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我隻顧狼吞虎咽著那兩個菜餅子,一邊吃一邊亂點著頭,竟沒有細細看看袁娘。袁娘走了,大伯看到了我,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援朝,快去送送你袁娘。”

我醒過來,把最後一口菜餅子吞進肚裏,就跑出院子。隻見黃土道上,漫天飛雪,紅旗飄飄,民工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我已經看不到袁娘在哪裏了。

袁娘他們用血肉築起的林山縣朝陽水庫,於1963年初竣工,交付使用。

袁娘走後的第十天的夜裏,李震倉在他家裏開了一個民兵會。第二天夜裏,李震倉帶著村裏的幾個民兵把西嶺公社的糧庫打開了,膽大妄為地弄出了九麻袋玉米種子。為此,李震倉招來了殺身之禍。

李震倉那天半夜把村裏的十幾個民兵喊到了村委會。後來據村裏曾經參與那件事情的老人們回憶,李震倉叫他們去的時候,眼睛紅得像是冒血。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那時的李震倉,血管裏的液體正在急湧奔流,準備幹一件讓李家寨人臉紅至今的事情。

李震倉講了偷公社糧庫的想法,眾人一下子都驚呆了,有人懵懵地問:“這,可是犯法的事情啊。震倉,行嗎?”

李震倉慘慘一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村裏人一個個就這樣餓死,咱們是借,借!借還不行嘛。那麼多種子糧在糧庫裏閑下一冬也是閑著,咱們借用一下還不行嗎?緩過這口氣來,咱們加倍還上就是了。”他空空的目光四下看著,漸漸地,他的眼睛紅了起來,紅得像澆了雞血一樣,惡惡地盯著眾人。

民兵們悶著,誰也不肯說話,滿屋子裏隻聽到一種犯罪前緊張的喘氣聲。

窗外,月亮被雲彩掩死了,寒風嗷嗷地叫著,在村道上瘋跑著。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李震倉抽了幾口樹葉子煙,大口大口地吐著濃濃的煙霧。他啞聲道:“大家就不要去了,我一個人去就是了。日後有了什麼我李震倉擔著吧。”說罷,就跳下炕來,扯起幾條麻袋,凶凶地走出門去。

終於,有幾個年輕的民兵,跟著李震倉出來了。

屋裏有人衝出來,低低地喊一句:“震倉,你們去不得啊!”

李震倉聽到這一聲喊,腳步猛地停住。他回過頭來,漆黑的夜色中,李震倉似乎看到了幾雙欲哭無淚的眼睛。李震倉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腳步似乎遲疑了一下。但他還是帶著幾個民兵大步走了。

腳步聲把李家寨的夜踩得驚慌了。

公社的糧庫隻有一個名叫馮大水的值夜,大水已經被餓得頭暈,早早躺在床上了。對翻牆過來的這十幾個人,馮大水竟是毫無察覺。

李震倉他們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把糧庫的門弄開了。他們擁進去,滿滿地裝了九麻袋玉米,拖出了糧庫,就在出大門的時候,聽到一聲吼:“站住!”

李震倉一驚,回過頭來,昏昏黃黃的燈光下,看管糧庫的馮大水黑黑地站在糧庫門口,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李震倉。馮大水到李家寨收過糧食,大家當然認識他。馮大水惡吼一聲:“你們天大的膽子,敢搶糧庫!”

無人知道是偷,有人知道則是搶。偷則還有羞恥之心,搶則把這種行為推上了赤裸的絕境。李震倉並沒有想到這即是搶。李震倉呆在了那裏。幾個背著糧食的民兵也愣愣地看著馮大水。

李震倉非常難看地笑了笑:“大水。”

馮大水罵道:“李震倉,你他娘的怎麼幹開了這種事啊?”

李震倉垂下頭,許久,抬起頭來,已經滿臉是淚了。他看著大水說:“大水兄弟,我們不能看著村裏人一個一個餓死啊。”

馮大水就濕了眼,聲音一下子軟下來,像被抽去了骨頭:“震倉兄弟啊,這可是種子糧啊,有道是餓死爹娘,不吃種糧啊。你可是當村幹部的喲,這道理是該懂的啊。”

一陣沉默,空氣緊張得像拉滿了的弓,糧庫裏隻聽到呼呼的喘氣聲。

李震倉猛地吼一聲:“大水,你給我滾開。”吼罷,拖起一包糧食就走。

馮大水嘩啦一聲就拉開了槍栓:“震倉,聽我一句,這糧食動不得啊,是要掉頭的啊。”

李震倉淒然地說:“我什麼都明白,可現在顧不得許多了。”

馮大水硬硬地說:“我不能讓你們這樣走的。”

李震倉點點頭:“我知道。”猛地抬手,打昏了馮大水,幾個民兵就上去捆了馮大水。

李震倉把糧庫的九麻袋種子糧弄回了李家寨。當夜就開了社員大會,讓各家各戶把糧食分回去。

可是,一個出乎李震倉意料的景觀出現了:鄉親們眼睛裏明明暴射著一種被饑餓燃燒起的火焰,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去搬那些已經分配好的糧食。李震倉去公社糧庫劫糧的事在村裏已經傳開,人們驚得透不過氣來。解放後的李家寨從沒有人幹過這種事情,真是膽大包天了!難道李震倉瘋了不成?人們慌慌地擁到村委會的大院子裏,就看到李震倉等人已將糧食分成了堆。土蠟燃起昏黃的光,蕩起飄乎不定的暗影,像鞭子一樣在人們的身上抽打著。

李震倉幹幹地喊道:“大家把這些糧食帶回家吧。”

沒有人響應,李震倉的聲音顯得無力極了。

李震倉又心虛地喊了一聲,仍是沒人去動。一個老漢走過來,盯住李震倉:“震倉啊,怎麼能幹這種事呢?”老漢哀哀地看了李震倉一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轉身走了。於是,鄉親們就一個個走出了院子。最後,院子裏隻剩下李震倉等人和那堆糧食。

天空漆黑一片,似乎躲藏著一個秘密。院子裏點燃的那幾支土蠟,有氣無力地燃燒著。李震倉木木地怔在了那裏。他沒有料到,他們幾個舍身為村民的行為,他們對村民們的關懷和感情,竟像是一顆擋在村民們腳下的小石子,被村民們輕蔑地踢飛了。李誌河突然覺得自己很窩囊。幾個早就蔫頭蔫腦了的民兵,泄氣地蹲在地上,傷心地哭了。嗚嗚……哭聲在死墓一般的村中飄散著,顯得那樣軟弱無力。

李震倉呆呆地走出院子,不禁抬起頭來,仰天長嘯一聲,一口濃濃的熱血噴了出來。

其時,天寒徹,夜無聲。

極難挨的一夜……

天拂曉時,李震倉帶著幾個民兵把糧食送回了糧庫,他自己去公社自首。幾個年紀大些的村民站在村口,望著李震倉等人消失在晨霧裏的背影,無聲地哭了。漸漸地,哭聲就響起來,像受驚的鳥兒一樣在村中飛來飛去,整個李家寨都陷進了惶惶不寧的氣氛中,人們感覺到一種比饑餓更嚇人的事情就要來臨了。

插話:我與女兒的對話

記得是1996年的春節,我麵對著一桌豐盛的年飯,把上邊這段李震倉的故事對女兒說了。女兒睜大眼睛,問我:“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麼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個民族,在饑餓的死亡線上,能夠如此理性冷靜。您講的是真的嘛?”

我艱難地苦笑著:“是真的,的確是真的,李家寨那年餓死了不少人。”

女兒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編造一個神話。或者,她真的不相信曾經存在過這樣一段曆史。女兒笑著說:“我看過一部反映那個年代的小說,小說裏的主要人物可是帶著憤怒的感情,帶著紅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糧庫的。這部小說還獲了獎的。”

我搖搖頭:“我也讀過那部名噪一時的小說,但我總不肯相信作家寫的那些就是真實的生活,至少在林山縣裏就沒有發生過那種事件。”

女兒笑了:“您別是把記憶中的東西藝術化了啊。您看看當代的中國人,就會知道您記憶中的是否真實了。昨天下了一場大雪,您見過有掃雪的嗎?您這些年見過有掃雪的嗎?這就是中國人啊。”

女兒挑釁的目光盯著我。我啞然。的確,我已經記不清了,從什麼時候,這座城市沒有人掃雪了。每年下雪之後,都要出幾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樓門前,雪仍舊堆得厚厚的。人們連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句最為保守的格言也忘記得幹幹淨淨了。

女兒看我怔怔的,就嘲笑著問我:“既然那個年代那樣饑餓,為什麼人們竟能夠自甘潦倒,聊以自斃呢?為什麼竟沒有人破門入戶,搶劫造反呢?他們分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卻沒有互相殘害。真是還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

我點頭說:“基本上是這樣的。”

女兒感慨地說:“那個年代的人真是老實啊。如果現在趕上一個饑餓的年代,人們還會那樣嗎?”

我看看她:“你說呢?”

女兒一臉惶然:“說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搶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銀行搶了。”

我呆呆地,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著女兒那張平靜的臉,我知道女兒說的是真話。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話。

我家的樓下,就是有吃有喝有穿的大街了,盡管已經是冰雪襲人的冬天,但是城市的熱浪還是迎麵撲來,婦女們用花花綠綠的顏色描抹著街道。夾著各種氣味的城市,真像一隻外表漂亮美觀的垃圾桶。我在幻覺中似乎聞到了桶裏邊那種腐臭的氣味。樓下是一家日用品商店,商店裏的錄音機用最高音量放著一支搖滾,是一個非常粗猛的聲音邊說邊唱。我女兒講過,這是一個非常走紅的搖滾歌星。

一等人有福氣,

二等人靠運氣,

三等人幹生氣,

四等人沒脾氣……

不吃白不吃啊吃了也白吃,

白吃誰不吃啊要吃一塊兒吃,

不拿白不拿啊拿了也白拿,

白拿誰不拿啊要拿一塊兒拿。

啊呀啊……

我聽出這個歌星好像有些憤慨,是一種憤世嫉俗的憤怒。人們對這個時代的感情是複雜的。我們的生活水準提高了,而肚子裏的怨氣卻一天天地增長著。誰都不滿意。有人講,現在農民不願種田,工人不願做工,士兵不願當兵,隻有當官的願意當官。這種牢騷沉重得讓人透不出氣來。

我可憐的女兒啊。

1996年春節,我和女兒一番談話之後,我竟再也無心吃飯了,轉身去看窗外,窗外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還沒有化。太陽光在雪地上歡快地跳舞。果然是沒有人掃雪。聽說已經出了好幾起交通事故了。那天晚報上講,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被人殺了,屍體被埋在了雪地裏了。妻子焦越南對我講這件事的時候,口氣淡淡的,好像在說一件小孩子的遊戲。我開始恐怖雪,皚皚白雪中竟掩埋著黑暗的凶殺。一種精神的凶殺?

六李震倉之死

李震倉和那幾個民兵把九麻袋糧食送回了糧庫,便和那幾個民兵去公社自首了。公社領導被驚呆了,當下就用麻繩捆了他們,又派人到糧庫找到嘴裏被堵了破布,被捆成一團的馮大水,一並押解到縣裏去了。縣公安局就把李震倉等人及馮大水拘押起來,連忙向縣委彙報。

縣委方書記聽到彙報,驚呆了。那是野民嶺西嶺公社的種子糧啊,竟敢有人這麼膽大妄為。而且還是李家寨生產隊長李震倉帶頭幹的。

方書記是大伯的老部下,當他聽到是大伯的堂弟犯的案子時,很為難地給地區掛了一個電話。大伯接了電話,聽得呆呆的,電話裏好半天沒有聲響。方書記顫顫地問:“李書記,您看這事……”

大伯猛地火了:“這還用請示我嗎?這是反革命事件。懂嗎,反革命。”大伯把電話摔了。

方書記放下電話,歎了口氣,就對通訊員說:“你把李震倉叫到我這裏來。”通訊員就去公安局帶李震倉來見方書記。

兩眼已經沒有了一點兒光彩的李震倉,戴著手銬被押進方書記的辦公室。彼此都認識而且熟悉。方書記點點頭坐著沒動,浮腫的雙腿已經很難使他站著說話了。他指指椅子:“震倉,坐吧。”

李震倉一臉慚愧之色:“方書記,我……我真是昏了頭啊。”說罷,就垂下頭,傻傻地坐在椅子上,再無一句話了。

方書記悶了一會兒,就問了問村裏的情況,特別問了問死人的情況。李震倉一一說了。方書記沉默著。最後看看表,就喊通訊員進來帶李震倉回公安局。

李震倉站起身,悶悶地問了一句:“這事我哥知道了吧?”

方書記點點頭。

李震倉又問:“他說什麼了?”

方書記哀下臉,沒有回答。對通訊員揮揮手。

李震倉低下頭,轉身要走,門就開了,聽到有人顫顫地喊了一聲:“震倉。”

李震倉抬頭一看,見是我大娘劉燕芬走進來,哀哀地看著他。

李震倉怔住了,幹幹地叫了一聲:“大嫂……”頭就低下去。

方書記跟我大娘點點頭,吃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通訊員就站在了門口。屋裏隻剩下了大娘和李震倉。大娘歎口氣:“我剛剛聽說了,你怎麼會做下這等事啊。”

李震倉低下頭:“我實在不忍看鄉親們餓死啊。”

大娘說:“你也不是在黨一天半天了,現在什麼形勢啊!帝國主義鼓動著蔣介石反攻大陸,修正主義正在掐我們的脖子,老天爺鬧自然災害。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們還不能餓幾頓飯嗎?挺一挺就過去了,總不會比咱們打鬼子那年月難熬吧?可你怎麼能……”

李震倉垂淚道:“大嫂,我已經知道做下錯事了,現在悔得腸子疼哩。我對不住村裏的鄉親,做下這等壞了李家寨名聲的事情。把這事刻在村前的石碑上吧,讓後人知道,餓死也不能去偷人啊。”說完,就呆呆地轉過臉去,看著窗子。

大娘歎道:“震倉啊,你糊塗啊,你丟了李家寨的臉麵是小事,你是丟了共產黨的臉麵啊。”

李震倉身子猛地一顫,呆呆地看著大娘。

大娘看看李震倉:“……你還有什麼話要講,家裏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李震倉就濕了眼:“日後就靠給大嫂你了。”

大娘點點頭,怨怨地看了李震倉一眼,就低頭出來了。

李震倉被押回了縣公安局的看守所。

案子報到了地區,批示很快下來了:開除李震倉的黨籍,移交到法院。過了一個月,就判了李震倉的死刑,報省高院核準。那幾個隨李震倉去搶糧庫的民兵分別判了一年或者三年。據說,是李震倉把罪名全部攬到自己頭上了。

定下在李家寨西坡下槍斃李震倉。

沒有開公判大會,原來是要開的,方書記說了一句話:“鄉親們都餓得走不動了,再弄到一起開會,在冷天裏凍著,怕是要死人的。”於是,就沒有開會。

槍斃李震倉那天,幾個公社的人都擁到路邊看熱鬧。人們在傳說著一個可怕的故事:李家寨的生產隊長砸了國家的糧庫,共產黨裏邊出了壞蛋。老百姓們擁擠在路上,朝著李震倉指指點點,有人惡惡地罵著。還有人恨恨朝李震倉吐唾沫。以至開道的警車不得不幾次停下來,驅散著人們。

李家寨隻有很少幾個人去看了李震倉被槍斃的情景,多數人都沒有去看。他們也許覺得在別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他們覺得李震倉實在是給李家寨丟了人,李家寨的鄉親們日後怎樣出去見人啊。李震倉實在是一個罪孽。李家寨陷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們感覺他們的榮譽一下子被李震倉毀掉了。

我沒有去看李震倉被押赴刑場的場麵,大娘不讓我去,現在想來,她或者是怕我受到刺激。我至今後悔,我常常猜想,那天李震倉一定會在囚車上四下尋找李家寨的鄉親們。李震倉一定不放心李家寨的鄉親們,而李家寨卻沒有一個去送他。

槍斃李震倉那天,李家寨的西坡上,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一直目送著李震倉上了刑場。看著李震倉在山下的河坡上跪下,被一顆子彈結束了生命;又看著李震倉的弟弟李震田帶了幾個村裏人去收屍。

那人就是我三伯。

李震倉在看守所裏省下了十幾塊菜餅子和兩塊玉米餅子。兩塊玉米餅子是李震倉臨刑前的最後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李震倉刑前的囑咐,給大娘送了去,說是李震倉讓大娘帶回李家寨給孩子們吃。李震倉捎話說:“我已經是要死的人了,就不糟踐糧食了,給孩子們去吃吧。”大娘就把那十幾塊菜餅子和那金黃色的兩塊玉米餅子帶回了李家寨,就讓我們幾個孩子歡天喜地不知滋味地吃了個淨光。我們哪裏知道,我們是吃的李震倉的上路飯,李震倉是空著肚子走上刑場的啊!

李震倉死後的第三個月,袁娘回來了,隻是那時她已不會說話,一絲笑容在她蒼白的臉上早就僵住。

民工們抬回的是袁娘的屍體。

聽民工們說,袁娘是生生累死在工地上的,她事事幹在別人前邊,還把幹糧給別人吃。那天,她頂著寒風挑河泥,昏倒在河壩上,再也沒有醒來。

給袁娘下葬那天,我默默地淌著淚,固執地坐在墳地裏不走。家裏人勸不動我,就先走了。我一個人孤孤地坐在袁娘的墳前,聽著田野裏的風低低地吹過來,聽著風兒鑽入墳土的聲音。我知道我再也沒有袁娘了,就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袁娘死了之後,我被二姨古玉梅接到了野民嶺古家莊。我在李家寨生活了兩年。這兩年的記憶,或許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李震倉被槍斃之後,李家寨似乎一下子泄了元氣,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了。李震倉的事情,夠李家寨人臉紅幾輩子的了。恥辱深深地擊中了李家寨人的心髒。李家寨人在饑餓麵前的鎮定,已經做到了極致,村前的這一塊石碑上麵刻寫著的熱愛人民公社等等口號,實在是為李家寨解放後的曆史提供了約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沒有這一個前提,李家寨便無以構成,李家寨便無以自存。而李震倉這一個孽障,竟然背棄了這一個生命的前提,砸碎了李家寨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惡惡地向李家寨的心髒狠狠紮了一刀。

李震倉死後,他一家四口閉門不出,任誰去喊,也不開街門。村裏讓人送去一些用樹葉做成的飯團子,放在他家街門的門洞口,卻也不見他家出來人取。過了幾天,李震田又去敲門,喊嫂子和侄子們開門,但裏邊沒有回應。李震田心慌,叫來幾個人翻牆進了院子,他們怔住了。就見李震倉六歲的小兒子李前進正蜷縮在門檻處,伸出枯枝般的小手,顫顫地從門口外抓些堆放在那裏的吃食往嘴裏充填。李震田衝進屋去,看到李震倉的媳婦和另外兩個孩子都餓死在炕上了。

這母子三人是活活餓死的。他們到死也沒有去取堆在門口的飯團子。

李震倉家隻剩下了李前進一條根。

1988年,我回到S縣采訪,見到了縣裏著名的鄉鎮企業家田學民。田學民也是李家寨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間,提到了那個可怕的荒年,田學民向我說了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

那年李震倉弄回了糧食,他們也被喊了去,田學民的父親田成傑不敢相信李震倉肯把糧食分給他們這樣的地主分子。那時田學民才13歲,膽怯地跟在父親身後,李震倉聲音啞啞地說:“把你們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傑害怕地說:“鄉親們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

李震倉歎道:“你不要管他們的,他們有原則的,你們不要學他們的樣子。”

田成傑聲音弱弱地:“我家是地主啊。”

李震倉苦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家現在也一樣挨餓哩。娃兒還小,都是鄉親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傑就賊賊地背回了那十幾斤玉米。

說到這裏,田學民哽咽了:“沒有那十幾斤玉米,我們一家人活不到現在。而且,我不敢相信,李震倉一家會活活餓死的。你不知道的,我父親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對全家人說,不要忘記震倉,不要忘記……村裏人都不知道,震倉死後,我爹每年到了震倉的祭日,都偷偷地給震倉燒紙。前年我爹死了,死前,交待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不能忘記每年給震倉燒紙……”

我的心酸楚了一下。

田學民對我說:“你要寫寫震倉啊,那是一個怎樣的年月啊。”

我含了淚,顫聲答應:“我寫我寫。”

七四舅借出去的50萬斤軍糧這一節的故事,是根據原林山縣委書記方林聲的回憶寫成。

1962年春天,饑餓仍舊威脅著林山縣。縣委方林聲書記萬般無奈,就到李家寨找我三伯,方書記請求三伯到省軍區,找當時的省軍區司令員我的四舅古誌剛求救。

我四舅是三伯在延安時期的老戰友,方書記是想動用三伯這個老關係,弄一些糧食回來。

三伯聽罷方書記的意思,歎道:“老方,你應該知道,現在部隊的日子也緊得很啊。”

方書記垂淚道:“我知道,我們是種糧食的,怎麼好從部隊的嘴裏掏口糧啊。可是我真看不下去鄉親們……”

三伯沉吟良久,長歎一聲,就隨方書記去了省軍區。

我四舅在他那寬大的辦公室裏接待了我三伯和方林聲書記。

四舅黑瘦瘦的,顯示著災年的特征。他坐在椅子上,聽著方書記講述林山縣的災情。四舅的眉頭一直緊緊鎖著,一支接一支吸著特供的劣質煙,不時咳出黑黑的痰來,吐到腳下的痰盂裏。當聽到縣裏餓死了那麼多人,四舅哭了,手顫抖著,猛地把煙在手心裏撚死。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悶悶地看著窗外。

窗外是早春的寒風,很冷。太陽像一個昏黃的氣球,懸浮在空中。軟弱無力的陽光照在拉開的土紅色的棉布窗簾上,閃著紫血般的沉紅。四舅的臉上有了深深的憔悴和疲倦,他的眉毛抖動了一下,似乎無法平靜和忍受內心的感受。他站了好一刻,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盯著方書記。

方書記有些口吃:“古司令……”

四舅對方書記擺擺手:“老方,你別再說了。來人。”四舅低低地叫了一聲。

警衛員走進來。

四舅說:“把軍需處王處長給我喊來。”

不一會兒,瘦得像豆芽菜似的軍需處長進來了。四舅沒說話,示意他坐下。軍需處長呆呆地坐下。

屋裏很靜,誰也不說話。四舅就接著悶悶地抽煙。滿屋子的煙霧,隻聽到四舅不時的猛烈咳嗽聲。方書記不安地在沙發上扭動著身子,他看看三伯,隻見三伯仰靠在沙發上,已經是淚水滾滾了。

軍需處長坐不住了,問道:“司令員,有事嗎?”

四舅不看軍需處長,眼睛盯著窗外:“王處長,我私人跟你借些糧食。你要大方一些了。”

軍需處長一怔,看看三伯和方書記。

方書記埋下頭。

滿臉是淚的三伯一聲不吭,仰頭看著天花板。

四舅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閉起眼睛,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一句話:“王處長,我請你調撥給林山縣五十萬斤糧食。”

軍需處長目光一驚,身子像是被燙了一下,忽地站起來,慌亂的目光看著我四舅,他張張嘴,卻沒有說話。

四舅睜開眼睛,看著站得筆直的軍需處長,淡淡地問:“你聽到了沒有?”

軍需處長點點頭:“聽到了。”

四舅聲音幹澀地說道:“那你就去辦吧。”

軍需處長的臉色漸漸白得似紙了:“司令員,這,這,軍糧動不得啊,我手裏的軍糧都……是戰備糧……”他有些口吃了。

四舅硬硬地扔出一句:“出了問題我古某人去頂雷。”

軍需處長還是一動不動,額上逼出許多細汗,臉更加慘白起來。

四舅聲音有些幹燥,他揮動著手臂說:“國法、天理、人情啊。我古誌剛今天至少占了後兩條了。你應該記得,林山縣的老百姓當年是怎樣支援了革命啊。那年月為了部隊,鄉親們死了多少人啊,現在解放了……”四舅就說不下去了,他的目光灰蒙蒙地看著軍需處長。

屋子裏的空氣滾燙,像是要爆炸,屋裏的人都感到自己像是被點燃的火藥。

軍需處長身子微微顫了一下,他向四舅敬了個禮,就轉身走了出去。

方書記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來,浮腫的雙腿一軟,就跪在了四舅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四舅騰地火了,罵道:“老方,你這是幹球什麼呀!”

方書記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連聲喊道:“古司令,謝謝了,謝謝了啊。”

四舅轉過身去,眼睛盯著窗外,久久沒有回頭。窗外的樹葉已經綠了,熬過了一冬的生命似乎正在悄悄地複蘇。

三伯艱難地抬起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看方書記,就站起身。

方書記會意,低低的聲音說:“古司令,我們回去了。”

四舅悶聲對三伯道:“震聲同誌,回去代我問鄉親們好。把這個災年過去,我古誌剛要到林山縣去看望鄉親們的。這50萬斤糧食,實在是不多啊,可是我古誌剛就隻有這一點兒能力了,讓鄉親們咬咬牙吧。”說罷,四舅就轉過身去,他已經是滿臉的淚了。

三伯淒然一笑:“你已經盡力了。我知道你要背處分的啊。我知道古家莊的鄉親們也來找過你的,古玉梅同誌也來找過你,你都沒有……”三伯說不下去了。

四舅眼睛一紅,淚又落下來,長歎一聲:“震聲同誌,你不要這樣說,我是古家莊人,可我這個官,不是為古家莊當的啊。你們快走吧,不然我冷靜下來會後悔的。這可是戰備糧啊……”

三伯和方書記走了。

四舅竟一步也沒有送他們。

一年之後,四舅因挪用這批戰備軍糧的問題被撤職。

四舅病逝於1995年,終年89歲。四舅死前的遺囑是,將他的骨灰埋進林山縣野民嶺的山裏。

50萬斤糧食,對於幾十萬人口的林山縣,無異是杯水車薪。但是,它畢竟救下了幾十萬人的生命。那個瘦成豆芽菜似的軍需處長,同時還調撥了30萬斤飼料。軍需處長親自押解著這批糧食和飼料,與我三伯和方書記一同到林山縣。車到縣裏,把糧食和飼料卸了,軍需處長眼睛潮潮地說:“我回去了。”

方書記和三伯跟軍需處長握握手,目光哀哀地看著軍需處長遠遠地去了。

後來聽說那個軍需處長在“文革”中被人整死,罪名是在三年困難時期,倒賣戰備糧食和飼料。舊案重提,造反派們是想從軍需處長嘴裏掏出我四舅的名字,從而再問出我四舅到底從中受了多少好處。那位軍需處長到底也沒有說出這都是四舅的指示,而且這批調撥糧就沒有四舅的簽字。或者那個精明的軍需處長當時就想到了最後的結局,竟沒有讓四舅留下一點兒痕跡。或者他不想讓已經被撤職的四舅再雪上加霜。

50萬斤軍糧和30萬斤飼料運到了林山縣,縣委星夜召開了緊急會議。大伯和幾個地委領導也被請來,大伯聽了方書記的彙報,就苦笑道:“糧食是你們林山縣搞來的,可是你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別的縣挨餓啊。保州地區是全局一盤棋嘛。”

方書記點點頭道:“當然。”

於是,重新劃撥這50萬斤糧食和30萬斤飼料,最後分到林山縣頭上,隻剩下5萬斤糧食和3萬斤飼料了。後來有人感慨地說,林山縣在那個時候獻出了45萬斤糧食和25萬斤飼料,近乎貢獻出了幾千個生命,這是何等的氣魄啊!

大伯帶著那45萬斤糧食和27萬斤飼料走了,隻剩下了林山縣委一班人仍在連夜研究餘剩的糧食和飼料如何分配。

方書記想了想說:“縣委縣政府和各區鄉的幹部都劃出去,一份也沒有。誰有意見,讓他來找我。”說罷,他那浮腫的眼睛,四下掃視著會場,掃視著那一個個臉上全是菜色的幹部們。

會場上一片寂靜,隻聽到一片沉重的喘息聲。

窗外,早春的寒風外打著窗子,發出尖尖的嘯聲。

方書記艱難地笑笑:“散會。”

本章人物補遺:李震田的故事李震田是李震倉的弟弟,1953年李震田經我父親李震方的介紹到保州市鋼鐵公司當工人,木工。他是1960年下放回李家寨的。李震田回鄉後,在村裏當過生產小隊長,幹得挺認真,村裏人挺服氣他的爽直。李震田的媳婦是東北人,是跟李震田一塊兒下放回了李家寨。但是後來李震田的媳婦過不慣李家寨的日子,就帶著孩子走了,說是回東北的娘家探親,卻再也沒有回來。李震田就一個人過日子。1975年,李震田又娶了鐵皮莊一個姓梁的寡婦做媳婦。可是那梁寡婦隻跟李震田過了一年,又走了。有人說李震田就是光棍的命。

“文革”後,李震田當過一年村裏的支書,後來就不讓他幹了。撤銷公社之後成立了鄉,鄉裏派人來李家寨選拔年輕幹部,就選上了李抗美當支書。李抗美幹了幾年,把村裏的積累吃光後就跑了,到山西搞小煤窯去了。支書就又換了李前進。李前進是李震田的哥哥李震倉的兒子。1961年李震倉因為搶劫公社糧庫被槍斃後,李前進是跟著李震田長大的。

李震田不當支書了,村裏卻又選李震田當村支部委員,管教育。

李前進當了支書,對鄉裏說他要帶著李家寨的鄉親們富起來。可是李家寨的鄉親們沒怎麼富起來,李前進卻暴富了起來。家裏有了汽車,蓋了三層樓的房子。李家寨村西,原來是李家寨村開辦的采石場,後來李前進千方百計硬是承包了下來。

縣教育局撥下來三萬塊錢的教育經費,鄉裏撥給了李家寨,說是給貧困縣蓋學校的,鄉裏朱鄉長讓李前進把村裏的小學校翻修一下,一再囑咐要專款專用,不能幹別的。但是這三萬塊錢下來半年多了,村裏總也沒見修小學校的動靜,就找李震田問那錢怎麼見不到?

李震田那天下午在地裏幹完了活,早早收工回來,他想找李前進問一下那教育經費的事。他來到采石場,見李前進雇來的民工們正在吃力地打石頭。李震田想起當年生產隊打石頭賣了錢,村裏人還能分一點兒,而現在的錢都裝進李前進自己的腰包裏了。李震田知道村裏人都恨李前進,可他也勸不了這個侄子。

李震田進了李前進的辦公室,李前進的辦公室分裏外間。李前進的秘書小雪正一個人在桌上擺撲克牌。小雪是李前進從縣城裏雇來的一個秘書,也就是現在城裏時興的那種小蜜。其實小雪根本就沒有什麼文化,來之前是縣城歌廳裏一個陪舞的。小雪一看李震田進來了,就把手裏的牌扔了,皺眉道:“二叔,你有事?”

李震田點點頭:“我是來問問縣裏的教育經費的事。”

小雪不耐煩道:“都問過多少遍了。等前進回來你問他吧。”

李震田不急不火地問:“我可就問了這一遍,前進多會兒回來?”

小雪搖頭:“不知道。”

李震田不相信地看看裏屋,裏屋的門緊緊關著。小雪說:“他真是不在哩。”李震田猶豫了一下,就告辭走了。

李震田在村外站了一下,心裏一歎,就回村了。他一路想李前進今天晚上可能去公路邊淑枝的飯店去喝酒,李前進常常去那裏喝酒,村裏人傳說李前進跟淑枝有一腿。李震田想吃過晚飯就去淑枝的飯店等李前進,今天一定要問清楚那教育經費的事。

李震田剛走,李前進就從裏屋出來了。他直著脖子罵道:“我這個二叔,真是老糊塗,管雞巴這麼多事情幹什麼!”小雪笑著湊上來,攬住李前進的腰:“看你那凶樣子,還要吃人啊。”李前進擰了一把小雪的臉蛋:“媽的,老子就想吃你。”說著,就把小雪摁倒在了床上。小雪嘿嘿笑著:“你又來勁了。”李前進笑罵:“你這賤人,一天不幹你,你就癢癢的難受了。”就開始扒小雪的衣服。

兩個人折騰了一氣,李前進穿上衣服走出來。

到了工棚,他見幾個工頭正在工棚裏喝酒。見他進來,那幾個人忙站起來,有人笑道:“支書哎,鬧兩口?”李前進伸了個懶腰,當胸給了那人一拳:“鬧你娘個腿。”眾人看李前進挺高興的樣子,就來了勁,就扯李前進坐下。李前進看看眾人:“操,要喝就喝個痛快。走,到淑枝的酒館喝去。”眾人哄著就站起來,有人嚷道:“今天支書可得請我們好酒。”

天一黑,燈一亮,李家寨村外的公路邊上就歡勢起來。淑枝的飯店最歡勢。

自從李家寨村外修上了公路,就有了許多攤點。先是有人蓋房子開了煙酒小店,後來就有了小吃店、小賣部、發廊、台球廳什麼的,滿滿當當地擠在了公路兩旁。電燈泡四處亂點著,遠遠地看像是一團團鬼火。村裏的青年人常常到這裏喝得大醉,然後就去跳舞,打台球,看錄相片。周圍村寨還來了不少賣“肉”的女人,嬉皮笑臉地把過路打尖的司機們往黑處拉。

淑枝的小吃點生意挺興隆的。李震田一腳邁進去,一股混雜著亂七八糟氣味的熱浪就撲過來,裏邊已經堆滿了人,亂亂的聲音響成一個疙瘩。李震田尋淑枝,他看到淑枝正在一張桌上坐著跟一幫人喝酒,是一幫采石場的民工,正在跟淑枝亂逗著。有幾個民工放肆地在淑枝身上亂摸著。淑枝也不惱。抬頭見李震田進來,就忙扔下那幫民工,迎過來:“震田叔來了。好長日子不見你了。”就問李震田吃過沒有。李震田說吃過了。

李震田看到淑枝一張臉紅撲撲的,像是喝多了酒的樣子,他心頭掠過一絲不快,臉上卻笑道:“這些日子都累屁了。占月怎麼樣了?我有些日子沒去看他了。”李占月是淑枝的男人。前幾年開拖拉機跑運輸,翻了車,癱了。現在天天在屋裏躺著。淑枝苦笑道:“還能怎麼樣啊,還那樣。”就招呼小梅給李震田倒茶。小梅朝李震田淺淺地一笑,就去拿茶壺。小梅長得挺水靈,是石門莊的。先是在路旁擺了一個煙攤,擺煙攤的太多,掙不了多少錢,就被淑枝招來當了服務員。小梅挺貪心的,跟采石場的好些民工都有事,隻要給錢就讓幹。開始李震田挺討厭她,後來才聽說小梅家裏有一個老爹病了好多年了。小梅掙錢是為了給爹治病的。李震田就又覺得小梅也夠可憐的。

李震田朝淑枝笑道:“你去忙生意吧。我看你這裏生意是越來越好了。”淑枝挺溫和地看了李震田一眼:“那你先坐著。”就轉身招呼去了。李震田挨著窗戶坐下,一陣風卷進來,帶進來一陣濃濃的山毛櫸的樹葉子香。李震田想到天氣真是快熱了,他想到自己就是那年天快熱的時候從保州鋼鐵公司下放回來的,轉眼已經快40年了。那時他哥哥李震倉還活著呢。如果哥哥還活著,李前進敢這樣猖狂嗎?李震田想不透。

李震田又想起自己娶的那個鐵皮莊的寡婦,心裏挺別扭。女入住了兩年就回家了,再也沒有來過。村裏人已經有人傳出話來,說震田娶的那個梁寡婦現在富了,在鐵皮莊的娘家開著個養雞廠,錢都掙海了。她還有了個相好的,把李震田甩了。

李震田今天賭氣一定要問問李前進那教育經費的事。李震田挺窩心,不僅是李家寨的人問他,前幾天朱鄉長還在鄉裏的大會上點了他的名,說李震田管理無方,把縣裏給的教育經費都挪用了。朱鄉長挺嚴肅,黑著一張臉在會上亂吼,弄得李震田臉燒得厲害。李震田當過縣裏的教育先進,總是在縣裏的教育會上受表揚,讓人批評心裏挺難受。

李震田喝完了一壺茶,見李前進還沒有來,就起身想走了。這時他就聽到門外一陣亂笑,他聽出是李前進來了。李震田感覺自己的牙一下子疼起來了。媽的,這李前進現在真是了不得了,前幾年剛剛當上村支書的時候,還算仁義,給鄉親們還辦點兒正事。現在真是成精了,剛剛承包了那采石場幾年,就已經富得流油了。聽說李前進現在跟林山縣的一些領導稱兄道弟的,根本不把鄉裏放在眼裏。李前進猖狂得很,手下養了幾個大漢,都是從外村招來的,專門打架。還說是為了維護李家寨的治安。上月那幾個漢子還把村裏朝李前進收電費的電工李國平給打壞了。也沒有人管。李震田從心裏看不上這個侄子。但不知道怎的,他從心裏也真有點兒怵李前進。

李前進一腳跨進酒店,一張刀條臉在燈光下挺亮,好像抹了什麼化妝品。他身後跟著小雪,打扮得挺妖氣。再後邊是幾個大漢。他進門,店裏就噤了聲。淑枝迎上去,笑道:“支書啊,您今天是不是走錯地方了?跑到我這小飯店來了。”李前進笑:“淑枝啊,最近忙得轉不開,我今天是特意給你添生意來了。有什麼好酒好菜,就往上端吧。”淑枝笑道:“我保證伺候好您的。讓您嚐嚐我這裏的幾樣小菜。”

李前進就嘻嘻哈哈地坐下了,身後的小雪和幾個大漢也都坐下。小梅就忙著往桌上端菜,上酒。李前進拉住小梅突然親了一口。大概是咬疼了小梅,小梅尖叫了一聲。李前進亂笑起來。小梅也幹幹地陪著笑。

李震田心裏罵了一句:“狗日的!”就站起身,喊了聲:“前進啊!”

李前進也看到了李震田,淡淡地點點頭:“二叔啊。”就不再理李震田。

小雪就摟著李前進的脖子開始喝酒。

李震田走過去,站在李前進身邊,皺眉道:“前進啊,我下午找你不在,我想跟你說說那教育經費的事呢,我那天在鄉裏開會,朱鄉長都批我了。”

李前進哈哈笑道:“二叔,你是不是喝多了,朱鄉長批不批你,跟我有球的相幹啊!”

一桌人都亂笑開了。

李震田心裏恨得咬牙,聲調就有些顫了:“前進啊,你不該把那縣裏的款子扣住不給啊。村裏的學校蓋不成,我怎麼辦啊?”

李前進不耐煩了:“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與我有球的事啊。”

李震田心裏的火就竄上來了。他沉下臉說道:“前進,你要是不把那教育款還上,我可是不讓你了。”

李前進冷笑:“你不讓我,你怎地不讓我?你還能把我的球咬下來啊?”他的話音剛落,身邊幾個大漢就衝過來,李震田還沒來得及躲,當胸就挨了幾拳。李震田就趴下了。他覺得嘴裏鹹鹹的,伸手一擦,是血。

淑枝忙跑過來拉那幾個大漢,一勁笑著跟李前進說:“震田叔喝醉了。支書您大人大量,可別跟他一般見識啊。”

李前進笑道:“這個老胡塗,找事嘛。算了,說到底你也算是我叔叔。也看在淑枝的麵子上……”說著,就伸手摸了一把淑枝的臉蛋,然後朝李震田嚷道:“快走吧,我也是看著你是我叔叔,換個別人,我今天非打斷他的腿。”

李震田爬起來,怔了怔:“前進,我跟你講真事哩。”

李前進罵:“滾!我煩你這個老胡塗。”此時,就有一個大個子過來,揪住李震田的脖領子,一提,一掄,就把李震田扔出了門。

李震田在飯館外麵爬起來,淑枝忙跟了出來。淑枝低聲說:“震田叔,你快走吧。真是的,前進六親不認,連鄉長也敢罵呢。你鬥不過他的。他跟縣裏的頭頭們都稱兄道弟的哩。”

李震田呆呆地看看淑枝。淑枝眼睛有了閃亮的東西在滾動。李震田還想說句什麼,李前進在店裏惡聲吼淑枝。淑枝就忙進去了。

李震田抬頭看天,一輪失血的月亮高高地斜在了中天。李震田就走。走了兩步,又聽到店裏傳出來李前進哈哈的笑聲:“淑枝啊,你這個店的菜燒得真是不錯哩。明天中午我可是還來喲。”

李震田聽了,怔了怔,就一跺腳走了。走出挺遠,李震田突然狼似的嚎了幾聲。

李震田感覺自己嚎聲一點兒力量也沒有,悶悶地吃進了山裏,一點兒回應也沒有。

第二天中午,李震田踩著烈烈的陽光又來到淑枝的飯館。他懷裏鼓鼓囊囊的,像是裝著什麼東西。

淑枝見到李震田,眼睛裏就露出慌慌的神色。李震田似乎沒看到,看了看店裏吃飯的人,果然看到李前進和幾個人正在靠牆的那張桌上喝酒呢。小雪正貓似的紮在李前進的懷裏。李震田走了過去。李前進轉眼看到李震田,就惡惡地笑了:“二叔,怎麼又來了?昨天真該打熟你。”

李震田也嘿嘿笑了:“李前進,我今天是讓你答應把縣裏給的錢拿回來,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敢砍你。”

李前進也嘿嘿一笑:“砍我?二叔,我要借給你個膽子才行的。”

桌上的人就哈哈地亂笑開了,瞅著李震田,好像李震田是個精神病。

李震田沒說話,就從懷裏掏出一把斧子,人們眼前一寒,就發現那斧子磨得雪亮。有人就猛地記起李震田是木匠出身。李震田把斧子放在桌上,弄出了很大的響聲。桌上的人都嚇得一怔,小雪嗷地叫了一聲,從李前進的懷裏跳起來。李前進哈哈笑起來:“二叔,你嚇誰啊?真是操蛋哩。”李前進身邊就有兩個漢子衝過來要拉開李震田,李前進一擺手:“別拉他,我看他敢砍誰!”

人們就呆住了,李前進冷笑著看李震田。李震田怪怪地一笑,就抄起桌上那把斧子,呼地砍過去。李前進怔在那裏,也沒有躲。(事後有人說,李前進讓鬼跟定了,若是躲過這一斧子,眾人再上前拉住李震田,肯定就不會出事了。)李前進就讓李震田給砍倒了。跟李前進來的那幾個漢子,都嚇傻了。李震田就走過去,揮動著斧子在李前進的脖子上嘭嘭地連砍了幾下。那聲響像是砍木頭,李前進的腦袋就讓李震田給剁下來了。那血呼地撲了李震田一臉。李震田在自己臉上擦了一把汗,立刻,李震田的臉就猙獰起來了。

眾人嚇得醒過來,唬得心慌,就竄出酒館,鬼喊著:“殺人啦!”

店裏沒有人了,隻剩下嚇得哆嗦成一團的淑枝和小梅。

小梅臉黃黃地說:“震田叔,你真……把他……殺了啊……”

淑枝顫聲道:“震田叔,我這店怕是開不成了啊。”

李震田看看桌上李前進那顆人頭,李前進的眼睛好像還睜著,他心裏一陣惡心,捉住李前進的頭發,拎到半空,嘻嘻笑起來。笑過,就把李前進的人頭放在餐桌上,又脫下褂子,把這顆人頭包上,係好,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再一揚手,把那把斧子從窗口扔出。

店裏一片死寂。李震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李震田看著淑枝,笑道:“淑枝,給我拿瓶酒來。”

淑枝臉白得像紙,看看躺在地上沒有了腦袋的李前進,顫顫地問:“你真把他殺了?”

李震田看看李前進的屍體,挺惡心地吐了一口,朝淑枝吼道:“給我拿瓶酒來,聽到沒有!”

淑枝步子顫顫地到櫃台上去取酒,可哆嗦著手拿著酒不敢過來。

李震田看看她,苦笑著。

小梅從淑枝手裏接過酒,走到李震田身邊,把酒瓶蓋子起開,給李震田倒酒。李震田看著小梅倒酒,笑了。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小梅就再倒,李震田再飲。飲完了,就看著小梅,小梅也看著李震田。兩個人突然對著臉傻傻地笑了。

李震田就說:“再給我拿一瓶酒來。”小梅就轉身去櫃上拿酒。這時就聽到門外有警車在叫,遠遠地,響得近了。小梅哀哀地看看李震田。

警車抓走李震田的時候,李震田剛剛把那瓶酒喝完,他晃晃著站起身,腰裏係著李前進的人頭。

一個胖警察上前給了他一拳。

李震田笑道:“你不用打,我正要帶著他去派出所投案呢。”他伸手拍拍腰裏的人頭。

胖警察皺眉:“好,好。咱這就走。”就給李震田戴上了銬子,推搡著他走了出去。

淑枝和小梅追出來,哀哀地目送著李震田上了警車。李震田回頭朝她們笑笑,笑得很溫和。

警車嗷嗷叫著跑走了。

李震田殺人的事,風一樣刮遍了李家寨。人們就懵了。像李震田這樣一個老實人,怎麼會去殺人?而且會殺他的親侄子?

李震田竟沒有被判死刑,因為李家寨很多人都去作證保他,說李震田是喝醉了酒誤傷人命。還有人作證說李震田是精神病,要不怎麼親叔叔會殺親侄子呢。結果李震田被判了個死緩。是三個月之後判的。

又過了三個月,李家寨小學校翻蓋一新了。

現在人們一提起李震田,總是硬硬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