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1 / 3)

本章主要出場人物

劉海兒:望龍山山大王。(?至1931年)李嘯天:我爺爺。望龍山山大王。(1885年至1937年)齊昌文:狼窩嶺山大王。(?至1937年)古誌海:灶台山山大王。(生卒年不詳)青兒:我奶奶。望龍山女匪首。(?至1937年)於默然:林倉縣中共縣委書記。(1915年至1991年)於友亮:倉南縣遊擊隊長。(1912年至1984年)李震傑:我大伯。林倉縣委副書記。(1905年至1963年)李震明:我二伯。(1907年至1969年)李震山:我四伯。(1917年至1937年)李震穀:我五伯。(1919年至1937年)李震方:我父親。(1921年至——)李金枝:我大姑。(1915年至1950年)李銀枝:我二姑。(1920年至1937年)章兆銘:國民黨第39師副官長。(?至1937年)楊懷義:斷角嶺匪首。(?至1937年)白義彰:望龍山的軍師。(?至1937年)王壽山:柏嶺匪首。(?至1945年)一我的爺爺在望龍山

我爺爺李嘯天在1908年野民嶺李家寨的血案中死裏逃生,被劉海兒帶著跑進了望龍山落草,到1937年,我爺爺已經做了29年地地道道的土匪。在劉海兒的悉心培養下,我的爺爺漸漸成為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山大王。按照時間推算,我爺爺隨劉海兒逃進望龍山那年應該是23歲。

我隻去過一次望龍山,那山的確很高,地理書上講望龍山海拔835米。是林山縣內僅次於元胡山的第二高山。望龍山位於李家寨西去30裏。山下荊棘叢生,沿一條險陡毛糙的山路盤旋上山,登到山頂,要半天的工夫。山頂有一峰頭,狀似龍頭,氣勢凶猛頂天而立。因此得名。當地傳說,天上有惡龍作孽,玉皇震怒,貶謫人間,在此遭受日曬雨淋之苦。還有一種傳說,說望龍山原叫惡狗山。當年皇太極派多爾袞出征到此,嫌此名不雅,即賜名望龍山。這一塊龍頭狀的石頭,直徑十米餘,高四米餘,質地為花崗岩,攀上它的頂端,向下俯視,是深不可測的澗穀,寒風由下陰猛地卷上來,使人頭暈腿軟。那次我攀上嶺去,站在那塊狀似龍頭的石頭上,茫茫雲海中,似乎能看到爺爺和父輩們那一張張野性的布滿殺機的臉孔,一支支凶悍殘忍的馬隊,在雲霧中呼嘯滾動而來。

我由衷地敬佩我的爺爺和父輩們竟會在此雷打不動地住了幾十年。

1908年,劉海兒帶著我爺爺李嘯天逃進了望龍山。據我父親說,過後幾天,我奶奶帶著我三歲的大伯、一歲的二伯也跑進了望龍山。林山縣文聯編著的三套集成中說,我大伯、二伯是在望龍山出生的。這種說法失真了。我大伯、二伯並非在望龍山出生,大伯、二伯並不是天生的匪種,而是被逼良為匪的。一個“匪”字,其中有多少人世間的辛酸呢?

奶奶在望龍山上又接連生下大姑、三伯、四伯、五伯。後來,爺爺又娶了二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生下六伯、二姑還有我父親。

小時候,我奇怪爺爺為什麼要給我製造這樣一個陣容龐大的父輩群體,仿佛跟誰賭氣似的。後來我長大了,漸漸明白些了——爺爺在努力地製造不朽,為了李氏家族香火旺盛。可憐的先人,使生命發揚光大的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努力生兒育女。

劉海兒常常帶著爺爺下山做劫道綁票的生意,爺爺的土匪素質提高很快,漸漸變得心狠手辣,傳說他吃人心喝人血的事情也是有的。他終於成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首領。望龍山的勢力發展到抗戰前夕,已經成為野民嶺各路土匪最厲害的一股。

歲月流逝,劉海兒老了,他便不再主持望龍山的事務,把望龍山的領導權完全交給了我爺爺。據我父親回憶,劉海兒雖未受過正式教育,但具備做領袖的能力與品格。他為人處世信守一個原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始終放心放手讓手下人擁有獨自辦事的權力,換句話說,劉海兒似乎在望龍山搭起了一個舞台,他讓山匪們在這個舞台上盡情盡性地表演各自殺人越貨的本領與才幹。劉海兒的這種用人機製,培養出了一大批狡猾凶殘的土匪,這應該是望龍山土匪勢力發展壯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劉海兒把望龍山的軍事指揮權交給了我爺爺之後,他自己則帶著幾個隨從下山,走州過府揮霍遊逛。他不再操心山寨的事情了。一些匪首開始並不服我爺爺的氣,劉海兒說:“嘯天是當賊頭兒的料,我放心。”這些人也就不再講什麼了。父親回憶,當時同我爺爺爭奪領導權的主要是陶振嶽和許樹青,這兩個人都是劉海兒的心腹。陶振嶽比我爺爺年紀小,對劉海兒十分忠誠,劉海兒死後,他便帶了幾個親信下山走了。我爺爺挽留他,陶振嶽笑道:“一山不容二虎,你我兄弟好聚好散,就此分手,各打天下,免得日後生是非傷和氣,對不住老寨主的夙願。”陶振嶽就走了。如此說來,舊時人心地寬闊,心裏有什麼說什麼,瀟灑得很。

陶振嶽下山後在江湖上闖蕩,後來在河南投靠了孫連仲的部隊,因他頭腦靈活,又有一身功夫,且長得人高馬大,頗得上司賞識,很快被提拔當了連長,後又被31師師長池峰城提升為警衛營長,後又被池峰城推薦給孫連仲當警衛營長。大概就在這時,陶振嶽得罪了孫連仲的二太太羅毓鳳。起因是羅毓鳳打麻將輸了不給錢,並惡語傷害了陶振嶽,罵他是“土匪痞子”,陶振嶽一怒之下掀了桌子。回到營部,收拾東西,帶了十幾個人走了。當時孫連仲不在司令部,副軍長田鎮南派人追了三十多裏路,沒有追到。陶振嶽自此在河南南陽一帶當土匪,重新操練劫道綁票的生意。他敢殺敢幹,而且仗義疏財,名聲很好,很快發展到三百多人的隊伍。不久,他在信陽與池峰城的部隊遭遇,他的隊伍被打散,他被活捉,押解到孫連仲那裏。陶振嶽自知難逃一死,神色安然。孫連仲怒道:“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跑?”

陶振嶽恨道:“我和羅毓鳳鬧不來。”

孫連仲皺眉道:“太太說話你也不聽?”

陶振嶽氣呼呼地說:“我是你的兵,又不是你太太的兵。”

孫連仲大怒:“老子今天斃了你。”

陶振嶽哈哈大笑:“那就別廢話了。”說罷,轉身就朝外走,頭也不回。

孫連仲噗哧笑了:“是條漢子。”快步向前,給陶振嶽鬆了綁,把陶振嶽扯到椅子上坐下:“子和(陶振嶽號),你在我棚子裏當兵,也有幾年了,也算是心腹之交了。你要走就走,我也不攔你,娘們兒的事別記在心上。俗話說,好男不跟女鬥。你走吧,好自為之,日後有難處,直管回來張嘴。”

這一番話,把陶振嶽說愣了,他懵懵地向外走了幾步,猛地轉回身來跪倒:“軍長,我一時氣盛糊塗。我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

陶振嶽從此成了孫連仲的鐵杆兒。

後來,陶振嶽在孫連仲手下當了團長。台兒莊戰役,池峰城部告急,孫連仲派陶振嶽去增援,孫連仲吼道:“陶子和,你上去頂住,若有閃失,提頭來見我。”陶振嶽在西關增援,打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點,隻剩下二十多人,陶振嶽身上八處負傷,腸子都被打流了出來,竟沒死。孫連仲在陶振嶽的擔架前慰問:“子和,你立了大功,我獎你一萬大洋。”陶振嶽道:“司令,有你這句話,夠我一輩子使用。錢,我一文不要。”孫連仲聽罷,豎指叫道:“我沒看走眼,你是條漢子。”

陶振嶽傷愈,升為少將旅長。1941年隨孫連仲第二集團軍到達河南,克複南陽戰役後,河南第六區自衛軍司令別光漢宴請孫連仲及其部下,那一日,陶振嶽開懷痛飲,大醉,被人攙回房中,第二日不起,人們撞開門,發現陶振嶽竟已醉死。

陶振嶽是野民嶺南嶺方莊人,陶氏家族是小姓,抗戰前曾有十餘戶人家。1942年,日本人大掃蕩,製造無人區,陶家被日本殺光,至今方莊陶姓不複存在。特在此記上一筆。

陶振嶽走了。許樹青也辭行下山。

傳說許樹青是一條麵皮黑黝黝的漢子,他也是望龍山的老匪首,原是鐵杆嶺上的匪首。當年鐵杆嶺被韓豐攻破後,他投到了望龍山。劉海兒死後,許樹青對爺爺說他已經厭倦了望龍山的日子,想去外地換換山頭。此話說完,就也下山了。爺爺親自送他到山下,許樹青帶走了一些金銀和一個名叫水兒的女人。據說那女人是許樹青從省城窯子裏買出來的,長得十分耐看,許樹青十分珍愛。傳說許樹青去了蒼山縣西馬山,那裏有他的舊弟兄,他在那裏做了一年的軍師。後來又不想幹了,就帶著水兒下山。許樹青下山之後,就和水兒化了姓名,在林山縣開了一個茶店。他說人老了,想過幾年安生的日子。聽說後來被官府識破捉去砍了頭。

劉海兒是在陶振嶽和許樹青下山之前死的。死於一次偶然的閃失。

劉海兒死於1931年。那年夏天,他去省城作案後被抓住,隨去十餘人全部被捕。我聽父親說,那次本來不該出事,劉海兒平常下山遊逛,並不作案,偏偏那一次劉海兒下山久了,花虧了錢袋,於是,那天他們搶了一個錢莊,挺順利。本該立即回來,偏偏劉海兒在省城有一個相好的鴇兒,偏偏那天劉海兒來了興致,非要到那鴇兒處住一宿,結果被人抄了。有人說是那鴇兒告密的,因為望龍山的土匪常常在省城作案,那鴇兒是望龍山的一個落腳處,早已被警方盯住了,事先把那鴇兒弄去吊打,又放回來當內線,望龍山的人一到,便報告。我父親每每提及此事,便罵那鴇兒。然後再罵世上一切妓女都不是東西。我不以為然,那鴇兒做的是皮肉生意,劉海兒隻是她的顧客,談不上什麼感情。況且,一個煙花老板,被弄去死命吊打,怎經得住。

劉海兒被捕後,A省警察廳很是幹脆,當天審理,第二天便斃了劉海兒,隨捕十餘人,統統處決。很有點兒從重從快的味道。此事曾載A省1931年8月5日晚報:昨夜,警探於青園街14號抓獲慣匪劉海兒及其同夥12人。劉犯是在青園街歌妓楊某處過夜時被抓獲歸案的。據悉,警察廳已於當夜審理,前日戲園樓西街黃家喜錢莊被搶一案係劉海兒所為。劉犯一幹人俱供認不諱。

又訊:今日上午10時30分,慣匪劉犯海兒及同夥12人於西郊沙河橋處被處決。茲警方已布告其家屬五日內收屍。劉犯海兒多年在省城作案,人人切齒,今日伏法,市井拍手稱快。

林山縣三套集成中對劉海兒被殺另有一說:出賣劉海兒的不是那個鴇兒,而是劉海兒的一個隨從劉栓。那次隨劉海兒下山的13個貼身隨從,被稱作是劉海兒的十三太保。而報上刊出的卻是“及同夥12人”,少了一個。三套集成上說,隻少了那個替劉海兒管錢的隨從劉栓。劉栓是蒼南縣人,十多歲父母雙亡,沿村乞討,一日在望龍山下被劉海兒撞見,被帶上山來,劉海兒見劉栓眉清目秀,心中喜愛,便收他做了義子。再後來劉栓長大,竟是愛財如命、又嫖又賭。有一次他偷偷下山,在林山縣的賭館裏狂賭了三天三夜,輸了一萬大洋,劉海兒得知後,死死用鞭子抽了他一頓,劉栓稍稍收斂。那次在省城,劉海兒搶了黃記錢莊,劉栓見財起意,為了獨吞這筆錢,便告發了劉海兒,然後帶錢跑了。三套集成中說,我爺爺李嘯天到省城為劉海兒一幹人收屍時,其中沒有劉栓的屍體。

林山縣地方誌辦公室的同誌曾對我講,他們曾去查閱過A省警察局的敵偽檔案,沒有找到當年處決劉海兒一幹人的案卷,當年審理這件案子的人,今已不知下落。所以,劉海兒的捕因,便隻有傳說了。

據父親回憶,劉海兒是河南上蔡縣城關人,前幾年,我利用出差的機會,路過上蔡縣,到城關尋找這位傳奇人物的家族。但上蔡縣城關並沒有聽到過劉海兒這個人物,一些上年紀的人告訴我,傳說光緒年間,此地出過幾個響當當的綠林人物,但絕無劉海兒這樣一個名字。

或許,劉海兒不是他的真名了。

劉海兒在望龍山有一位壓寨夫人。父親追憶,那女人叫杏兒。杏兒生的瘦小,其貌不揚,她原是劉海兒在外埠一家富商那裏綁來的“票”,那家富商竟沒來“贖票”。父親說是劉海兒綁錯了票,本來去綁那富商的千金,卻綁了個丫頭。劉海兒也沒有“撕票”,見那丫頭很溫順,便娶她做了壓寨夫人。她給劉海兒生了一兒兩女。劉海兒死後,杏兒便找爺爺說,要回河南上蔡給公婆燒紙。話裏透出要離開望龍山的意思。我爺爺便拿出許多金銀盤纏,找了幾個心腹嘍羅,送杏兒母子回河南。時過一年,那幾個嘍羅竟沒回來。父親說,當時有三種傳說:一、那幾個嘍羅見財起意,途中殺了杏兒母子,分了財物逃之夭夭了。

二、他們被軍閥的部隊劫持了。當時河南地麵極不安靜。父親說,過後許多年,爺爺仍然懊悔不已,責怪自己太粗心,兵荒馬亂的,實在不該放杏兒母子走。

三、我爺爺殺了杏兒母子。因為杏兒與陶振嶽關係密切,杏兒想搞掉我爺爺讓陶振嶽做寨主。我爺爺便殺了杏兒,又擠走陶振嶽。對這種傳說,我不想評論,我實在不願把爺爺想得那樣毒辣。

此說也記上一筆。

劉海兒死前,曾建議爺爺把大伯、三伯送到林山縣學堂讀書,據說劉海兒看中了大伯和三伯是可造就之才。於是,爺爺把大伯和三伯送到了林山縣學堂讀書。後來把我父親也送去讀書了。也許爺爺的初衷是讓大伯、三伯讀書,想讓他們將來能夠成為劉伯溫那樣的人物,可以把望龍山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事業發揚光大。誰知道大伯、三伯讀過書之後,竟然參加了共產黨,不再回望龍山了。我三伯還跑到延安去了。這不能不使爺爺非常氣憤。

劉海兒死前,望龍山土匪的實力已經達到了空前鼎盛的時期。野民嶺大小十幾股土匪,紛紛依附了望龍山,擁戴劉海兒為野民嶺的“舵把子”。最令人瞠目的是,野民嶺許多村寨的壯男壯女,農忙時種田,農閑時便上望龍山跟劉海兒當“業餘土匪”,到外縣和百裏之外去打家劫舍發財致富,真正做到了“民匪一家”。這的確是中國匪患史上一種奇異的現象。按照A省大學曆史係張業教授的觀點,野民嶺的地理環境和社會文化,造成了這樣一種特定的匪患現象。或者如此?

但劉海兒生前並沒有徹底征服野民嶺,灶台山的古誌海和狼窩嶺的齊昌文不肯擁戴劉海兒當“舵把子”。當然,劉海兒生前也沒有想當什麼“舵把子”,他也沒有對齊昌文和古誌海動幹戈,劉海兒是寬容的。據我父親回憶,劉海兒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各有各的山頭,各過各的日子。於是,灶台山、狼窩嶺與望龍山相安無事。劉海兒死後,我爺爺李嘯天決心吃掉古誌海和齊昌文。我猜定,我爺爺不僅要做望龍山的首領,而且要做野民嶺各個山頭的首領。

古誌海即是我三姥爺的長子,論輩分,古誌海應該是我的堂舅。1916年,當時的縣長韓豐攻破灶台山時,古誌海逃走,風聲過後,他重新在灶台山拉起了杆子。我常常想,如果我的這位堂舅自1916年洗手不幹,他應該是一條別的人生道路。可是他沒有洗手。或者說,他已經不可能再學會幹別的什麼職業了。

父親說,1935年夏天,他從林山縣師範學堂畢業回到望龍山,爺爺正在全力以赴攻打灶台山。當年秋天,灶台山被我爺爺攻破,古誌海被活捉。

父親回憶說,古誌海是在一個晴朗的中午,被押到望龍山上來的,他全身被剝光,綁在望龍山石洞口的一棵棗樹上。爺爺放一條獵狗過來,那狗就撲上去,粗糙的舌頭在古誌海滴血的臉上舐來舐去。

爺爺手裏掂著一把尖刀,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遠遠望著古誌海,不時用手指彈著刀,發出清脆的聲音。

幾個嘍羅在古誌海的胸前撩潑著涼水。

古誌海的心就要被掏出來,準備給爺爺下酒吃。

古誌海破口大罵:“李嘯天,我操你八輩祖宗。”

爺爺冷笑著站起身,慢悠悠走過來,用刀子逼住古誌海的心口,罵道:“狗娘養的,死到臨頭,還嘴臭。”

古誌海依然罵不絕口,嘴裏溢出一股股白沫。

爺爺皺皺眉頭,手中的尖刀一揚,一道寒光射出去,刀直直地吃進了遠處的樹幹,刀身顫顫地亂響。爺爺猛地喊了聲:“給他鬆綁!”喊罷,轉身就走。

嘍羅們上前放開古誌海。

“你他娘的為什麼不殺你爺爺?”古誌海怒吼。

爺爺站住,轉過頭:“姓古的,你也算是野民嶺的一隻猛虎,我李嘯天今天這樣殺了你,怕今後不好在江湖上做人,你走吧。”

古誌海怔了怔,穿上衣服,拔步就走。

“站住!”爺爺猛地吼一聲。

“你悔了?”古誌海站住,冷笑一聲,並未回頭。

爺爺哈哈大笑:“我李嘯天一言九鼎。隻是要告訴你,今後放你一條生路,莫要再來找死。”

古誌海野野地笑了,回過頭來,手指著爺爺:“休想,今日放了我,日後我一定回來報仇,不出三年。你若害怕,今日便殺了我,以絕後患!”

爺爺放聲笑了,揮揮手:“你這狗日的,還算是野民嶺的種。死到臨頭,說話還是硬氣。你走吧。”說罷,仰頭看天,那天,晴晴的,藍藍的。瘋狂的太陽正在中天上轟轟烈烈地燃燒,燒得天空沒有一絲雲。

古誌海邁著雄壯的步子下山走了。

爺爺在山上望著他,一動不動。直到古誌海一路小了,沒了蹤影。

古誌海竟沒再回野民嶺找我爺爺報仇。有人說他離開野民嶺,到南方去做生意了,解放後死在了香港。更多的傳說他去了北京,後來參加了盧溝橋抗戰,被日本人捉住,放出狼狗,活活咬死,至死,古誌海仍破口大罵。

我相信後一種傳說。古誌海這種漢子,根本不可能平心靜氣去做生意,他若不給狼狗咬死,一定會回來找我爺爺較量。

我雄心大誌的爺爺吃掉了古誌海這一股山匪,卻沒能吃掉狼窩嶺的齊昌文。

齊昌文是狼窩嶺下的齊家莊人,家道貧寒,那一年欠了齊家莊財主齊敬軒的地租,齊敬軒上門催討,齊昌文交不出,他的妹妹被搶了去做抵。後來,齊昌文東挪西湊了錢去贖人,他妹妹已自盡,他隻領回一具屍體。齊敬軒家的傭人偷遞出話來,是齊敬軒見齊昌文妹妹好看,便要用強,齊昌文的妹子便把剪刀插進自己的胸裏。齊昌文一聲沒吭,抬回妹子屍體埋了。過了幾天,齊昌文跳牆進了齊敬軒家,先用刀子把齊敬軒宰了,又用刀子逼著把齊敬軒的妹子幹了,然後放了把火,燒了齊敬軒家的宅子。那天,齊昌文便上了狼窩嶺拉起了杆子。過了幾天,齊敬軒家告到林山縣衙,引來幾個捕快,上狼窩嶺草草搜了搜,搜不到齊昌文,便回去了。

齊昌文逐漸網羅了一批有人命案的山民上山入夥。這些人拿著白揀來的命不當貴重,常冒險到外埠大戶人家去殺人越貨。傳說他們曾千裏奔襲到天津搶了一家珠寶商,竟未失手,得了許多財富。變賣了,換了槍,勢力由此漸漸雄壯起來了,到了1933年,狼窩嶺已經擁有了快槍百餘條。齊昌文揚言要跟望龍山見個高低。說到底,齊昌文也想當野民嶺的土匪領袖。

1935年秋天,我爺爺攻破了灶台山之後,即派人把狼窩嶺下的一個客棧抄了。那是齊昌文設在山下的一個窩點。窩點裏的十幾個山匪盡被殺死,由此,我爺爺和齊昌文的戰爭拉開了大幕。過了幾天,齊昌文帶人在林山縣城外搶了我爺爺一批貨。父親說,那是我爺爺剛剛由蒼山縣搶劫一個土豪的布匹綢緞,準備運到林山縣去銷贓的。爺爺便帶人去打狼窩嶺,並扛了一挺機關槍。這挺機關槍是望龍山的鎮山之寶,是劉海兒生前派爺爺花了九千大洋從省城暗中托人從國民黨正規部隊裏買來的,輕易不肯動用。父親說,這挺機關槍是野民嶺各股土匪懼怕望龍山的一個原因。頗有點兒當今世界超級大國搞核訛詐的味道。那天晚上,天幽幽的黑,在狼窩嶺下,兩邊交了火,那挺機關槍在我爺爺手裏叫喊起來,當場打死了齊昌文的十幾個人。齊昌文不敢戀戰,撤上了山,任我爺爺在山下叫罵,硬是不再出來。

這年冬天,齊昌文的舅爺從望龍山下經過,被捉上山,爺爺隻讓人割去了那個倒黴的舅爺的兩隻耳朵,放走了他。沒幾天,李家寨的祖墳被人刨了。自然,又過了幾天,齊昌文家的祖墳也被扒了。

你來我往,雙方都不肯罷手。仇恨到這種地步,自然是不共戴天了。

論實力,望龍山遠比狼窩嶺強大,但狼窩嶺距離望龍山近二十裏山路,爺爺鞭長莫及,且勞師襲遠,加之狼窩嶺地形複雜,爺爺硬幹也不會占便宜。

爺爺和齊昌文的戰爭折騰到1936年春天,林山縣“清山鏢局”張清山師傅親自出麵調停。傳說張清山武功很高,一把鬼頭刀使得出神入化,且槍法極準,百步之外能打瞎麻雀的眼。他黑道上的朋友極多,我爺爺和齊昌文都是他的至交。那天,張清山在林山縣“望山春酒樓”請我爺爺和齊昌文喝酒。

齊昌文幹罷一杯酒,朝張清山拱手:“昌文不再與望龍山動武。”然後斜眼看我爺爺。

我爺爺嘿嘿冷笑:“我可以饒過你,但我的手下一定要割下你的腦袋。”

齊昌文漲紅了臉跳起來,吼道:“你好大口氣,要吃天哩!”

爺爺依然冷笑:“我隻要你真刀真槍來幹。”

齊昌文站起身:“哪個怕你,今日我是看清山兄的情麵。”

爺爺也呼地站起:“你不怕就好。”

兩人漲紅著臉,鼻尖對鼻尖,不差一寸遠,像兩隻鬥架的公雞。

張清山鐵青了臉,從懷裏扯出手槍拍在桌子上:“嘯天兄,你攤子大,我說不動,一張老臉就此丟盡,勞煩你把我處置掉,你們再去拚鬥。”

爺爺一時幹在那裏,他不好對張清山說硬話,張清山與劉海兒是至交,曾經幫過望龍山。爺爺扭頭去看窗外,那春雨下得正急。他想了想,咬咬牙,回頭望定張清山,拱一拱手:“就依清山兄便是。”

張清山鬆一口氣,笑道:“多謝二位賞臉。”

至此,望龍山與狼窩嶺各自收斂,井水不犯河水。

1937年初,張清山押鏢在山東濟南被人殺死,爺爺便又與齊昌文開戰。

父親回憶說,爺爺發誓要剝齊昌文的皮。齊昌文則懸賞一萬大洋取我爺爺的人頭。

但是,幾個月後,我爺爺和齊昌文都自動終止了這一場戰爭。因為日本人開進了林山縣。在日本人隆隆的炮聲中,我爺爺和齊昌文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

我常常想,爺爺本來可以威風凜凜地當他的山大王,沒有誰能教育他金盆洗手,舉家遷回李家寨做樂天知命的本分山民。他也不會輕舉妄動,學李自成那樣打到北京當皇帝。他還沒有這樣的本錢也就沒有這種野心。他原本隻是要在山高皇帝遠的野民嶺當一輩子職業土匪的。傳說爺爺常常叫人在望龍山中種樹,至今望龍山中有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毛櫸,就是爺爺帶人親手栽下的。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以我爺爺這樣一個悍匪,如果沒有一點兒寬闊的胸懷,沒有一點兒充足的信心,沒有一點兒為子孫後代造福的遠見,他絕不會有種樹的舉動的。也許,爺爺真是向往一種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其樂陶陶的世外桃源的山匪生涯。然而,曆史不會為成全他當一輩子山大王的理想而改寫。

1937年10月17日,高舉著太陽旗的日本人開到了林山縣。

林山縣城的國民黨67師348團,是兩個月前匆匆趕來駐守的。團長司馬雲爭主持城防。但是他們僅僅守城兩日,1937年10月19日,日本人攻破林山縣城。《林山縣誌》載:民國二十六年十月十七日,日寇兵臨城下,中國國民黨67師348團中校司馬團長雲爭主持城防,城樓上懸掛“抗日衛國”大旗,城中百姓紛紛參戰,日寇聯隊一千餘人多次猛攻不下。10月19日晨,冷雨如注,我軍民精疲力竭,司馬雲爭持槍站立雨中督戰。日軍用大炮轟城,西城牆塌坍,日軍擁入,守軍與日軍巷戰,創敵百餘。午時,部分守軍與百姓由東城撤出,斷後守軍全部戰死,司馬團長為國捐軀,時年二十有七歲。

1937年攻占林山縣城的是日軍聯隊司令官阪田義則大佐。

根據《日軍侵華史》記載,阪田義則1910年生於日本岩寧縣的一個名門之家。其父是原南部藩的一個漢學學者,由此阪田自小熟悉漢語。1926年畢業於日軍陸軍中央幼年學校,1930年畢業於日軍陸軍大學,取得日軍最高學府學曆。因其精通漢學,1932年被派往中國,任駐漢口諜報員。1934年回國帶兵,任大隊長(營長)。1937年再度到中國,調華北戰場,任33聯隊聯隊長(團長),升為大佐。1942年調熱河省任守備司令。1943年春,在太行山與八路軍聶榮臻部交戰被俘,自殺未遂。195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軍事法庭審判在押日本侵華戰犯;6月21日,判決製造林山縣野民嶺慘案及製造熱河無人區的罪魁,在服役期間升為將官,並獲日本帝國三等旭日章、四等寶和章獎勵的阪田義則有期徒刑20年。1963年,阪田刑滿釋放回國,後不知所終。

我們相信1963年被釋放回國的阪田義則一定是垂頭喪氣的。他是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離開中國的。我可以想象,1937年10月19日,攻占了林山縣城的阪田義則,一定是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他把不屑的目光投向了野民嶺的望龍山。

二1937年的望龍山抗戰

1937年10月22日,攻占了林山縣城的日軍聯隊司令官阪田大佐,一大早派人到野民嶺李家寨抓了幾個人,要他們到望龍山給我爺爺送一封招降信。太陽落山的時候,信送到了我爺爺手裏。

父親回憶說,那封招降信大概提了以下幾個條件:一、野民嶺的綠林隊伍由皇軍整編,委任我爺爺當林山縣皇協軍司令。

二、野民嶺的綠林隊伍整編後,撤出野民嶺,駐紮縣城,野民嶺修建若幹炮樓,由皇軍統一派員駐守。

三、皇軍24日由野民嶺通過,攻打蒼南縣城,野民嶺所有綠林隊伍不得幹擾……爺爺讀完這封口氣強硬的招降信,當即撕得粉碎,喊師爺白義彰寫戰書給阪田,要他放出人馬來望龍山決戰。

白義彰嘿嘿一笑:“寨主切莫輕舉妄動,還要三思後行。”

爺爺一指白義彰的鼻子:“義彰,莫非你要我做漢奸?”

白義彰擺手:“寨主說到哪兒去了。日本人來勢洶洶,我們應避其鋒芒……”

爺爺瞪眼罵道:“我看透你小子沒種,軟蛋。”

白義彰勃然變色:“嘯天兄,我白義彰雖一介寒儒,手無縛雞之力,卻也是血性漢子。匹夫見辱,拔劍而起,十步之內流血。你如何這樣看我!”說罷,就要拂袖而去。

爺爺忍不住笑了,忙道:“我這一句戲言,師爺何必認真。你有何破敵妙計,快快講來。”

白義彰道:“林山縣城破之日,我曾在山頂觀望日寇,其勢力浩大,其槍炮凶猛,其兵器精良,我望龍山與其交戰,隻恐賊眾我寡啊。但古之善用兵者,能使寡敵眾,昔晉謝玄五萬人馬,戰退苻堅百萬雄兵,此一戰……”白義彰撚動山羊胡子,看看左右。

爺爺笑了:“師爺有話直言,就別念戲文了。”說罷,屏退眾人,獨留下白義彰商議。

據父親說,白義彰相貌醜陋,身材矮小,留著山羊胡子,一副酸腐氣,字卻寫得極棒。他原是縣城擺地攤的勘風水兼測字的先生,那次我爺爺到縣城作案,在街中閑逛,路過他的地攤,心血來潮,便要測一字。白義彰推過紙筆,要我爺爺隨便寫一字,爺爺抬頭看天色漸晚,便寫了一個“暮”字,白義彰接過看了,又抬頭認真打量了一下我爺爺,皺眉說道:“先生,恕我直言。”

爺爺笑了:“但講無妨。”

白義彰看定爺爺:“字是好字,可惜草叢橫生,掩日無光,雖另有一日,但因一人之故,先生怕多有不測。再看你滿臉殺氣,我斷你兩日之內,必有牢獄之苦。”

爺爺變了臉,低聲怒道:“你如何這樣咒我?”

白義彰笑道:“文字遊戲,何必當真。信則有,不信則無。”

爺爺也噗哧笑了:“先生所言極是,是我性急了。”說罷掏出兩塊大洋,放到桌上。

白義彰搖頭一笑:“免了。若測得不靈,日後先生要心痛的。”

爺爺哈哈大笑:“索性我再寫上一字,請先生再測上一回。”說罷,提起筆,略一沉思,寫了個“天”字。

白義彰接過又看,歎道:“先生這字又是凶兆。”

爺爺冷笑:“看來今日你要咒我到底了。”

白義彰不笑:“先生此行要訪友,但此人已是二人,二人必是二心,先生怕是吃累了。難免應了上個字:兩日牢獄之苦。但是有驚無險,並無大礙。”

爺爺再也按不住氣惱,又陶出兩塊大洋,摔在桌上,轉身走了。

白義彰在後邊嘿嘿直笑。

我爺爺那次果然是來找望龍山在縣城的眼線。那眼線是園樓街懷盛茶店的賬房。父親回憶,那眼線把爺爺邀去是為搶一家銀店的。不料,那眼線已在前一天被警察盯住,抓他時,拒捕被打死。爺爺走進茶店,感覺不對,掉頭走出來,卻被幾個在店裏盯梢的警探追出來抓住,關進局子。爺爺死不認賬,隨行的幾個嘍羅忙花錢運動。於是,爺爺隻在牢裏住了兩天便被放出來。

爺爺由此對白義彰深信不疑,花了大禮,恭請白義彰到望龍山當師爺。白義彰慨然應允了。

這個白義彰測字的故事是父親講給我的,我一直半信半疑。這些年到處發現特異功能,我便隻好相信了白義彰有特異功能。

白義彰上山後,的確為爺爺出了不少主意,深得我爺爺的賞識。他還幫著我爺爺在野民嶺找了一陣子狗頭金。他常常帶些人在山上刮挖亂刨,他手裏拿著一塊羅盤,指指劃劃。但是,白師爺終究也沒有找到狗頭金。

爺爺依了白義彰的主意,算定阪田必定路過野民嶺去攻打蒼南縣,就給阪田寫了回信,表示願意歸降,並保證野民嶺道路暢通。信交送信人帶回。然後差了十幾個快腿山匪下山,分頭去請野民嶺各股匪首來望龍山商議,準備打阪田的伏擊。

父親回憶說,那天半夜的時候,爺爺集合隊伍,點卯時,獨獨少了四伯。爺爺把四伯手下的嘍羅喊來,一記耳光,那嘍羅招了,說四伯昨夜下山找相好的女人去了。

父親回憶說,四伯在我的父輩中是最受爺爺奶奶寵愛的一個。四伯漂亮,一張白淨子臉,大眼睛忽閃忽閃透著機靈,而且嘴上乖巧,極討爺爺喜歡。幾個伯伯都隻有三四個隨身嘍羅,四伯竟有十幾個嘍羅。他經常下山趕集上廟,一些大姑娘小媳婦不錯眼珠盯他,傳說跟四伯相好的有十幾個。那天,他是被王家莊的王寡婦拖去了。王寡婦是王家莊的美人,結婚沒一年,漢子便暴病死了,她熬不住,便常有三裏五鄉的光棍地痞晚上來跳牆頭,敲窗戶。自從她跟我四伯好上之後,便成了四伯的專用品,沒人再敢來吃她的豆腐了。傳說王寡婦極有風情,躺在男人懷裏能軟得化成水。那一陣,四伯正讓她勾得失魂落魄。

父親說,那天夜裏,爺爺的原意是集合隊伍訓話,搞一下戰備,不一定非要追究四伯,可白義彰在旁邊說了一句話,便坑苦了四伯。

白義彰搖頭歎道:“四少爺沉迷女色,日後怕難成大用。要耽誤望龍山的生意哩!”說罷,就掉頭而去了。

爺爺的臉立時紅了,喊過二伯,要他帶人去把四伯綁回來。

那天四伯喝得醉醺醺的,睡得正香,被二伯撞開門,從王寡婦的被窩裏拖了出來,捆豬似的綁個結實,四伯破口大罵:“老二,你別狠,看老子日後怎樣收拾你。”

二伯不理他,押他往回走,天亮時,押到爺爺麵前,爺爺一瞪眼:“打!”

二伯扯過鞭,虎虎生風地打起來,打得四伯在地上滾,殺豬似的嚎。

爺爺看四伯不經打,更加惱了,吼道:“往死裏打,娘個逼,大敵當前,你個王八羔子還去睡破鞋。”

四伯慘叫:“二哥,手下留情嗬!”

二伯一聲不吭,他向來隻聽爺爺的話,根本不會念及手足之情,那鞭子掄得更快更猛。

大奶奶和我奶奶趕來了,齊聲喊:“停了。”

二伯看了爺爺一眼,爺爺點點頭,二伯便收住鞭子。

大奶奶含了淚,劈頭給了二伯一記耳光:“你也太狠了。”

我奶奶攙起皮開肉綻的四伯,指著爺爺吼:“當家的,他不是你兒哩!”

白義彰匆匆走來:“寨主,蒼南縣國軍賀鏡人師長派人來了。”

爺爺一怔,瞪了四伯一眼:“今日先饒過你。”轉身隨白義彰去了聚義堂。

國民黨39師師長賀鏡人,於1936年駐紮蒼南縣後,曾多次派人來望龍山聯絡,曾委以團長之職要整編爺爺的隊伍,遭到爺爺拒絕。這次又派了他的副官章兆銘送來他的親筆信。信中請求我爺爺以抗日大局為重,攔擊阪田,他四天之後集結隊伍來野民嶺增援。他任命我爺爺為39師林山抗日獨立支隊司令,並遣章兆銘副官帶來百餘槍支及彈藥。

爺爺讀罷信,哈哈大笑,讓人收下章兆銘帶來的槍支彈藥,然後設宴款待章兆銘。父親回憶說,章兆銘長得白麵書生,酒量卻是驚人。席間,爺爺放出幾個嘍羅去敬酒,竟全部被他灌倒。

席未散,鐵雞嶺的匪首姚士俊第一個趕到了。

姚士俊是我二姑奶奶的大兒子。姚士俊如何在鐵雞嶺當的土匪?說法不一。據我父親講,那年姚成嶽和他父親到省城製作“姚家包子”,因口味不對,被道台大人趕了回來。姚老爺子一病不起,姚成嶽便關了縣城裏的鋪子回姚家集務農。後來我二姑奶奶給姚成嶽生下了姚士俊、姚士安兄弟倆,再後來姚士俊長大了,便隨姚成嶽外出跑買賣,在口外販了幾年牲口,頗賺了些錢。那年春節,姚成嶽、姚士俊回來過年,那天姚成嶽喝多了些酒,被人拉去賭錢,手氣極不順,輸了些。姚成嶽精明透頂,照理就該到此罷手,但傳說他喝酒昏了頭,氣往上撞,沒命地賭了三天兩夜,連房子老婆全輸進去了。姚成嶽便跑了。債主們上門催債,又喊又罵,二姑奶奶一氣之下上吊了。姚士俊、姚士安各操起一把剝豬刀子當場捅死幾個人。兩兄弟分頭逃出姚家集,竟跑散了。

姚成嶽家的房子讓債主們拆了,債主們揚言抓住他們父子要剝皮,賭錢賴帳在野民嶺是萬萬不許的,還敢殺人!姚家父子在姚家集惹動了民憤。

姚成嶽再也沒有回來,傳說他討飯死在了口外。

姚士安後來跑到閆錫山的隊伍裏當了兵,解放前夕去了台灣。去時是上校軍銜,至今不知所終。

姚士俊則跑進望龍山投奔了我爺爺,玩命幹了幾年。劉海兒死那年,他覺得翅膀硬些了,便想自己闖天下。爺爺給了他些錢,放他走了。他後來在鐵雞嶺拉起了杆子。到1937年,鐵雞嶺也發展到了幾十條槍的聲勢。

父親回憶說,那天傍晚時分,鐵皮嶺的丁泉水,棋盤山的葉慶祿,柏嶺的王壽山,斷角嶺的楊懷義先後到了望龍山。使爺爺驚訝的是,曾經在林山縣學堂讀書,後來就不知去向的大伯也跟著楊懷義上山來了。跟大伯上山來的還有一個戴眼鏡的漢子。

父親回憶說,他們當時真沒有想到大伯能回來。更沒想到大伯是代表中共林山縣委來與爺爺商議共同抗戰的事情的。大伯和三伯自1932年從林山縣師範學堂畢業,就再沒有回望龍山。大奶奶二奶奶聽到大伯回來了,一齊跑出來,兩個女人抱住大伯哭成一團。

爺爺見了大伯,氣呼呼地就讓人綁大伯,卻被大伯鎮住了。大伯正色道:“爹,我此次上山,是為聯合抗戰的事情來的。”

白義彰也在一旁道:“寨主,大少爺此次是為公務上山,你們應該先論國家事,再敘父子情吧。”

爺爺看著一臉嚴肅的大伯,皺眉道:“幾年不見,你還真長出息了。”

楊懷義一旁笑道:“李寨主,大少爺是來跟您談抗戰的事情的。”說著,把跟大伯上山來的那個戴眼鏡的漢子給我爺爺介紹:“李寨主,這位是林山縣抗日遊擊支隊長於先生。”

“我叫於友亮。”戴眼鏡的漢子朝爺爺拱拱手道。

爺爺淡淡一笑:“懷義兄弟,你啥時候跟什麼遊擊隊勾上了?”

楊懷義稱讚道:“嘯天兄,大少爺和於先生都是個有學問的人啊。”

爺爺冷笑一聲:“這年月學問頂屁用,打日本人靠這個。”他拍拍腰裏的槍。

於友亮笑了:“李老英雄,我早領教了您的威名。抗日救國,匹夫有責。四萬萬民眾,沒有槍的總不能都當亡國奴吧。”

楊懷義忙說:“於先生的隊伍有二十多條快槍。”

爺爺哈哈大笑:“還沒有我一個手指頭粗。”

大伯不笑:“爹,你何以眾寡論短長。說吳三桂,堂堂七尺之軀,擁兵數萬,卻屈膝投降認賊作父,有不如無。多少英雄兒女,手無寸鐵,外侮當頭,不惜以性命相搏,五步之內流血,誰敢小覷?我們目前雖然還勢單力孤,杯水車薪,但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添我們幾個,總是無不如有吧。”

爺爺一時漲紅了臉:“幾年的書你真是沒有白念,好一張利嘴。”

大伯正色道:“有理走遍天下。”

爺爺嘿嘿笑了,不再理大伯,轉身問於友亮:“於先生到底端誰的飯碗?”

楊懷義湊到爺爺耳邊說了幾句。

爺爺一怔,瞪了楊懷義一眼,起身朝於友亮拱拱手:“於先生,什麼這個黨那個黨,我李嘯天都不買賬。我看你們一肚子學問,望龍山也放不下。打日本的事,人人有份,我打我的,你們打你們的,我不高興外人在我這裏攪渾水。”

於友亮上前一步,還要說什麼。

爺爺擺擺手:“大路朝天,你我各走半邊,我這望龍山,野菜山酒,不好待客,於先生,我就不留了。”說罷,轉身問大伯:“你還走嗎?”

大伯道:“爹,我現在已經是有組織的人了。”

爺爺愣了愣,態度突然溫和了,他點點頭:“也好,現在天下大亂,你們兄弟兩個在山外邊,也好。”

大伯皺眉:“爹,這聯合打日本的事……”

爺爺擺擺手:“不說這個了,你三弟好嗎?”

大伯點頭:“他很好。”

“他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看看呢?”

“我們不在一起工作。”

爺爺哦了一聲,怔怔地看了大伯一眼,輕聲歎了口氣:“我老了。你告訴你三弟,他就是不回來看看我,也該看看你娘的。”

大伯說:“我告訴他。”

爺爺點點頭,對楊懷義說:“懷義兄弟,送他們下山。”說罷,就轉身走了。

我大伯和於友亮上山勸說我爺爺聯合抗日這件事,中共林山市黨史上有記載:1937年省委根據抗戰的需要,將林山、蒼南、蒼山三縣合並,成立林南倉縣,任命於默然任林南蒼縣縣委書記、縣抗日遊擊隊總隊長。下轄林山、蒼南、蒼山三個遊擊支隊。大伯任縣委副書記,兼抗日遊擊隊總政委。在此之前,大伯和於默然同在A省搞農運工作,七七事變後,二人奉命到林山縣發展抗日武裝,並指示他們收編野民嶺的土匪武裝,擴大抗日力量。這樣,於默然和我大伯商議,讓於友亮和我大伯到斷角嶺去找於友亮過去舊友楊懷義,此時,於友亮任林山縣遊擊支隊長。楊懷義被於友亮說動,準備參加抗日遊擊隊。時值我爺爺送信約楊懷義到望龍山商議抗擊阪田之事。楊懷義便帶著我大伯和於友亮到望龍山遊說。

楊懷義這個人在林山縣挺有些名聲。楊懷義是山東濟南人,家鄉遇災,他來林山縣投親不遇,就病倒在林山縣,後被藥王堂老板佟誌川收留,就在藥王堂當了夥計,那時同於友亮相識,成了朋友。後來楊懷義因為殺了幾個街中的潑皮,就上山落草了。楊懷義為人仗義,極得我爺爺的器重信任。我常常想,楊懷義帶我大伯和於友亮上山的初衷,他是有幾分把握說動我爺爺的。如果能說動我爺爺與林山縣抗日遊擊隊聯合抗日,爺爺後來的人生道路或者有另一種輝煌。可惜,我爺爺竟沒有被說動。

楊懷義怏怏不樂送我大伯和於友亮下山。

楊懷義歉然:“不能玉成此事,實乃懷義無能,還望大少爺和友亮兄海涵。”

於友亮拱手笑道:“懷義兄言重了,李老英雄決意抗日,我們肅然起敬,聯合與否,則另當別論。李老英雄對我黨頗多誤解,日後自會煙消雲散。抗戰不分彼此,後會有期。”

我大伯問道:“楊先生何不同我們走?”

楊懷義歎道:“嘯天兄待我不薄,教我如何忍心負他而去,大敵當前,隻有患難與共了。”

於友亮和大伯點點頭,拱手與楊懷義道別。

走出很遠,回頭看,楊懷義仍站在半山腰沒動。

太陽西斜,萬道金光,雨一般潑著,望龍山浴成血色。

插話:於友亮

於友亮是野民嶺南嶺於家集人,他的祖上是販布的商人,到了於友亮這一代便敗落了。於友亮後來靠舅舅佟誌川資助,進了林山師範學堂讀書,在學校時參加了共產黨。畢業後就在林山縣搞地下工作。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於友亮任林山縣抗日遊擊隊長。

林山縣黨史記載,1938年之後,於友亮領導的林山縣遊擊支隊發展很快,到1939年初,已有五百餘人,機槍十餘挺,步槍三百餘支。1939年7月16日,林倉縣的遊擊總隊在A省省委錯誤指揮下,攻打林山縣城。攻打兩日不克,損失慘重,傷亡近三百五十人,倉山遊擊支隊長李大水犧牲,林山遊擊支隊長於友亮負傷。我大伯和於默然帶領餘部撤回南嶺賀家集一帶,後又撤到倉南縣。一些負傷的戰士由各村寨的群眾帶進山養傷,幾天後,日本人搜山,搜出一些傷員,押到賀家集用刺刀挑了。負傷的於友亮被田家寨的田登科老漢藏進地窖,沒被搜出。於友亮在田家寨養了三個月傷,跟田登科的女兒田香蘭好上了,後來便結了婚。又過了一個月,於默然帶領遊擊隊回來,於友亮便跟著隊伍走了。又後來於友亮隨於默然編進八路軍正規軍。於友亮走後半年,田香蘭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於小亮。

解放以後,於友亮由部隊保送到北京大學進修,看上了一個女同學常瑩,後來常瑩肚子被於友亮搞大了,於友亮便要田香蘭離婚。那時田香蘭剛剛隨於友亮到了北京,聽於友亮說離婚,便落了淚。這是1954年的事情。

正值我大伯來北京開會,來看於友亮,大伯知道了此事,先摔了一個茶杯,又當著香蘭的麵,打了於友亮一記耳光。於友亮不吭氣。我大伯對田香蘭說:“別理他,晾他幾天就好了。”

田香蘭歎口氣:“李大哥,我隻要他這顆心,心要飛了緣分就盡了。別難為他了。”說完就在於友亮寫好的離婚書上摁了手印。

第二天,田香蘭收拾了自己幾件衣服,係了個小包袱,打票回林山縣了。

田香蘭把13歲的兒子於小亮留給了於友亮。香蘭說:“北京大,兒子日後能長見識。”於小亮在北京念書到高中畢業,便參了軍,後來當到副排長。1963年在天津參加抗洪搶險時犧牲了。

於友亮跟常瑩結了婚,常瑩給於友亮生了一兒一女。我大伯由此同於友亮交惡,我大伯還到部隊告了於友亮一狀。部隊因此給了於友亮一個處分。1959年,於友亮轉業到北京某部當了一個科長。

於友亮很能幹,那處分沒有阻礙他的前程。不久,於友亮當了處長。後來又當副廳長,廳長。人們說,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於友亮肯定能當部長。

我去於家集采訪時,於家集的人對我說,於友亮“文革”前一直沒有回過家鄉,於家集的人隻知道他在北京當官。有的鄉親到北京找到他,他都是很熱情地給安排住宿,吃飯,還給零花錢。若是看病,他便給聯係醫院。但從不辦找工作之類的事。他隻辦過一件這樣的事,還不是於家集的,是王家莊的王大秀。王大秀的父親是烈士,解放後母親也死了,他帶著妹妹過。合作化那年,大秀到山裏開石頭,砸傷了腿,成了拐子,訂了婚的媳婦也吹燈了。大秀找到北京於友亮那裏,於友亮當場給他寫了條子,到宣化龍煙鐵礦上班了。後來大秀在宣化成了家。1980年,大秀因病提前退休,帶著老伴回了家。1982年大秀死了。但他老婆每月照領退休金。堂兄弟吃了藥,也開大秀的藥單子,由大秀老婆寄到礦上去報銷。逢年過節,還能領回些補助。如此過了些年。1985年春節,宣化鋼鐵公司來人到王大秀家裏慰問,才知王大秀已死去多年。來人便責備村幹部為什麼不報告,還讓王大秀家屬冒領退休金。村幹部笑笑:“大秀的父親是打日本死的,是有功的。現在人家生活有困難,領幾個錢,公家還在乎嗬。豈不是太小氣了啊。”

“文化大革命”開始,於友亮被批鬥。造反派曾派人到於家集調查過,還找過田家集的田香蘭。田香蘭什麼也沒有說,後來於友亮去了幹校,常瑩便同他離婚了。他們的一兒一女都下鄉了。兒子和於友亮劃清了界限,下鄉幾年,就選調回城了。女兒不劃,便分配到大西北插隊落戶了。

於友亮在幹校喂了一年豬,那天,一陣頭暈,栽倒在豬圈裏,一查是高血壓。過了些日子,於友亮便申請病退,被批準後,他便回到林山縣野民嶺於家集落戶。他的本家已沒有人了。大隊支書是他遠房的侄子,讓村裏出錢給他蓋了兩間房子,他孤零零地住下,自己起火做飯。除去每月底到公社的郵局去領取北京寄來的五十元錢生活費,便是戴著那副用膠布粘著腿兒的眼鏡兒,在山坡上漫逛。他極少串門。

那日他又去南嶺公社的郵局,正逢集日,他領出錢,便在集上閑逛,卻碰到了賣雞蛋的田香蘭。

白發人對白發人。倆人都老了。

“你好嗎?”於友亮幹澀地問。

“還行。”田香蘭看著於友亮。

倆人一陣沉默。

“聽說你回來了,也沒去看你,一人過?”田香蘭又問。

“嗯,還好。挺清靜的。”

“悶吧?”

“有點兒。”於友亮笑了。

“要是悶,就到田家集來住吧!”田香蘭看看於友亮,伸手撣撣了於友亮肩上的毛草葉兒。

於友亮心裏一酸:“你不恨我?”

“恨過幾天,後來覺得沒意思,便不恨了。這都是命,你說哩。”田香蘭笑了笑。

倆人一直在集上說話,田香蘭的雞蛋一個也沒賣掉。直說到太陽西斜,倆人才分手。於友亮回到於家集,天已黑了。

過了幾天,於友亮跟村支書的遠房侄子打了個招呼,便搬到田家集去,和田香蘭住在一起。

他們沒有辦複婚手續,於友亮曾找過田家集的村幹部,說要辦個手續,怕不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