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2 / 3)

村幹部笑:“你們不合法,誰合法?你們本來就是夫妻嗎!”

於友亮感到跟他們說不清,便不再說。

又過了幾年,鄧小平上台。秋天的時候,北京冶金工業部打來電報到林山縣組織部,要於友亮回京。縣裏派人來田家集通知於友亮,要他收拾一下,三兩天動身去北京報到。

送走了縣裏人,於友亮悶悶地坐在院子裏,手裏卷著旱煙,眼睛懶懶地盯著院子裏的正在一片一片落葉子的楊樹,歎口氣:“我真累了,不想再回去。”

田香蘭笑笑:“你是公家人,不去還行?”

於友亮說:“我老了。”

香蘭望定他:“你還不老。”

“不老?”

“真不老。”

於友亮笑了。

第三天,於友亮還未動身,常瑩和大兒子從北京找到了田家集。

於友亮不說話,冷眼看著常瑩和兒子。兒子長成漢子了,常瑩臉上的皺紋多極了,頭發卻黑黑的,顯然是染過的。常瑩給於友亮帶來了一副新眼鏡兒。她摘下於友亮那副破眼鏡兒,要扔。於友亮奪回來,仍舊戴上。

常瑩腿一軟,給於友亮跪下了,嗚嗚地哭。

於友亮冷笑:“這架勢,不如不回去。”

田香蘭看看常瑩,再看看一旁站立的於友亮和兒子,搖搖頭:“也怨不得他們,誰也不是神仙,做事難免有個閃失。”說完,淚已滿麵。

於友亮眼睛發潮:“香蘭,你跟我去北京吧。”

常瑩哭得更凶。

田香蘭抹了把淚,歎口氣:“都是命!”然後上前攙起常瑩,轉身回了屋裏,關上門,好半天沒動靜。

於友亮喊了香蘭兩聲,不見答音,便推門欲進屋。沒想到那門竟閂死了。常瑩上前敲了幾下,也敲不開。於友亮心下一緊,就一腳踢開門,香蘭已經吊死在了屋梁上。

於友亮放聲大哭。

埋了田香蘭,於友亮隨常瑩和兒子回到北京。

於友亮仍被安排在某部任廳長,但他始終沒和常瑩複婚。1983年於友亮離休,1984年死於癌症。臨終,讓秘書打電報把在西安大學教書的女兒喊回來。

於友亮的女兒後來把於友亮的骨灰帶回野民嶺田家集,埋在了田香蘭的墳邊。這是於友亮生前囑咐的。

於友亮的故事的確是與我爺爺無關的故事,但於友亮的確是野民嶺的一個有名的人物。特此記上一筆。

三王壽山兄弟的叛變

父親回憶,那天我大伯和於友亮下山後,爺爺便請各山頭趕來的匪首們到望龍山的聚義廳商議。

望龍山的聚義廳是一個大山洞,裏邊很寬綽。聽父親說,劉海兒當寨主那年,便請石匠打了許多石凳石桌,約有上百個座位,很是氣派。抗戰時期,日本人曾一度想在這裏建倉庫,因山勢太高,運輸不方便,遂作罷。1943年,八路軍和日本人的一個中隊在山上激戰,這個山洞被日本人用炸藥崩塌大半。“文革”後,我陪A省報社的幾個記者上山遊覽,洞內已雜草叢生,洞內的石桌石凳都已見不到了,聽說大都被附近村寨的山民弄走了。

父親說,那天聚義廳的會吵吵嚷嚷開到半夜方散。散時,所有的匪首們都喝了血酒盟誓,那血是匪首們用刀刺破各自的中指,滴入酒碗的。

喝完血酒,姚士俊先走一步下山了,爺爺讓他回鐵雞嶺帶著他的隊伍去詐降阪田,隨阪田的隊伍去蒼南縣。其他人也都回去集結隊伍,約定第三天中午前在馬耳山會合。那裏是阪田去蒼南縣的必經之處,爺爺要在那裏打阪田的伏擊。爺爺絕對不會想到,他這次自以為是、天衣無縫的安排,竟是他走入絕境的第一步;他也絕對想不到,他走出望龍山這一步,竟是再也不能回來了。

父親回憶說,第二天後半夜,他隻睡了一小會兒,天灰灰亮時,便被叫醒,跟著爺爺的隊伍下山了。山上,隻留下我大姑夫和我四伯守護。這一段情節,父親回憶時仍很困惑,他說不清爺爺本是一個很精明的人,怎麼會傾巢而出呢?怎會隻留下四伯和我大姑夫帶著十幾個人看護家眷守護山寨呢?父親回憶說,當時白義彰曾勸說爺爺三思後行,理由是那些匪首朝秦暮楚慣了,萬一生變,怕難以應付。白義彰說,這些匪首大都是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滑頭,雖然國難當頭,同仇敵愾,但總會有人計算如何先讓別人火中取栗。白義彰或者已經看透,有些人打著抗戰的旗號,心裏真正相信的還是如何保存自己的實力。爺爺卻固執地說,白師爺多慮。爺爺說,沒有哪一個野民嶺的漢子會去同阪田穿一條褲子。國難當頭,仇敵也會變成朋友。老奸巨滑的爺爺,此時竟變得書生氣十足。

20年後,於默然在A省日報發表了一篇回憶野民嶺抗戰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分析李嘯天當時的心理是求勝心切。沒有認真分析臨時聯合起來的各路山匪其實是一群烏合之眾。李嘯天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在匪首們中的威望,這是任何一個當了領袖或者正準備當領袖者的通病。領袖的威望總是與擁護者的利益聯係在一起的,當擁護者的利益被傷害時,領袖身邊便僅僅剩下了他自己孤單的影子。

我認為於默然的這種分析是準確的。

那天中午,各路的杆子立即隨我爺爺在馬耳山會合了,獨獨王壽山的杆子沒到。爺爺讓各路土匪在馬耳坡上埋伏。血紅的太陽疲倦地西斜了,漸漸化進了山底,仍不見阪田的隊伍。王壽山也沒有動靜了。爺爺心疑,各路匪首焦躁不安。暮色中,馬耳山下跑來一個滿頭大汗的探子報告,說阪田改變方向去了望龍山。

爺爺頓足:“娘的逼,老子被人涮了。”

各路杆子立即隨我爺爺回奔望龍山。父親回憶說,當時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行至半路,已見望龍山上煙火騰空。再往前跑,迎住了從望龍山上逃出來的四伯,他渾身是血,見到爺爺,撲通跪倒,哇哇大哭:“爹,都完了,大娘被殺死了,二娘和大姐被鬼子抓去了……”爺爺大叫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晃一晃,就從馬上栽下來了。

望龍山這一場事變,是被柏嶺匪首王壽山出賣造成的。

柏嶺的杆子頭原是王壽山的堂兄王壽漢。王壽漢與我爺爺一向不和,後來同狼窩嶺的齊昌文磕頭換帖,與望龍山為敵。王壽山原是王壽漢下麵的一個嘍羅,被我爺爺收買了,在柏嶺搞了一次政變。傳說是我爺爺派去三個殺手,悄悄隨王壽山去了柏嶺,半夜把王壽漢殺死在被窩裏。王壽山做了首領。柏嶺一帶至今有許多關於王壽山的傳說,說王壽山手毒心辣,貪財更貪色,柏嶺一帶被他糟踏的女人數不過來。王壽漢被害之後,王壽漢的兩個老婆和一個女兒都被他弄了,後來又賣到了省城妓院裏。他老婆看不過,勸了他幾句,竟被他活活掐死。據我父親回憶,王壽山曾看中我大姑,但我爺爺不喜歡王壽山的為人,沒答應。大姑看中了爺爺的保鏢田大壯,後來田大壯便成了我大姑父。王壽山由此心生忌恨,但他懼怕爺爺,知道爺爺可以搞掉王壽漢,同樣可以搞掉他。於是王壽山在我爺爺麵前依然百依百順的樣子。阪田攻破林山縣城後,縣城裏的警察局長俞家春當了漢奸。阪田給我爺爺送信的前一天,俞家春帶了三千大洋和一個漂亮的東洋女子去了柏嶺。一夜風流之後,王壽山便答應了給皇軍做事。爺爺召集各路匪首商議伏擊阪田之後,他離開望龍山便去了縣城,給俞家春報信了。

王壽山從此便死心塌地在林山縣當漢奸了。他當過偽警備大隊大隊長,後又當了偽縣長。抗戰結束後,他沒能溜掉,被抗日政府捉住,判了死刑。公審他那天,一百多名婦女拿著錐子、剪子撲上台來,又紮又咬,站崗警衛們根本攔不住,王壽山就被這些瘋了似的婦女活活紮死了。有目擊者回憶,王壽山被紮成了篩子狀。可見其罪大惡極。

由於王壽山的出賣,我的家族蒙受了巨大損失。

日本人由王壽山帶路,衝上了望龍山。我的兩個奶奶、兩個姑姑和我四伯、大姑父帶著僅有的十幾個人進行了殊死抵抗。我大奶奶被亂槍打死在崖邊。我大姑跳了崖。我二奶奶和我二姑被捉住綁下山,做了人質。我大姑父帶人掩護我四伯從後山的野藤上爬下去給我爺爺報信。我大姑父子彈打完了,被活捉,他和幾個嘍羅被日本人綁在山頂的幾棵白楊樹上,先被挖掉了眼睛,又掏出了肚腸,掛在樹上,最後又割掉了生殖器……我不忍詳寫這個場麵。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望龍山就這樣輕而易舉失守了。康大鵬、劉海兒、我爺爺幾代人苦心經營的望龍山匪巢至此覆滅。寫到這裏,我不禁慨然長歎,我爺爺過於自信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變化是必然的。爺爺對王壽山等人叛變的事,如何竟是一點兒預防也沒有呢?爺爺自認為他登高一呼,野民嶺的土匪們就會蜂擁聚到他的旗下,但真正能聚到他旗下的又有幾個人呢?

插話:大姑李金枝的後來望龍山失守那天,我大姑李金枝的確跳了崖。

那天,我大姑的子彈打光了,被幾個日本兵追到崖上,那幾個日本兵獸性大發,脫了衣服,大笑著撲過來。大姑站在崖上不動,等他們撲到跟前,猛地拖住前邊兩個,滾下崖去了。我曾去過那地方,險極。幾十丈深的澗穀,澗底的寒風不時尖響著掀上來。一個人從這裏跳下去,需要足夠的膽量,何況是一個女人。也許,大姑應該就此壯烈地死掉,那麼我的家族曆史上,又能添上壯烈的一筆。可是,大姑沒有死。於是,她就有後來讓我的家族尷尬的曆史。

大姑跳下去之後,被山崖上的樹權野藤礙著,落進北崖下的草叢裏,她的腿摔斷了,昏了過去。第二天,被山下喬家窪砍柴的農民喬石頭發現,背她回去,請了村裏的郎中給她治傷。大姑醒過來,讓喬石頭去給我爺爺送信。喬石頭趕到馬耳山,日本人正抓了不少山民在山上修炮樓。喬石頭打聽到我爺爺去了斷角嶺,便又趕去找。但斷角嶺已經讓日本人圍了,那槍放得像炒豆子。喬石頭回來告訴我大姑。後來,又聽說我爺爺的隊伍被打散了,我爺爺在斷角嶺下被割了腦袋,大姑大哭一場。又過了幾個月,大姑傷好了,便到山裏去拉杆子,喬石頭和他弟弟喬鐵頭也跟去了,後來喬石頭成了我第二任大姑夫。

大姑很是在野民嶺凶凶地折騰了幾年,成了人人皆知的女土匪頭兒。她和日本人真刀真槍地幹。日本人剿了她幾次,均未得逞。1943年5月,大姑帶人混進林山縣城,去偷襲王壽山,未成。我大姑夫喬石頭被抓住,在城門上活活吊死。屍體掛了半個月示眾。

大姑的隊伍在這一次偷襲中損失慘重,便帶著喬鐵頭十幾個山匪去投靠了倉南縣的杆子李連山、李連河兄弟。李氏兄弟也是李家寨人,論輩分,應是我的同輩。抗戰結束後,這股土匪便回到野民嶺的柏嶺山上安寨了。

1949年,解放軍進駐野民嶺剿匪,曾派人到柏嶺勸降,李氏兄弟及我大姑不降,並殺了勸降的解放軍代表。1950年春,這股土匪在柏嶺被剿滅。我大姑李金枝和李連山在抵抗中被擊斃。李連河被活捉,後被公審槍斃。

我總感到,大姑這輩子挺冤。她若早死,便是一位抗日英雄形象。而她竟以與人民為敵的稱號給自己的一生劃了句號。大姑以這種方式結局,真是我的家族的悲哀。有一次父親談到大姑時,我曾說,若是我父親或者三伯或者大伯當時趕回來勸勸她,她或許會投降的。

父親搖頭苦笑:“難說。你大姑是個強種,極認死理。而且國民黨已封了她是什麼林山縣反共救國軍副司令,她是不會降的。她那年在望龍山跳崖實在應該死掉,倒能落下個好名聲。”

父親也這麼看。

大姑的小叔子喬鐵頭沒有頑固到底。那年解放軍包圍了柏嶺,他便溜下山投降了。鐵頭認識幾個字,大多識字的便比不識字的心眼活些。其實鐵頭也沒少幹殺人越貨的事,但他投降了,便被寬大處理,不再追究了。解放後,喬鐵頭在喬家窪娶妻生子,後來在生產隊裏趕大車,人緣不錯,“文革”中竟沒受罪,還被林山縣“革委會”做為“改造好的土匪典型”宣傳過一陣子。1989年,他的小兒子喬小滿結婚了。媳婦叫石素梅,石門莊人,小倆口摹仿城裏人,旅行結婚,不料在省城鬧市中走散,石素梅被人販子拐賣了。喬家如雷轟頂,鐵頭打發全家人到全省各地市縣尋找,沒有下落。半年之後,省城逮捕了一些人販子,其中有一個姓尹的人販子交待,他曾與另一個姓劉的人販子將石素梅賣到了安徽D縣。喬鐵頭和兒子從林山縣公安局開了證明信,坐汽車又坐火車趕到D縣。接待他們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幹部,她看過喬小滿帶來的證明和結婚證。為難地說:D縣共有一千多名被拐賣來的婦女,其中有十幾歲的小女孩,賣給55歲的老頭兒,都無法解決。有一次縣公安局的車去解救幾個被拐賣的婦女,當地一些群眾把汽車攔住,強行從公安人員手中搶回被害人。喬鐵頭父子無奈,隻好自己找到石素梅被拐賣的那個村子,結果,不但沒見到石素梅,還被村裏人一頓拳打腳踢轟了出來。父子倆沒了主意,便坐火車來找我,他們知道我是記者,請我在報紙上為他們說理。

那天,喬鐵頭坐在我的辦公室裏,不停地唉聲歎氣,時而又跺腳罵:“這比我當土匪那時還厲害,怎麼沒人管呢?老子真想再當一次土匪了。”

我無言以對。我不能罵政府無能。在這一個被改造得老老實實的土匪老者麵前,我隻能沉默。

聽說這件事在《中國婦女報》登了。再後來結果怎樣了,我不得而知,喬鐵頭父子沒有再找我,我希望他們一家團圓了。可是今年我在一張法製報上看到了一條讓我瞠目結舌的消息。喬鐵頭竟然參與了拐賣婦女的集團。據報上講,近幾年,經喬鐵頭拐賣的婦女竟達三十幾人。喬鐵頭被槍斃了。

我實在想不透喬鐵頭如何會走上這一條道路。但我想,早年間的土匪生涯,在他身上總有些匪氣殘留著。

四齊昌文之死

父親回憶說,那天,爺爺好半天才醒過來。爺爺咬牙切齒地咒罵王壽山。

楊懷義和白義彰商量了一下,勸爺爺去斷角嶺暫住,斷角嶺是野民嶺第三大嶺,楊懷義家多年在嶺上為匪,苦心經營,頗有些實力。且嶺上地勢險要,嶺下是林山縣去蒼南縣必經之路,確是向阪田發難的好地處。楊懷義如此放心地讓我爺爺進入他的山頭,可見楊懷義心胸的開闊。

我爺爺聽罷連連搖頭:“懷義兄弟,你的情義我心領了。我李嘯天現在已是喪家之犬,如何能進入你的山頭。”

楊懷義道:“嘯天兄,大敵當前,還分什麼彼此。不要小看了楊懷義的器量。”

爺爺沉思片刻,點頭同意:“就依懷義兄弟。你這份情我會記住的。”爺爺又轉身問章兆銘:“章副官,賀師長的隊伍何時能到?”

章兆銘認真地回答:“我們最多堅持兩天,賀師長就會趕到。”

爺爺想了想,喊過白義彰:“師爺,你帶幾個人到縣城逛逛,看看姚士俊,他若沒得手,就讓他把隊伍帶到斷角嶺。”

白義彰帶了幾個人走了。

父親回憶說,那天晚上,爺爺彙集起幾股千餘名土匪去了斷角嶺,第二天傍晚,二姑上了斷角嶺。她是被阪田放回來給爺爺送勸降信的。

那信,爺爺看也不看就扯碎了。爺爺黑著臉看著二姑。

二姑垂下頭,她身上穿著一條很不合體的破褲子。

爺爺冷冷地問:“你讓小鬼子髒了身子?”

二姑猛地哭了。她掉頭向崖邊跑去。這時有人去追,爺爺怒吼道:“別管她,讓她去。讓她去。”

二姑瘋跑上崖,猛地停在了崖頭,轉過身來,哀哀地看了爺爺一眼。眾人看得眼酸心軟,就埋下頭,不忍再看。隻聽到山風呼呼地悲響。再抬頭,崖上已經沒有了我二姑。隻見殘陽如一道鮮旺的活血封上山頂,將空空的崖頭塗抹得血跡斑斑。

爺爺仰天大笑,笑得滿臉是淚。

當天夜裏,探子來報,說狼窩嶺被阪田攻下了。

王壽山不僅出賣了望龍山,而且還出賣了狼窩嶺。

王壽山實在應該算是野民嶺抗戰的第一敗類。

狼窩嶺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且齊昌文為人謹慎,輕易不許外人到嶺上亂走動。相傳狼窩嶺上共有暗堡十多處。我爺爺當年和齊昌文打得不可開交,但終究沒敢輕易攻山,有所顧忌,也在於此。王壽山對狼窩嶺的地形卻十分熟悉。當年柏嶺的王壽漢與齊昌文很有交情,曾一同聯手對付我爺爺,王壽漢常來狼窩嶺走動,王壽山常常隨同前來,和狼窩嶺的一些嘍羅混得極熟。久了,那些嘍羅們也不避他,隨他四處閑遊看景致,一些暗堡要衝被他暗中記死了。他帶著日本人偷襲望龍山得手後,當天夜裏,又帶著日本人來到狼窩嶺,繞過山下的崗哨,上了嶺,等齊昌文發現,日本人已接近山頂。

短兵相接,齊昌文同日本人開始了血戰。

大多暗堡不再發生作用,狼窩嶺損失慘重。

雙方激戰到後半夜,齊昌文那邊的槍聲漸漸稀疏下來,齊昌文就讓人高喊投降,又派人過來給阪田送話,要阪田退到半山坡,他集合隊伍受降。否則,他寧可拚死在山上。

阪田答應了,約定一個時辰。

阪田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天已漸亮,仍不見齊昌文的人下山。

阪田大怒,指揮隊伍衝上山頂。

然而竟無一人抵抗。

山頂處,晨霧蒙蒙,隻見齊昌文孤孤的一個人站在一塊頁岩上,晨霧如夢如幻地湧在齊昌文身邊,齊昌文神態安詳。阪田看得發愣,不覺停住了腳步。

齊昌文看到阪田身邊的王壽山,哈哈大笑:“我就猜到是你這個王八蛋帶狗日們的上來的。不然老子決不會敗了這一仗的。”

王壽山讓人上前捉齊昌文。

齊昌文嘿嘿一笑,拉響了綁在腰裏的手榴彈,與幾個撲過來的鬼子一同炸上天去。

阪田怒衝衝地命令搜山。

山上已無一人。

齊昌文已把一百多個弟兄連同他的家眷從後麵的絕壁上用繩梯送走了。手下勸齊昌文也逃走,但他不走。據從狼窩嶺逃下來的人說,當時他老婆跪下求他走,被他臭罵了一頓。父親曾感慨地對我說:“齊昌文怎麼會走呢?要是換上我也不會走,不親身弄死幾個狗日的,怎麼能咽下這口氣。再說,齊昌文是一山之主,偷偷溜掉,要被小鬼子看短的。”

這似乎應該是齊昌文最後與日本人同歸於盡的邏輯。

從狼窩嶺逃下來的人,大都跑散了。其中有幾十人跑到了南嶺賀家集,參加了我大伯和於默然領導的林南蒼縣抗日遊擊總隊。據於默然解放後回憶,這幾十個人大多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活下來的大多已不知下落。我後來知道了有一個叫薛占傑的,解放後在蒼南縣民政局當副科長。“文化大革命”中還因為他當土匪這一段曆史挨整了。他1980年離休。我去采訪他的時候,他已偏癱臥床。回憶起野民嶺的抗戰,老漢仍很激動,他向我講述了當年在狼窩嶺與阪田部隊交戰的經曆。他講他們那些人打仗犧牲的情形,他講一個山匪被兩個鬼子用刺刀紮透肚子,仍然拚死撲過去,咬斷了一個鬼子的脖子。他講的時候,眼裏含著淚,極動感情。他說他很感激我采訪他,他希望我把那些死去的人寫進書裏去,還一再叮囑我寫一寫齊昌文。否則,人們就忘記他了。叮囑完了,他又怯怯地問:“寫土匪抗戰,行嗎?”我聽得眼睛濕了,連聲說:“行!行!齊昌文是英雄!”

插話:齊昌文的後人

齊昌文的妻子下山後又嫁了人。齊昌文的兩個兒子被本家兄弟收養了。

齊昌文的大兒子叫齊金山,一直在齊家莊務農,結婚生子,1996年春節,因喝了假冒的白酒,中毒不治身亡。

齊昌文的小兒子叫齊立山,後來娶了本村一個寡婦。解放後一直安份守己過日子。1967年,齊立山的頭上長了個大瘤子,開始不在意,後來那瘤子氣催似的瘋長。到1968年秋天,齊立山癱在炕上,那瘤子長成了臉盆大。後來長到了背上,真是一種罕見的怪病。這事被剛剛到林山縣執行毛主席“六·二六”指示的解放軍某部衛生隊得知,經調查,村裏證明齊立山為抗日英雄後代,貧下中農的成份屬實,便把齊立山接到省解放軍某部醫院,請當時被打倒靠邊站的外科專家郭毅田大夫組織會診動手術,手術成功地為齊立山摘除了瘤子,重79斤。這一下,齊立山成了名人,隨著電台報紙報道,全國各地都來信來電慰問他。當時,那個瘤子成了寶貝,作為標本,更作為展品,陳列在省城毛澤東思想展覽館裏。報紙上說,這是我國醫學界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首次成功摘除特大腦部腫瘤的病例。齊立山也就此被選為省人大代表。村裏立刻讓他填表入黨,林山縣革委會提名齊立山當了縣農林局副主任。他到處被人請去做毛澤東思想偉大勝利的報告。1969年4月,齊立山作為省“九大”代表,到北京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第九屆代表大會。回來後,被任命為林山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曆史如此荒謬地開了一個玩笑。

齊立山現在還活著,隻是林山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和農林局副主任早就不讓他當了,也沒有人請他到處做報告了。但他仍然很受齊家莊人的尊重。當年,全國各地來齊家莊參觀的不少,縣裏市裏省裏因此為齊家莊撥了不少特批款和化肥。齊立山是為齊家莊做出過傑出貢獻的曆史人物嗬。

前年,我曾到省采訪過郭毅田教授,他已離休。談及此事,他苦笑:“太荒唐!動手術的沒當上代表,長瘤子的倒當了代表。”

我問郭毅田教授這些年見過齊立山沒有,郭毅田笑笑說,齊大伯每年都要來省野戰醫院看望大夫和護士們,每次來都帶些大棗花生什麼的。齊大伯樸實厚道,是個極重情義的老漢。那些年,都是縣裏派小車接送。“文革”以後,都是他自己坐長途汽車來。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差不多都認識他。齊大伯至今仍然總說“文化大革命”好,說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毛主席也不會派人到山溝裏去給老百姓看病的。還說現在山裏人看病難極了,他村裏有一個後生鬧盲腸炎,送到縣醫院開刀,一時拿不夠押金,醫院便不見錢不開刀,等村裏人瘋跑著取夠押金回來,那後生早已經生生疼死在縣醫院的走廊裏了。郭毅田感情很複雜地對我講這件事,他的眼睛裏不時閃著淚光。

那似乎是一個不好解釋的年代?

五斷角嶺血戰

齊昌文死了的消息,當天便被我爺爺的探子報到了斷角嶺。

父親回憶說,當時爺爺聽了愣了好一陣,猛地站起哈哈大笑:“齊昌文算是野民嶺的漢子,李嘯天打完了這一仗,給他樹碑立傳。”笑完,淚水已蒙了眼。

父親回憶說,那天晚上野民嶺刮起了橫橫的西北風,一夜未停,一直刮到天亮,天空被刮得渾黃,滿山的石頭亂滾。

黎明的時候,阪田的隊伍開到了斷角嶺下。

我奶奶被五花大綁著,被幾個漢奸推搡著走在隊伍前邊。那幾個漢奸在山下喊,要我爺爺下山說話。

先是楊懷義帶了幾十個荷槍實彈的土匪走下山來,扇子麵散開。

隨後,一乘四人抬的紅色漆布大轎,緩緩移下山來。章兆銘走在轎子的前邊,二伯、四伯和我父親緊緊跟隨。各自手中持著短槍,機頭張著。

轎子停穩,爺爺走出來。他身著皂色馬褂,鐵青著臉,兩眼閃著毒毒的冷光。

那邊隊伍裏,走出一個矮胖胖的日本軍官,他就是阪田。阪田嘻嘻笑了笑,嘟嚕了幾句日本話,他身邊一個戴鴨舌帽的翻譯朝爺爺說:“李大英雄,太君說了,他很佩服您,希望同您合作,會給您帶來好處的。否則,您的下場不妙。”

爺爺沒說話,冷眼看著被綁在隊伍前邊的我奶奶。

我奶奶衣服被撕爛了,血浸得滿身,頭昂著,閉著眼,頭發像亂草一樣在風中飄著。

二伯禁不住喊了一聲:“二娘!”

爺爺回頭瞪了二伯一眼。

二伯緘住口,不再喊。

我奶奶聽到喊聲,突然睜開眼,猛地往前闖了兩步,嘶啞地喊起來:“當家的,別忘了你是中國人!別跟小鬼子講和。”

站在奶奶身邊的漢奸慌忙往後拖她,捂她的嘴,兩個鬼子上前抽奶奶耳光。殷紅的血,不斷從奶奶嘴裏淌出來,但她仍掙紮著喊:“當家的,你要有種,就別軟了腿!”

父親回憶說,他當時感到爺爺身子顫了顫,但爺爺什麼也沒說。

阪田揮揮手,奶奶被拖到後邊去了。

奶奶的叫罵聲不時從後邊傳過來,後來便聽不到了,大概被堵上了嘴,或是被打昏過去了。

插話:關於我奶奶

我一直想給奶奶寫個傳奇。但關於她的資料太少了,甚至連她姓什麼,至今也沒搞清楚。這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三伯和父親回憶說,奶奶的名字叫青兒。他們也是聽我爺爺這麼叫的。父親告訴我,我奶奶姓趙,三伯則說我奶奶姓曹,他倆在這個問題上竟也統一不了認識。李家寨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也說我奶奶姓曹,是倉山縣皇溝鄉燕坡村人。為此,我曾到燕坡村走訪過一趟,尋問了燕坡村一些上年紀的人,但他們都記不起當年有誰家的姑娘叫青兒,也記不起有誰嫁到了野民嶺,而且嫁給了方圓百裏無人不知的土匪頭子李嘯天。最使我絕望的是,燕坡村從沒有過曹姓或者趙姓。於是,奶奶的出生地就成了個疑案。

野民嶺還流傳著一種使我難以啟口的說法,說我奶奶是省城的一個妓女。我爺爺上山不久,隨劉海兒到省城辦生意,那一夜住進了妓院,我爺爺便與一個叫青兒的妓女相識。一夜風流,便海誓山盟,第二天我爺爺花錢贖出了這個妓女,於是,這個妓女便成了我爺爺的第二個老婆,也就是我奶奶。

或許這是真的。於是我三伯,尤其是我父親便不願意對我道破奶奶的出身了。

奶奶上了望龍山後,與我大奶奶相處融洽,後來劉海兒死了,爺爺坐了第一把交椅,山寨裏的大事小情,她也能幫著爺爺張羅。她為人心地善良,野民嶺一些村寨逢集起廟,她常常帶入去采買,從沒有過欺行霸市的劣跡。一些討飯的叫花子,大都得到過她的施舍。這或許與她苦出身有關。野民嶺一帶傳說,奶奶慷慨好施,每逢陰雨連綿,或者積雪不融的時候,奶奶就在山上四望,發現哪個村子少煙缺炊,就讓手下的嘍羅送些糧食柴禾去。

奶奶長得很美。傳說她上山不久,第一次下山到鐵皮嶺下趕廟會,她帶著幾個嘍羅在集上轉遊,正被在集上閑逛的鐵皮嶺的土匪丁泉水撞見。丁泉水的魂一下子飛去了,慌不及地讓人把我奶奶搶上了山。丁泉水把我奶奶送進他的洞裏,喝退左右,就要用強。我奶奶不急不躁,笑笑說:“這位大爺,別亂來,你弄了我,要壞大事。”

丁泉水嘿嘿笑道:“你別唬我,小娘們兒,丁大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管你是哪家員外小姐還是哪家富商的太太,今天我丁大爺也要過過手。”一邊說一邊來扯奶奶的衣服。

奶奶邊掙脫邊說:“李嘯天是我當家的,你若不怕他,我就讓你弄。”

丁泉水蛇咬了一樣,登時驚了臉:“當真。”

奶奶笑:“你差人去問就是。”

丁泉水慌得拱手施禮:“丁泉水有眼無珠了。”

那時鐵皮嶺的勢力極小,是斷斷惹不起望龍山的。

丁泉水忙喊人弄來一頂小轎,抬奶奶下山。半道上,正遇我爺爺風風火火趕來。他聽到那幾個嘍羅跑回去報信,說奶奶被丁泉水搶走了,氣得肺都要炸了。

爺爺劈手揪住丁泉水:“姓丁的,老子今天活剝了你。”

丁泉水慌道:“李大哥,我可沒動嫂夫人一下。”

奶奶從轎裏下來:“嘯天,丁寨主請我到山上逛逛,人家奉承周到,你不謝人家,為何動蠻。”

爺爺一怔:“手下說你被搶去了。”

奶奶笑:“胡說。這不人家送我回去。”

爺爺連忙朝丁泉水拱手道:“嘯天莽撞了。”

傳說丁泉水後來認我奶奶做了幹姐,與我爺爺相處極好。劉海兒活著的時候,曾給了丁泉水不少槍支。由此,鐵皮嶺的勢力漸漸雄壯起來,成了望龍山可靠的聯盟。

由此看來,奶奶很善於替爺爺搞統一戰線。

傳說我奶奶有時也凶得似煞神。據父親講,1936年夏天,爺爺的保鏢李山豹到山下孫家集辦事,喝醉了酒,闖進孫家集的木匠孫滿銀家。孫滿銀不在家,山豹強奸了滿銀的女兒孫玉花。玉花剛剛定了婚,還未出嫁,羞得覓死覓活尋短見,要跳崖,被人扯住。幫望龍山做過事的孫滿銀咽不下這口氣,跑上望龍山找我爺爺告狀。

爺爺一瞪眼:“滿銀,你莫胡說,我手下人絕不會幹這事。”

孫滿銀痛哭流涕一勁磕頭:“句句實言啊!”

爺爺無奈,喊出李山豹對質。

山豹頭一擰,死不認賬。

孫滿銀揪住山豹又撕又打:“天殺的,作了孽,還敢賴!”

爺爺被吵煩了,喊過四伯:“你給滿銀弄點兒錢,別嚷嚷了。不管有沒有,揍豹子三十鞭子,關他幾天。”說完,爺爺轉身走了。

孫滿銀沒接錢,一路哭著罵著下山了。

父親說,其實爺爺是心裏明白裝糊塗。豹子他爹是爺爺同宗堂兄,當年隨我二曾祖在林山縣城裏暴亂時戰死了。豹子是後來被我爺爺接上山的,教他練武,教他打槍,一手拉扯大了。爺爺喜歡他,一直當兒子看。豹子手黑膽大,常跟爺爺下山作案。豹子還救過爺爺的命,那年爺爺帶人在倉山縣地界劫官糧,被人家圍住走不脫,爺爺腿上中了兩槍,栽倒了,豹子背上爺爺,跑了回來。隻為這,爺爺也不會殺他。

孫滿銀告狀的時候,我奶奶一直在旁邊聽,隻是冷笑不說話。

過了幾天,奶奶下山趕集,帶了四伯、五伯和我父親,並要山豹一同去。

路過孫家集,奶奶說要進去看看。山豹臉一紅,說不願進去,要在村外邊等奶奶。

奶奶笑了:“怕什麼?你做了虧心事?”

山豹隻好跟著進村。

奶奶進村問了問人,徑直奔了孫滿銀家。

孫滿銀呆了,以為奶奶來報複。

奶奶坐在炕頭上問:“玉花姑娘呢?”

孫玉花淚人似的從裏屋出來。

奶奶歎口氣:“別哭了,過來。”奶奶一指李山豹:“認準了,是不是他?”

山豹黃了臉,拔腿要溜,奶奶喊我四伯、五伯扯住他。

孫玉花撲通給奶奶跪下:“求夫人,給我做主!”

奶奶鐵了臉:“豹子,你還賴嗎?”

豹子頭一揚:“是我幹的又怎樣?”

“有種!”奶奶稱讚一句:“捆了!”

我父親和五伯掏出繩子捆豹子,豹子掙不脫。

奶奶對孫滿銀說:“你若信得過我,跟我走。”

孫滿銀父女跟著我奶奶走,奶奶把山豹帶到孫家集的崖上,對山豹說:“你作了孽,自尋死,有什麼話,隻管留下。”

山豹軟了腿,跪在奶奶腳下:“嬸嬸,饒了小侄。”

四伯對奶奶說:“二娘,還是把豹子押回山,讓俺爹發落的好。”

奶奶冷笑:“你是說俺當不得家?”她朝五伯和我父親一揮手:“送豹子上路。”

五伯和我父親便把豹子按倒,勒死在崖上,讓奶奶驗過,屍首拋下崖。

孫滿銀父女給奶奶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回到望龍山,四伯搶先把這事對爺爺說了。

爺爺火冒三丈罵奶奶:“你這個臭娘們兒,怎能這麼幹!”

奶奶也火了:“當家的,你帶人到哪兒胡幹都可以,兔子不吃窩邊草,別在眼皮子底下傷天害理讓人罵。”說罷,氣呼呼地走開了。

爺爺幹瞪眼,無可奈何,喊來五伯問:“豹子的屍首呢?”

五伯說:“娘說,豹子作了孽,隻能喂野狗,丟在孫家集崖下了。”

爺爺歎口氣:“找回來,弄口棺材埋了。”

這段故事,是父親講給我的,自然沒有編造和傳奇的成份。父親敬重我奶奶,我聽出他極力把我奶奶講成知書達禮,大家風範的形象。這或許是父親不願對後輩人道破奶奶妓女出身的苦衷吧。

父親告訴我,奶奶有一個侍女,是從林山縣人市上花兩塊大洋買來的,叫葉兒,是個孤兒。葉兒跟著舅舅過活,舅舅也苦得很,便把她賣了。葉兒九歲上山,一直在山上呆了九年,跟著我奶奶。奶奶很喜歡她。望龍山被王壽山出賣那天,葉兒正巧下山給奶奶買東西,躲開了那場災難。後來葉兒嫁到了石門村,嫁的那人叫喜財,比葉兒小兩歲。後來喜財當八路軍走了,便沒回來,一直到解放後,縣民政局給葉兒送來一個烈士證,才知道喜財已經犧牲了。喜財給葉兒留下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兒。老大解放後在縣裏念高中,後來又上了大學。老二在家當農民。這兩個孩子都極出息。老二前些年搞運輸,後來又買汽車,成了林山縣有名的闊人,石門村近年新蓋了一座關帝廟,就是他出錢給村裏修的。老大現在成了科學家,是搞運載火箭的,很出名,但我想他不會比弟弟掙錢多。據報上講,有關部門曾給搞運載火箭的參加人員記功,一等功獎勵100元,二等功60元,三等功30元,即使老大獲一等功,他也隻能拿100元。

葉兒現在還活著。我去年曾到石門莊找過她,想請她回憶一下我奶奶的事。她不在家,去北京她大兒子家了。聽說她的身體很硬實,我想明年再去找她。

此是插話。打住。

父親回憶說,那天爺爺一直鐵青著臉,他聽阪田嘰裏咕嚕講完了,又聽翻譯講了阪田的意思,許久,爺爺才緩緩地開口說話:“阪田,你派幾個懂中國話的上山來跟我談談,要姓李的投降,總要說出個道道來。”

說罷,爺爺對楊懷義、章兆銘揮揮手:“回去!”低頭鑽進轎子。

阪田讓俞家春帶著三個手下和一個日本人隨爺爺上山。

阪田的隊伍就在山下的梁家寨紮下,等候爺爺的消息。

父親回憶說,俞家春胖胖的,穿一身黑色的綢緞褲褂,滿臉堆笑地跟著我爺爺上山來了。

爺爺來到斷角嶺的聚義廳,頭也不回,手一揮:“綁了!”

丁泉水和四伯幾個人撲過去,一邊罵一邊用繩子捆了俞家春五個人。

俞家春尖著嗓子吼:“嘯天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別壞了規矩。”

爺爺嘿嘿冷笑:“屁話,你算哪一國?今天把你們賺來,就是要宰了你們,先替我老婆孩子抵命。可惜,沒賺來王壽山那個王八蛋。”

俞家春大罵:“李嘯天,你是小人一個。”

爺爺陰笑:“小人?我姓李的就是土匪。你們給小鬼子當狗腿,就是漢奸。拉出去!”

俞家春五個人,被綁在聚義廳外的幾棵樹上。丁泉水、楊懷義幾個早已經等得心焦氣躁,操刀在手,滿臉殺氣地奔過來。

那個日本人大叫大嚷,被四伯捅了幾刀子放了血,沒氣了。俞家春和他帶來的三個漢奸,是被丁泉水、楊懷義等人一刀一刀割死的。爺爺有話,不能讓這幾個家夥痛快地死。父親回憶說,這四個人開始殺豬似的叫,後來便昏過去,爺爺讓人用冷水潑醒了他們,再割,直到生生割死為止。

殺了這幾個人,爺爺便和章兆銘、楊懷義和丁泉水幾個人布置工事,準備和阪田死拚。爺爺一臉殺氣,拎著槍,在山上轉來轉去,不時破口大罵,氣急敗壞地像個煞神。

父親回憶說,爺爺氣急敗壞是因為姚士俊生變了。阪田的隊伍開到斷角嶺時,去跟姚士俊聯係的白義彰回來了,他是逃回來的。隨他去的幾個人都被姚士俊扣了。白義彰是借口上廁所拉屎翻牆逃出來了的,肩膀上挨了一槍,沒傷著骨頭,可弄得身上全是血。白義彰上山就罵:“豬狗不如的東西。”罵完,就仰天長歎:“易漲易落山泉水,易反易複小人心啊!”

插話:關於姚士俊

姚士俊死心塌地投降了阪田,這是爺爺始料不及的。原來商定,姚士俊去詐降阪田,然後襲擊阪田後路,與爺爺前後夾擊,收拾阪田。誰知弄假成真,姚士俊真的歸順了阪田。這就給爺爺造成了極大的被動。

關於姚士俊叛變的原因,有兩種說法。

按照父親的說法,姚士俊去詐降,沒能使阪田信服,阪田請他吃飯,姚士俊把隊伍放在城外,隻帶了幾個保鏢進了城。席間,姚士俊被繳了械,阪田把姚士俊關了起來,大概是對他用了刑,姚士俊經不住,便答應真心投降,傳令讓他的隊伍進城,接受了阪田的整編。於是姚士俊做了漢奸。但他提出條件,不去參加圍剿他表哥李嘯天的戰鬥。阪田答應了。所以,姚士俊沒去圍剿斷角嶺。

長期流傳在野民嶺關於姚士俊降敵的原因是另一種說法。姚士俊與丁泉水有仇,倆人都看中了西嶺石門莊石匠石寶平的女兒石小雁。小雁姑娘長得很美。姚士俊和丁泉水先後都托人去說媒,石寶平幹脆都推辭了,說誰也得罪不起。姚士俊和丁泉水都派人去送了財禮,倆人都動了搶的心思。但姚士俊晚了一步,石小雁被丁泉水搶上山去了,拜堂成親,成了丁泉水的三夫人。姚士俊不肯吃這個虧,帶著隊伍來鐵皮嶺打仗,雙方各有死傷。我爺爺出麵幹預。我奶奶做主把石小雁斷給了丁泉水。(野民嶺傳說我奶奶和丁泉水有曖昧關係,我也半信半疑,否則,那年她怎麼會心平氣和地被丁泉水搶上山去,事後又在爺爺麵前替丁泉水的行為遮掩呢?據說丁泉水長得威武雄壯。或許我奶奶動了心。所以,她要處處維護丁泉水了)姚士俊不敢得罪我爺爺和我奶奶,隻好忍了這口氣。從此,姚士俊和丁泉水記下暗仇,在打家劫舍的買賣中,常有摩擦,不可開交。那次爺爺召集各路杆子抗擊阪田,丁泉水在爺爺手下很紅,姚士俊氣不過,便反水了。這種傳說,我不大信。但野民嶺的人反詰我:“怎麼不會,吳三桂不也是為了一個女人才當漢奸的嗎?姚士俊真是為了一個石小雁才當漢奸的。”

石小雁後來死得挺慘。阪田圍剿斷角嶺之前,她回了石門莊娘家。第二年,鬼子在石門莊修炮樓,她被抓進城去,給鬼子糟蹋了。後來姚士俊還算有情義,講了講情,放小雁回石門莊。但他爹石寶平黑了臉,不讓她進莊,逼著她自殺,小雁便上吊自殺了。石寶平埋了她。石門莊傳說,石寶平是個極倔的老漢。1943年被鬼子抓進炮樓,用刺刀挑了。死前,罵不絕口,日本人把老漢的舌頭割掉下酒了。

姚士俊投敵後,曾做過林山縣偽副縣長,偽警備大隊大隊長。他為人奸詐,待人接物,常常是笑容滿麵。但他心狠手毒,人稱笑麵虎。他在林山縣作惡頗多。傳說縣城裏各家店鋪都要每月向他進貢。如果少了或者缺了,便要被安上一個通匪的罪名給抓進警備隊用刑。姚士俊在林山縣做了一件惟一的好事,就是恢複了“姚記包子鋪”,使這一傳統小吃沒有失傳。他沒有親自經營,從姚家集請來了他堂叔的兒子姚天庭經營“姚家包子鋪”。

姚士俊在林山縣當漢奸到了1943年春天,他弟弟姚士安悄悄回到林山縣。那時,姚士安在閆錫山的部隊裏當營長,奉命來勸哥哥投明。這一年,姚士俊正不得日本人信任,他也覺得日後下場不妙,便帶著隊伍跑出林山縣,參加了國民黨的隊伍,在閆錫山的部隊裏當了一名副團長,後又當團長。但他隻當了幾個月,上司見他手下大都是些反複無常的綠林中人,怕他日久生變,便調任他當副旅長,去了兵權。他手下的人也被調散。姚士俊為人心機頗多,恐日後遭人算計,便以治病為由去了重慶,托姚士安的關係在重慶活動。不久,他結識了戴笠,戴笠介紹他去了雲南,在龍雲手下做事,實則監視龍雲。後因一件煙土案,姚士俊被扯進去,龍雲要借機殺他。幸因姚士俊平日喜交往,朋友很多,事先得到信,便連夜化妝逃出雲南,後在天津做起生意來了,發了些財,閑居在天津。這一年,日本人投降,國民黨政府頒布了《關於懲治漢奸條例》,他十分害怕,便找他在國民黨部隊的一些關係,重新在國民黨部隊任職。1947年底調至北平,在傅作義手下任軍需處副處長一職。1948年,父親奉命找他串聯舊部起義,他便串聯了涿州、房山、新城等地的國民黨一些部隊起義。解放後,因他對北京地區黑社會比較熟悉,被安排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在調查頑偽特務殘匪等方麵的工作中起了一定的作用。1966年8月,姚士俊以曆史反革命罪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1971年2月姚士俊在山西太原關押期間病故。1983年,北京市公安局對姚士俊的問題進行了複查,結論如下:北京市公安局

關於姚士俊問題的複查結論

姚士俊男,終年71歲。A省林山縣野民嶺姚家集人。原住北京A城區B街81號。曆史上曾當過土匪,頗有罪惡。1937年投靠日軍駐A省林山縣阪田聯隊。曾任偽副縣長,偽縣參議員,偽警察局長,偽縣警備大隊大隊長。參加過多次“清鄉”“掃蕩”,有血債。1943年3月起義,任國民黨第A戰區B團團長,C旅副旅長,1944年任國民黨雲南省參議員,昆明市警察局副局長。1945年底任國民黨北平警備區軍需處副處長。1948年經我軍與之聯係,姚表示棄暗投明,串聯房山、新城、涿州的國民黨舊部起義。1949年,作為留用人員安排在北京公安局做刑偵工作。1961年退休,1966年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1971年病故於山西太原。

經複查,姚士俊於北京解放前夕即與我黨建立聯係,對革命做出了一定貢獻,屬於起義投誠人員。解放初期,在北京市調查頑偽特務殘匪等工作方麵,做了一定有益的工作。雖曾任偽職,根據“既往不究”的政策,對姚士俊的曆史問題不應加以追究,據此,撤銷原北京市公安局1966年8月11日逮捕的決定,予以糾正。

(印章)

1983年×月×日

父親說,第二天拂曉,惱羞成怒的阪田在山下看過那幾具被山上拋下來的血肉模糊的屍體,下令向斷角嶺進攻。

我奶奶被押在最前邊。她披頭散發,被兩個漢奸架著,身上的衣服都被剝光了,身上是一道道的傷痕,黑紅的血,塗滿了她那一身白淨的皮肉。我不忍在此考證我奶奶遭受了多麼慘無人道的折磨。

沒有槍聲,風呼呼地刮著。

我奶奶走到半山坡,突然野生生地喊起來:“當家的,你草雞了,開槍啊!你的膽子讓狗吃了?你還是個長著蛋包子的男人啊!”

奶奶的喊聲尖厲無比,刺得人心發顫。

山頂,爺爺猛地從石頭後麵站起,眼睛通紅,一腳踢開身邊手持機槍的四伯,奪過機槍,大吼一聲:“青兒,明年今日,我給你燒紙。”

爺爺手裏的機槍瘋狂地吼叫開了。

斷角嶺上的槍聲炮聲叫喊聲登時響成一片。

奶奶和她身邊的漢奸鬼子倒下了。奶奶大笑一聲:“當家的……好!”便仰麵倒在山坡上。

阪田的隊伍似蝗蟲一樣擁上來。

父親回憶說,那槍子山上山下對著飛,像雨。阪田的炮彈一顆接一顆落在山上,不時有人炸得血肉橫飛。山上山下的慘叫聲讓人聽著撕心裂肺。

山坡上扔滿了雙方的屍體,中午的太陽被炸起的硝煙和土霧死死遮住。

第一道工事裏,章兆銘指揮的土匪死傷十之八九,很快被攻破。第二道工事裏,丁泉水的腦袋被掀走半個,腦漿子塗在岩石上。白義彰的一隻胳膊被打斷,四伯把他背到了山頂的洞裏。

抵抗者漸漸不支,逐漸往山頂撤。

一顆炮彈在爺爺的身後炸響,爺爺身後的兩個隨從,登時被氣浪拋下了山坡。爺爺向前踉蹌了幾步,他的額頭被一塊飛來的彈片刺了個大口子,血湧出來,他伸手抹了一把,滿臉都是血,更加猙獰。他被二伯攙起來,眼裏冒著凶光,劈麵揪住身旁的章兆銘:“姓章的,老子的人在這兒死拚,你們的人呢?姓賀的要戲耍老子啊?”

“斃了這個王八蛋!”四伯用手槍逼住章兆銘的腦袋。

章兆銘很窘:“李司令……”

“什麼狗屁司令,老子不幹了!”爺爺吼。

章兆銘皺眉道:“李司令,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不然賀師長的隊伍一定該到了。事到如今,我章兆銘也難過。”說著,淚落下來:“章某決非貪生怕死之輩,我既到此,就沒有想活著回去。”

爺爺被他說怔了,拍拍章兆銘的肩膀:“章副官,不怪你,這是天意。”他看看山下,眉毛抖起來,傳令道:“往山頂撤,把狗日的先放上來。”

插話:關於賀鏡人援兵不到的原因關於賀鏡人按兵不動的事情,多年來說法很多,有的說賀鏡人貪生怕死,有的說他暗中勾結阪田,試圖叛變。“文革”後,我在林山縣黨史辦編寫的《林山縣抗戰史料》中看到事情原委:賀鏡人剛剛派章兆銘同我爺爺聯係上,他便被上峰一紙電文緊急調離。軍令如山,賀鏡人部連夜向南撤退,後在湖南被重新整編。由此,我爺爺的林山縣抗日支隊成了孤軍作戰。

賀鏡人係黃埔四期畢業生,一生積極反共,曾調往胡宗南部下在陝甘寧邊區搞摩擦。1943年調新38師任副師長,入緬作戰,在野人山一戰立功,歸國後升為中將。抗戰勝利後,調任國防部軍法局副局長,到任幾天,因涉嫌一樁黃金走私案,被捕,入南京監獄。五個月後,由蔣介石批示釋放,在南京閑居。1947年,被重新起用,調任國民黨第3軍副軍長,同年12月,於清風店戰役中,被我軍擊斃。

父親回憶說,那天傍晚天驟然黑下來,銅錢大的雪片落下來,且越落越急。爺爺趁機指揮反攻,阪田的隊伍撤到半山腰。爺爺的隊伍得以喘息。天徹底黑下來後,爺爺布下崗哨,便召集大小頭目在斷角嶺山頂的藏經洞裏議事。

我兩次去過藏經洞,那曾是斷角嶺土匪睡覺的地方。洞內十分寬綽敞亮。進入洞內百餘步,便是個相當於數百人會場模樣的地方。洞內四周有人工拓寬的痕跡。傳說很久以前,西天如來佛處鬧政變,十八羅漢奉如來之命,曾在此藏貯經文。照此說來,西方極樂世界裏也有惱人的政治鬥爭。再往深處走,是一些深深淺淺的小洞,有的洞頂常年有泉水滴下,是匪首及家眷的起居室。這裏冬暖夏涼,近年來旅遊業興起,每年夏天,這裏遊人如雲。1995年,林山縣商業局在這裏裝修了一番,置了一些床鋪,辦成了“藏經洞仙人旅社”。

父親回憶說,那天夜裏,藏經洞裏點燃了鬆油火把,亮如白晝,各路匪首大小頭目幾十人,聚在洞裏,聽爺爺講話。

爺爺額上的傷口用白布包紮了,但那血還是頑固地浸出來。他聲音沙啞:“嘯天無能,連累各位英雄了。”說罷,朝大家拱拱手。

爺爺頓了頓:“阪田大兵壓境,我等死守,必敗無疑,請眾位商議一條萬全之策,是戰是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