
史貽直當即叫人去花園裏采了一隻蘑菇來,往趙當兒手臂上輕輕擦了一下,片刻之間趙當兒就大叫癢死我了。史貽直上去看時,趙當兒全身果然長滿了蠶豆大小的紅疹。
史貽直讓趙當兒退下去就醫,回頭開始問馮大。
馮大自知此事與自己無甚大的關係,就將自己如何幼年與蓮兒相好,大了之後就一直私通。蓮兒結婚時原是說過同他一刀兩斷,她要好好同塗如鬆過日子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可是去年五月她又突然跑來,說是被塗如鬆打狠了,來躲一陣。她說她其實很愛塗如鬆,隻是恨婆婆那雙眼睛像把剜心的刀子,她想和婆婆鬧翻了,然後分家另起鍋灶。誰知塗如鬆孝心如鐵,所以她就想婆婆早死,這樣她就有出頭之日。
馮大說後來自己見事情鬧大了,就有些怕,便叫楊五榮將蓮兒領回去。他不願受牽連,就領著母親逃到山東。還是周牛兒找了去,他一聽說鬧出了人命案,就和周牛兒一同回來將蓮兒找著了。
他剛說完,楊五榮就在一旁叫了起來,說,我姐活得清清白白,死得清清白白,你別想往她身上潑屎潑糞。
這時天交正午,案子到了最關鍵的地方,史貽直一見楊蓮兒那種癡樣子,心中就有了數。他知道,如果她與塗如鬆沒有一種特別的關係,是絕對不會如此放肆地盯著塗如鬆的。
史貽直發話讓所有人小憩一陣,吃點喝點後上堂又開始審問。
第一個被問的是楊同範。
史貽直問,楊同範,你為何要藏匿楊蓮兒,並誣告縣令湯應求,鄉紳塗如鬆?
楊同範說,我所藏的隻是一個娼妓,與塗如鬆妻子被殺無關,至於幫助楊五榮告狀,那隻是讀書的正義感所致,這也是古今聖賢所教誨的。
史貽直說,既然你所藏的是一個娼妓,那麼在官府上你家緝拿楊蓮兒時,你為什麼要和她一起化妝出逃?
楊同範說,生員藏妓,有違綱紀,我不得不躲一躲,這是為了自己的名聲。
史貽直說,果真如此,你隻需送走娼妓就行,所謂捉奸要雙,為何你偏偏要雙雙出逃。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嗎?
楊同範輕輕一笑說,大人所言極是,小生日後一定按你的教誨去做!
史貽直大怒道,楊同範,你竟敢戲弄本官,來人——
史貽直將驚堂木高高舉起,卻半天沒有放下。他定下神,收回驚堂木,說,楊同範,我再問你,你說她不是楊蓮兒,那你為什麼敢同她一道躲進塗家?
楊同範說,大人,小生一直懷才不遇,而陳鼎也隻有二十幾歲,他憑什麼平步青雲呢!小生這樣做是想考考他,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真可惜,如果不是強盜幫忙,那可太讓我失望了!
史貽直說,楊同範,你是否還想對本官說,現在堂前的這個女人不是楊蓮兒,而是一個叫蓮兒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