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去了村前一眼井上去喝水。那口井前是一座大廟。我後來才知道,這座廟叫老君廟,是舊時李家寨的李氏祠堂,是李姓人祭祖先的地方。廟前有一座石碑,上邊刻寫著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公社等口號。袁娘告訴我,這些都是1958年大躍進時刻上去的,解放前刻的是李家寨的村約,密密麻麻地有幾百字。三伯苦笑道:“全村就這一眼井有水,也許真是這廟裏的靈氣護佑啊。”
我曾聽李家寨人說,1958年村上修水渠,要拆去村前的老君廟。那年毛主席來林山縣視察,說這座廟是一個古跡,要保護。人們就不敢再拆了,縣裏還撥了專款修整了一下。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這座廟被從城裏趕來的紅衛兵給拆了。拆下的磚頭,被村裏人弄回去或壘了圈或砌了雞窩。“文革”後,鄉裏幾次提議重修老君廟。可是鄉裏和縣上沒有錢,隻好作罷。前幾年,李家寨裏的幾家富戶始作俑,私下核計重修老君廟。於是,村裏的大戶紛紛解囊捐款。其中包括大伯的兩個兒子。於是,重金從城內請來了幾個高級工藝美術師,先畫圖,再設計修改,反反複複弄了小一年的光景,才定下稿子,然後就從城內請來包工隊,叮叮當當幹了三個多月,一座華麗的寺廟重新蓋了起來。聽說竣工那天,縣裏的幹部們都來湊趣剪彩,還請了縣裏的劇團唱了兩天大戲。唱的是《二進宮》《捉放曹》《將相和》《玉堂春》什麼的。寺廟前重新立了一塊石碑,本來說要重新刻寫上李家寨當年的村約,可是村中竟無一個人能背下那幾百字的村約了。石碑就顯得有些大而無當了。上邊也就沒有刻寫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公社那些口號,隻刻寫了捐資修廟人的名單。大伯的兩個孫子的名字顯赫地刻在了前麵。當時,村裏也給我寫了信,讓我回去助興。我因為到外地采訪就沒有回去。過了些日子,我回去看了看,老君廟真是成了野民嶺的一景,首先方圓百裏前來燒香許願的就摩肩接踵,廟前廟後都是集市了,叫賣聲轟轟亂響。縣委宣傳部的李部長陪著我,笑道:“這叫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啊。現在鄉裏發展經濟,這也是一個好辦法,李家寨算是帶了一個好頭。”我笑笑,沒有說話。李部長就挺尷尬的,就扯我去村裏喝酒。那場酒喝得昏天黑地,李部長喝得爛醉如泥。大伯的兩個孫子一個勁兒猛灌縣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請他放一個什麼人出來。我沒聽清楚,好像那個人是斜坡村黨支部書記的兒子,因為偷了什麼被抓起來了。那個副局長醉眼矇矓地一口答應,於是,又是亂喝一氣。那天我覺得十分沒趣,就走出來,來看老君廟。時值黃昏,集市已然散了。老君廟前隻有兩個老者在打掃衛生,塵土飛揚。廟前的那塊碑在飛揚的塵土中,顯得髒兮兮的,還有一些好像是鼻涕之類的渾濁的粘液被人塗抹在上邊,顯得十分尷尬。那天,我久久站立在這座華麗堂皇的寺廟前呆想。暮色已經悄悄地湧上來,我的視野裏襲來一陣陣淒涼,我的心也隨之一分分地下沉。我感覺我在咀嚼一種文化的苦澀。田野裏寂靜無聲,暮色中的村莊浮動著一片渾濁的哀切。那天我終於明白了,豈止是那座石碑沒有了,我記憶中的那座古廟也確確實實不存在了。我看到的,隻是一個現代人精心裝飾的仿本。
那天,我跟三伯在老君廟前的井台上喝了幾口從井裏拔上來的涼水,就跟著三伯和袁娘進了村。我肚子空空的,在袁娘家裏喝了兩大碗稀湯寡水的菜粥。我隱隱地預感到,我在很長一段日子裏,是吃不飽飯的了。
現在想起來,那場大饑餓來得的確太突然了。
我隨袁娘回到李家寨的這一年,林山縣幾乎是絕收。先是大旱,地裂得像小孩子嘴,痛苦地張著。太陽烤上去,滋滋地冒煙。緊接著是一場蝗災。據說旱災蝗災已經像風一樣呼呼地刮遍了北方幾個省份,地裏的莊稼被吃得淨光。蝗災過後,李家寨的地裏補種了一些玉米和紅薯。但是老天爺就是一場雨也不下,地裏那些補種上的紅薯和玉米,都蔫頭蔫腦半死不活的樣子,跟四類分子一樣的表情。四麵的山上和溝裏的綠色已經見稀,凡是可以裹腹的東西,統統被人們用作了代食品。這一年,公社的食堂還沒有解散,但也已經是冷鍋冷灶了。大躍進那股狂熱已經降到了冰點。
我每天都要去李家寨辦的小學校去上課。我那年上小學三年級了。我至今記得我們的老師是一個麵色黃黃的年輕女教師,姓苗。她是從縣上派下來的國辦教師。苗老師常常給我們講述共產主義的遠景。我至今記她講過這樣幾句:“共產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每天每頓吃蘋果,每天每頓吃雞蛋。”我記得每次聽苗老師講這些美麗而又幸福的遠景時,我的口水便悄悄淌下來。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我有時還做夢夢到苗老師上課講這幾句。現在苗老師在什麼地方呢?
苗老師天天給我們講課,暈倒在課堂上好幾回。後來袁娘就讓小學校每天都空出兩三節課的時間,讓苗老師帶著我們去田野裏挖野菜。當時野民嶺許多村子已經因誤食有毒的野菜,都死了很多人了。所以袁娘讓苗老師帶著我們去挖,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記得有一種叫作“月兒”的野菜,名字十分好聽,毒性卻十分厲害,人吃下去後三兩個時辰,渾身奇癢,就出現豆粒大的紫水泡,抓破了之後,身上就潰爛,無藥可醫。人死之後,骨頭都是黑色的。可見奇毒無比。我的兩個同學,都是眼睜睜地被“月兒”毒死的。當野菜被人們挖光的時候,我們便去跟苗老師捋樹葉,最好吃的是榆樹葉,還有楊樹葉和柳葉,要用水浸上幾個日夜,去掉那種苦澀的味道,再稍稍放上一點兒麵,上鍋去蒸。
樹葉很快就被村民們吃光了,就開始吃樹皮,樹皮中最好的是榆樹皮,扒下來,曬幹,放到碾盤上碾成粉狀,摻上野菜,就算是上好的食品了。還有楊樹皮、柳樹皮,味道就差多了。很快,村前村後的樹林裏的樹皮都被村民們剝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體的人站在那裏,有時貓頭鷹就在那白光光的樹林中哀哀地叫上一夜,聽得人心大顫。這種感覺我至今還有,我從不養貓,我不知道貓與貓頭鷹是否是一類,但我怕貓,很怕。尤其是怕聽貓叫。
李家寨已經聽不到雞鳴狗叫,也看不到炊煙。生活似乎已經沒有了生氣,隻剩下了難挨的日子。天天都有餓死的人被拖出村去,埋在村東麵的墳地裏。人們整日都是傻傻呆呆的表情,心裏都空空洞洞的,眼睛裏都籠罩著灰蒙蒙的霧氣。整個李家寨似木了一樣,沒有了哭聲,或者人們已經沒有了力氣哭。整個村子陷入了一種墳場般的死靜。
我三伯卻終日不出門,他閉在屋裏寫他的書。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三伯李震聲原來是一個挺大的幹部。
插話:三伯李震聲的故事三伯李震聲進城後,在北方一個城市當了市委書記兼市長。三伯很能幹的,據說他工作起來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他可以一口氣處理上百件案子。他的腦子裏可以同時想幾個問題,且不出差錯。現仍健在的一位中央領導同誌當時就誇獎過我三伯,說李震聲非百裏之才。三伯本來可以升到更高的官位,可惜他被一個戰友帶累得斷送了前程。
三伯這個戰友名叫曹雙。曹雙當時是那座城市的副書記兼公安局長。我曾聽三伯說,曹雙是個獨眼龍,那隻眼睛被日本人的刺刀捅瞎了。剛解放那幾年,曹雙的工作十分出色,鎮壓反革命,懲治不法資本家,幹得風風火火,很受市民們的愛戴。但是曹雙有一個毛病:好色。據說,當時市委有幾個女幹部都跟他有染。如果曹雙是一個一般的幹部,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是一個有著很大權力的市級領導幹部,於是,這一個天下男人幾乎共有的毛病,就給他帶來了危險。
曹雙先是看上了一個姓於的中學女教員。他是在一所中學視察工作時,發現了於教員長得漂亮,就動了心,就指名要於教員到他的辦公室當秘書。那個於教員就神神氣氣地到曹雙的辦公室上班了。三伯知道後,表示不同意,三伯說那個於老師過去是個交際花,在日偽時期有劣跡。三伯硬把於教員調回小學校,理由是教育部門缺人。曹雙很不高興,說三伯不支持他的工作。曹雙的資曆比三伯老些,有時不服三伯。三伯這一回卻發了火:“老曹,你是有家室的人,市委幾個女的已經讓你給搞得亂了套,你還要怎樣搞?”曹雙隻好悻悻地作罷。
但是後來曹雙又出了一件事。
市裏有個京戲名角,藝名邊彩玉,唱青衣,唱得絕好。曹雙喜歡聽戲,更喜歡聽邊彩玉的戲。每每邊彩玉演出,曹雙都要去捧場。有些戲迷就看出了名堂,私下說曹局長要裁倒在邊彩玉的腳下了。不久,果然就出了事。
一天晚上,曹雙喝了酒,就帶著警衛員去聽戲。戲散了,曹雙就上台跟演員們握手照相,然後就邀請邊彩玉幾個人到公安局去演一個夜場。邊彩玉猶豫了一下,就跟著曹雙去了。
一行人到了公安局,夜已經很深了。邊彩玉唱了一出折子戲,就要回去,曹雙就讓別人先走,要單獨留下邊彩玉談談話。邊彩玉陪笑說:“今天太晚了,曹局長要休息啊。”
曹雙就黑下臉來:“我找你談工作,怕什麼晚?”
邊彩玉就不敢再說,曹雙就把邊彩玉領進了一間辦公室,曹雙進了門就笑,“你要是不想談就不談了吧,你再給老曹我唱一段吧。”
邊彩玉就唱了一段。唱著唱著,曹雙的酒勁就湧上來了,就撲過去抱住了邊彩玉。邊彩玉嚇得喊起來,曹雙就更來了勁,笑道:“別叫別叫。”就按住邊彩玉脫衣服。
值班的公安局副局長聽到喊聲闖進來,勸開了曹雙,邊勸邊給曹雙下台階:“曹局長喝多了,喝多了。”邊彩玉已經讓曹雙扒得隻剩下內衣了。曹雙正在興頭上,破口大罵副局長:“老子沒喝多,你給老子滾出去!”
副局長給邊彩玉遞一個眼色,邊彩玉抓過衣服跑了。曹雙的好事就沒有做成。
第二天,曹雙的酒醒了,就有點兒後悔,讓警衛員去給邊彩玉道歉。警衛員去了,回來慌慌地說:“壞了,邊彩玉罷演了。”
由此就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城內的藝人們對此事表示出極大的憤慨。共產黨剛剛進城就這樣了,跟國民黨還有什麼兩樣啊。於是,就有人給邊彩玉出主意:不能這樣就算了,告!
就告到了我三伯那裏,三伯就讓曹雙寫檢查,讓他當麵向邊彩玉道歉。曹雙自知理虧,就到邊彩玉那裏去道歉。本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算了,可是有人背後給邊彩玉出主意,讓她繼續往省裏告。於是,邊彩玉就不肯原諒曹雙,往省裏告了曹雙。
到底是誰給邊彩玉出的主意,這件事一直到了“文革”才抖落出來。邊彩玉的後台就是當時一個姓馬的市委副書記。因為平日曹雙跋扈得很,他愛喝酒,喝多了就愛說粗話,就愛罵人。在市裏除了我三伯之外,他誰也不放在眼裏。據說許多市領導都挨過他的罵。那個馬副書記是知識分子出身,臉皮很薄,曾讓曹雙罵過幾回。曹雙罵過之後,酒一醒也就算完事了,馬副書記卻記恨在了心裏。邊彩玉的事件一出,馬副書記就抓住這件事情做開了大文章:他給邊彩玉出了許多欲置曹雙於死地的辦法。所以說,邊彩玉的事件,跟當時市委的人事鬥爭聯係在了一起,就帶有了陰謀的色彩。
省裏派人來調查曹雙的問題。調查之後,也認為曹雙隻是酒後失態,並沒有發生什麼強奸的事實,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省裏的同誌和三伯一同找邊彩玉談話,請她接受曹雙的道歉。但是,邊彩玉不依不饒,一定要省委處理曹雙。
三伯火了,朝著邊彩玉嚷開了:“又沒有發生什麼事情,莫非還要把老曹的腦袋揪給你才解恨嗎?”省裏的同誌也認為邊彩玉有些過分了。邊彩玉就有些吃不住勁了,就表示不再告了。省裏也準備給曹雙黨內警告,事情就要結束。
誰知這時候又出來了一個姓於的女人告曹雙。這個姓於的女人就是曹雙要調來當秘書的那個中學教師。姓於的女人告狀說曹雙強奸過她。
平地一聲雷,省裏的同誌和三伯一下子都懵了。
三伯就去找曹雙,劈頭就問:“老曹,是否有過此事。”
曹雙漲紅著臉,悶下頭不講話。
三伯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山響:“曹雙同誌,咱們都是提著腦袋幹了幾十年的人,大丈夫敢做敢當,你怎麼成了娘們了?”
曹雙咬牙切齒道:“操他娘,老子讓人涮了。她那回找我睡覺,我意誌不堅定,就跟這個臭娘們睡了,現在又來咬我。算我倒黴,隨組織上怎麼處理吧。我已經犯到了這份上。就沒得話說了。”
三伯咬牙切齒,恨得跺腳:“老曹啊老曹。你什麼人不能操,非要去操這種知識分子。這種人最難辦了。你好好想想清楚,莫要給自己頭上扣屎盆喲。”
三伯這番話就有了指點曹雙硬起頭皮賴賬的意思。三伯後來說,他當時已經感覺有人在這個女人身後當孔明,否則一個那樣的女人是絕不敢來告曹雙的。而且這種事情,隻要一方咬住牙不認,誰也沒有辦法的。不幸的是,曹雙是一個熱血漢子,不肯當縮頭烏龜。這就把他自己逼上了絕路。
曹雙眼一瞪:“李書記,我老曹敢做敢當,操就是操過了,沒得改口。”
三伯一陣頭暈,張張口,再也無話可說。
省裏的同誌認為案情重大,不敢再保護曹雙,就把情況帶回省裏去了。
沒過幾天,省公安廳就來了人,抓了曹雙。曹雙不是一般幹部,案子就報到了中央。據說還報到了毛主席那裏,毛主席批了四個字:“殺一儆百。”
三伯此時還不知道這事情已經驚動了中央,聽說曹雙判了死刑,大吃一驚,曹雙畢竟是南征北戰的老幹部。跟邊彩玉沒有做成事實,跟那個女教師純屬亂搞,雙方自願,強奸從何談起!三伯就上書到省裏,替曹雙喊冤。
三伯哪裏知道,省裏也正在調查他的材料。那個馬副書記早就寫好了材料遞上去了,說曹雙是在李震聲的縱容下才無法無天的。三伯很快就被省裏來人宣布停職了。
一位副省長親自來了,監斬曹雙。
這期間,曹雙被判死刑的消息傳開了。城裏的市民都驚呆了。人們紛紛上書,要求保釋曹雙。這就是後來傳說的北方某城建國初期“萬民上書保曹雙”的事件始末。
幾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手持著近萬名市民簽名的折子,找到市委招待所,求見那位副省長,說曹雙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還年輕,請求讓他戴罪立功。幾個老人就齊刷刷地給副省長跪下了。這一跪驚天動地。副省長的淚就往下淌。他顫微微伸手扶起幾個老者,歎道:“木先腐而後蟲生。共產黨不能讓共產黨給毀了啊。”
箭在弦上,已不可逆轉。
槍斃曹雙的頭一天,副省長代表省長來看曹雙,副省長遞給曹雙一支煙:“省長讓我來看看你,問你還有什麼事情?”
曹雙悶悶地抽煙,最後把煙屁撚死,抬頭道:“請告訴首長,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我曹雙給黨丟人了。該殺的。隻是,李震聲書記不該吃我的牽累。”
副省長道:“老李的問題你不要管了。”
曹雙停了一刻:“我能喊幾句口號嗎?”
副省長想了想:“不行。”
曹雙就落了淚:“請告訴戰友們,莫學我曹雙。”
副省長道:“省委已經發了通報,讓大家記住你的教訓。”
曹雙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副省長退出來,回到招待所,悶頭想了一會兒,就打電話喊來我三伯。
三伯悶悶地來了。
副省長皺眉說:“震聲同誌,曹雙明天就要執行了,你去送送他。找食堂的師傅弄幾個好菜,再弄兩瓶好酒,他喜歡喝酒,你去陪他喝個痛快。”副省長說完,已經濕了眼。
三伯想了想:“……影響好嗎?”
副省長好久沒有說話,好一刻才吃力地吐出一句話:“不聲張。”
三伯買了幾斤好酒,夜裏就去了看守所。
曹雙看到三伯,就紅著臉道:“老李,我帶累你了。”
三伯搖頭道:“不提這個。我今夜來跟你痛飲幾杯。”
曹雙眯起那隻獨目,嘿嘿笑道:“你怕不是我的對手。”
三伯也笑:“莫吹牛。”
二人就劃拳行令,直到天亮,皆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曹雙被拉到刑場槍斃。本來要開公判大會,後來考慮到許多人思想沒有通,經省委研究,執行曹雙秘密進行,不開公判大會。刑場就設在市東郊的山坡下。一口紫紅色的棺材放在山坡下,在陽光下閃著暗亮,有些刺目。
三伯回憶說,當時省委發了指示:一、子彈不打腦袋打後心;
二、槍決後公費安葬,棺木由公費購置;三、家屬子女由政府撫養,子女撫養到參加工作年齡為止。
三伯回憶說,曹雙走上山坡,回頭問執行的人,能不能喊幾句口號,執行的人問他喊什麼?曹雙的獨眼一瞪說:“操!我還能喊什麼?我當然是喊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執行的人立即去請求,副省長埋下頭,良久,歎口氣:“別喊了。”
執行的回來傳達了指示,曹雙落了淚,苦苦一笑:“我死得太窩囊了。”
執行的是曹雙的老部下,他咬咬牙說:“曹局長,你喊幾句吧!上級處分,我頂著。”
曹雙猛地放開嗓子:“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
執行的隻打了一槍,很準。曹雙仆倒在山坡上。三伯奔過去,曹雙沒了氣,後心一個圓圓的槍洞,血汩汩地湧出來。
三伯回憶說,曹雙喊口號的事,副省長在山坡下聽得清清楚楚,但副省長什麼也沒有說,事後也沒有追究。但“文化大革命”中,副省長被揪出來,此事成了一件罪證,而且變成了讓反革命分子曹雙喊國民黨萬歲了。此是後話。
斃了曹雙,邊彩玉和那個於姓女教師就在城裏呆不下去了。市民們不能容忍兩個女人毀了一個挺得人心的公安局長。邊彩玉的家門口常常被人倒糞便。她在台上演出時,也常常有人往台上扔磚頭,鬧得很不像話。公安局竟抓不住這些鬧事的。
邊彩玉隻好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北京。她後來在北京唱得挺紅,但再也沒有回來過。邊彩玉死於“文革”初期,傳說是讓紅衛兵拉去批鬥時,給剃了陰陽頭,她氣憤不過,一頭栽下台子,登時斃命。這一個在舊社會忍氣吞聲被惡霸淩辱的弱女子,在新中國竟變得氣性很大且剛烈。
那個於老師也在學校教不下書去了,總有人罵她是破鞋。有一天,有人在她家的門上掛了一隻舊鞋,她氣惱地揪了下來,然後就破口大罵。罵到後來,就哈哈亂笑,笑完了,就瘋了。後來就在城裏亂跑,再後來城裏就不見她的影子,不知所終。
40年之後,我曾到這座城市采訪曹雙這件事。幾個老人淡淡地說:“當時共產黨在人們心目中的威信很高,兩個女人生生毀了一個共產黨的幹部,誰能不恨啊。那時共產黨嚴厲得很啊,現在的幹部要是還像當年那樣就好了啊。可是現在,人們巴不得槍斃……”
這是一句沉重的牢騷。沉重得讓人不好承受。
曹雙隻有一個兒子曹迪,曹雙被殺之後,一直由政府撫養。後來上了大學。我前年在海南見過曹迪,長得五大三粗的一個中年漢子。我沒有見過曹雙,可仍舊相信他身上有著曹雙的影子。曹雙應該是這種威風凜凜的樣子的。曹迪在一家合資公司任總經理,我見到他,提到了我三伯的名字,曹迪哈哈大笑。之後,熱情地款待了我。他向我介紹他的公司,說得興致勃勃,卻隻字不提他的父親。
臨別那天,他為我餞行,在一家挺豪華的酒店擺了一桌豪華得讓我眼花繚亂的酒席,他隻帶他的一個女秘書陪我吃飯。曹迪那天喝得醉了,問道:“你是想寫我爸爸的事情吧?”
我聽得一愣,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曹迪淡淡一笑:“其實我爸爸是撞在毛主席的槍口上了。你想想,當時共產黨剛剛打下天下,不那樣幹行嗎?那種事要是放到現在,算不了什麼的。要是按照我爸爸那個罪過就槍斃,我還不知道已經被槍斃了幾百回了呢。”
我點頭道:“曹伯伯其實挺可惜的。我三伯說他是一個很能幹的人呢。”
曹迪笑道:“我現在玩過的女人,我父親的在天之靈或許想也不敢想的。”他拍拍手,酒店裏就有一個年輕的服務小姐款款走過來,當著我和曹迪那個女秘書的麵,毫不羞臊地就坐在了曹迪的腿上,在曹迪的臉上身上亂摸亂啃著。
我愣了愣,就有些坐不住了。那個女秘書似乎司空見慣,毫無表情,專心致誌地對付著桌上的酒菜。
曹迪笑道:“你信不信?這已經是我玩過的第二百三十七個女人了。”說著,就掀開那女子的衣服,揉搓那女人的乳房。那女子立刻就發出快樂的呻吟聲。
我立刻頭疼欲裂了,我記不得我是怎樣離開的。我回到賓館,收拾了行裝,當天就離開了海南。後來,我見到三伯,提起了這件事。三伯淡淡笑道:“小曹這些年一直仇恨我哩。”
我有些醒悟,曹迪不僅是在向我示威,或者還是向那個年代示威吧。
三伯不再說,轉身走到桌案前,捉起筆來,在宣紙上潑墨。我看著三伯仍然很直的背,他身上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衣,已經打了幾處補丁。三伯“文革”後出任某省的副書記,可他沒有去上任,就告病回家休息了。他晚年著書立說,寫字畫畫,悠哉悠哉。
我總感到三伯同時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老了,曆史已經把他拋到了社會的邊緣地帶。他在寂寞中守護著一種聖潔的東西,他不為洶湧而來的時代大潮所動,他的生存本身就對時代的進程發生著有益的製衡作用。我相信三伯到死也不會有惶惶不安的樣子,他應該是一個智者。領袖無有民眾不成其為領袖,導師沒有弟子不能成為導師,但是對於智者來說,隻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沒有人知道他,他仍是一個智者。三伯至今淡泊地活著,現年82歲。(我這部小說殺青之時,傳來三伯逝世的消息,前天晚上,三伯在桌案前寫字時,突然直直地倒下了。等幹休所的醫生匆匆趕來時,三伯已經沒有了心跳。真是無疾而終。享年83歲。)這裏還要交待三伯的另外一個情節。
曹雙被槍斃後,三伯被開缺閑賦在家。他身體不好,就由此歇了病假,在家寫書。三伯在我的家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他上過林山縣師範學堂,是尖子生。他參加革命之後,曾在延安抗大教過書,被視為我們黨內的秀才。在延安時期,他跟毛主席很熟悉,還跟毛主席討論過哲學問題。不幸的是,三伯因為曹雙的問題翻了船,就安心在家寫書了。到了1959年,他的一本《先秦諸子百家論》已經出版了。
1963年冬天,毛主席到南方巡視,途經保州市,或者是想到了三伯,就打聽:“那個李秀才哪裏去了。我拜讀過他的一本《先秦諸子百家論》。很好。但他對秦始皇的觀點我不同意,我想與他討論討論喲。”
保州市領導就談了我三伯在林山縣閑居的情況。
毛主席就笑:“秀才是有情緒喲,找他來見我,我給他開通開通。”
三伯就被接來見毛主席。
毛主席笑:“聽說你李震聲要當陶淵明,可惜你生不逢時啊。”
據三伯後來回憶,毛主席跟三伯談了他那本書,提了一些意見和建議,就要三伯出來工作。三伯說:“我寫完下一本書再說。”
毛主席就笑:“我從不強人所難,或者你真會成為我黨的司馬遷。但是我還是要勸你研究一下中國當代的經濟問題,我們十分缺乏這樣的專家,隻有一個陳雲同誌,是很不夠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中國的情況是不是這樣?古人這樣說,我總不大相信。我想你還是應該研究一下當代農民的狀況,農民的問題。我們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懂農業懂農民的知識分子卻很少。再有,你還是要出來工作,現在重要的是工作,而不是書本。你好像有什麼情緒嗎?”
三伯就舊話重提,講到了曹雙的事情,認為處理太重了。
毛主席吸著紙煙,靜靜地聽三伯說完了,就點點頭,歎道:“我們殺了幾個有功之臣,也是萬般無奈。我建議你再重讀一下《資治通鑒》,治國就是治吏,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將不國。如果臣下一個個都寡廉鮮恥,貪汙無度,胡作非為,而國家還沒有辦法治理他們,那麼天下一定大亂,老百姓一定要當李自成。國民黨是這樣,共產黨也是這樣。殺張子善、劉青山時,我講過,殺了他們就是救了二百個,二千個,二萬個啊。我說過的,殺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但是事出無奈,不得已啊。問題若是成了堆,就要積重難返了啊。”
毛主席的聲音有些發澀。
三伯聽得呆了。窗外、的北風呼呼響著,鏽鐵般的枯枝發出海潮般的嘯聲。
毛主席看著三伯,緩緩地道:“你研究曆史,不知道你對明史怎麼看的?崇禎皇帝是個好皇帝,可他麵對那樣一個爛攤子,隻好哭天抹淚了喲。我們共產黨不是明朝的崇禎,我們絕不會腐敗到那種程度。誰要是搞腐敗那一套,我毛澤東就割誰的腦殼。我毛澤東若是腐敗,人民就割我毛澤東的腦殼。”
三伯怔了怔,就講了1960年的災年,全國餓死人太多的事情。
毛主席悶悶的,眼睛紅了,他聲音有些喑啞:“秀才啊,你讀過《論語·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日: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日:去兵。子貢日: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日: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這段話是子貢問政的道理。秀才啊,我們窮,可以減軍事經費,減人事預算,乃至可以沒有飯吃,惟有一個共產黨的政治大原則,即共產主義之信念必須堅守。人民對政府的信心堅定,我們就有力量渡過任何難關。眾誌成城。什麼叫眾誌成城?就是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三伯怔怔地。他後來對我講,他當時感覺毛主席像一座高山一樣矗立在他的麵前。
毛主席走後不久,三伯調任省政府任副省長。
五朝陽水庫
1961年夏天,野民嶺區的各生產隊的食堂都已經辦不下去了,隻好先後都解散了。李家寨各家各戶重新起了爐灶,隻是稀少了炊煙。
李家寨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時值盛夏,田野裏卻已經沒有了綠色的植物,以至連樹根,草根,凡能夠咀嚼的東西,統統被人們拿來充添了肚皮。可是村裏的紅薯地,卻沒有人去挖。村裏杜二娘七歲的兒子杜小山餓得抗不住,半夜到地裏摸了一塊紅薯,就狼似的吞起來。不承想被偷偷跟蹤來的杜二娘從後麵一把奪過去,一向溫和的杜二娘變得猙獰極了,嘴裏罵著:“你個賊崽子,幾時學會偷了。”就亂打起來。杜小山立刻鬼叫起來。等村裏人趕來拉開瘋了似的杜二娘,杜小山已經被打得渾身是血,一張小嘴被二娘擰得爛爛的,昏死過去了。
杜二娘淒慘的聲音在村裏炸響著:“李家寨解放後可從沒出過賊啊,為什麼就讓我家遇到了啊,這叫我如何在村裏做人啊。小山啊,你丟了你娘的臉麵啊。嗚嗚……”
杜小山偷紅薯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我大伯李震傑從地區回來了。他在野民嶺區各村的地裏轉,使他震撼的是,生產隊地裏的紅薯和玉米及其它一些生長得有氣無力的莊稼竟沒有人去拔。地裏的野草倒是被人們拔得精光。大伯站在地裏發怔,他身後是一些全身浮腫的山民呆呆地望著他。
一路上,大伯一句話也不說。林山縣委方林聲書記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進了李家寨,大伯說累了,他和方林聲書記進了李家寨生產隊長李震倉家。關死了門,我大伯哭了。李震倉在一旁陪著落淚。
李震倉是我本家的一個堂叔。說是本家,但已經出了五服。或者李震倉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跟我的祖上是同胞兄弟?我查過李氏家譜,沒有記載。或者說任何家譜是不可能記載得這麼詳盡的。李震倉一共兄弟二人,他弟弟李震田解放後去保州市鋼鐵公司參加了工作,當木匠。1960年下放回到李家寨。李震田的故事我後邊還要寫到。在此先記下一筆。
方書記也在一旁默默地落淚,不說一句話。
大伯擦了一下眼淚,就聽李震倉的彙報,後來就不聽了,就讓李震倉帶著鄉親們把地裏的紅薯挖掉。
李震倉驚訝地搖頭道:“還沒有熟啊,誰肯挖?”
大伯惱怒地罵道:“你混了,真要讓人都餓死的時候,才算熟了嗎?”
李震倉看著我大伯火了,就不敢再說。
大伯對方書記說:“老方,今天晚上通知野民嶺區的各村幹部,來李家寨開現場會。”
方書記點點頭,轉身出去通知了。
那天黃昏,大娘也從縣上回來了,進了門,她軟軟地坐在院中的石板上,臉黃黃地喘著氣。大娘很少回來,我們幾個孩子天天盼著她回來,因為她每次回來,總能給我們帶回一些吃的。
幾個孩子擁過來,饑餓的目光狼一樣盯著大娘。大娘看懂了我們的目光,歉意地笑笑:“這回沒帶回來吃的。玩去吧。”
孩子們失望地走開了,大娘卻輕聲地喊住了我,等別的孩子走盡了,她從懷裏掏出一塊烤紅薯塞給我。
大娘對我說:“吃吧,快點兒吃吧。”
我愣愣地看著大娘,怯怯地接過來。剛剛咬了一口,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大手,奪走了那塊紅薯。我回過頭一看,竟是大伯。
“你回來了。”大娘朝大伯笑道。
大伯不理大娘,凶凶地問我:“說!哪來的?”
已經走遠了的幾個孩子聽到了我大伯的吼聲,都折身跑回來,餓狼一樣的眼睛盯著我。那些目光中閃動著深深的嫉妒和仇恨。
大伯罵道:“你是從地裏偷來的吧,你這個賊崽子!”
大娘急忙說:“你怎麼這樣罵孩子啊。”
“你還護著他不成?”大伯一揚手,給了大娘一記耳光。
大家都愣了。
大娘嘴角就冒出血來,跳腳跟大伯吼起來:“李震傑,你不問問清楚,就打人啊!”
大伯罵:“我打你就是給孩子們看的,看誰敢去偷。”
我突然撲過去,狠狠咬住大伯的手。我恨透了他。大伯被我咬得疼了,一甩手,我就飛了出去。
“死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大伯衝過來,揚揚手,威嚇著我。
袁娘跑過來,拉住大伯:“大哥,你也不問問明白,這塊紅薯是大嫂從縣裏帶回來的。”
大伯就怔住,看看大娘,聲音一下子軟下來:“你說清楚嘛。”
大娘一下子哭了:“你容人講話嗎!”
大伯摸摸我的頭。我抬手擋開了。
大伯歎口氣,轉身出去了。
三伯緩緩走出屋子,走到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低低地說:“孩子,別怪你大伯。”說罷,三伯再也無話,他踱出了院門。
月亮膽怯怯地從雲層後麵露出頭來,像是一張失血過多的臉,顯得慘白極了。很快,又淹死在黑黑的雲朵裏了。
當天夜裏,李震倉站在村委會的房頂上,拿著喇叭嘶啞地喊話,要社員們到村裏的東大場上去開會。村民們去了,見大伯早早等在了場上。野民嶺區的十幾個村的幹部們趕來開會了。李震倉、袁娘也呆呆地站在人群裏邊。大伯麵前放著一張木桌,桌上燃著幾支昏黃的土蠟,受驚似的燭光在夜風中慌慌張張地竄動著。
大伯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說:“今夜開這個會,是告訴大家,地委決定,各村幹部回去,讓大家去挖地裏的紅薯。”
各村的幹部都聽愣了,李家寨的村民們也都聽愣了。人們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大伯。
大伯說:“咱們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啊,都把地裏的東西挖了,不能眼睜睜看著餓飯啊。我聽說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裏的一塊紅薯,讓杜二娘打得半死,這不好嘛,不怪孩子嘛。杜二娘來了沒有?”
就有人喊:“杜二娘,李書記喊你哪,前邊來。”
瘦成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顫顫地走到前邊,傻傻地看著大伯,社員們也都呆呆地看著大伯。
大伯聲音有些發澀,喑啞下來:“二娘,我李震傑替孩子給你道歉了。”
大伯說罷,突然彎下腰去,深深地給杜二娘鞠了一躬。他抬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淚。
杜二娘“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猛轉身跑出了會場。哭聲在黑黑的曠野裏響得慘烈,沒有人去勸杜二娘。村裏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晚上已經死了。
袁娘帶頭喊了一聲:“去挖紅薯啊。”就轉身向田野裏走去。社員們緊緊隨著袁娘,湧進了田野。
空蕩蕩的場裏,隻剩下了孤單單的大伯,在那裏久久地呆呆地站著。我不知道怎麼突然覺得大伯變得十分的可愛了。我沒有隨人們去挖紅薯,我坐在空空的場上,遠遠地看著大伯。大伯也遠遠地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三伯也來了,大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說。三伯拉起我的手,向村裏走了。我感覺三伯的手冷冷地顫動。
日子一天天挨著。
過了深秋,李家寨死的人越來越多。
初冬的一天,民兵隊長李學文組織了一支打狗隊,帶著幾乎都背不動槍了的民兵們,每天出去打野狗。而且每天都能打回一些野狗來,並被民兵煮熟,分給各家一些。
村中似乎開始有了些生氣。
人們的臉上有了些紅潤。
饑餓的村民們或者已經昏了頭,竟沒有認真想過,在這樣一個寸草不生的年月,哪裏有那麼多野狗可供他們以飽饑腹。他們也一定沒有注意到,那些民兵們為什麼總是艱難地吞咽那些肉食。
這一悲慘的內幕終於被揭開了。
謎底被揭開的那個早上,村中立刻暴揚起一股悲憤的情緒。人們慘白著臉,紛紛跑到村外,一個個跪在空空的田野裏,幹幹地嘔著。他們欲哭無淚,欲吼無聲。一座座墳塋重新被人們用土培好了。漸漸地,人們用低低的聲音哭起來,哭聲越來越響,有人嚎啕起來。近乎瘋癲而嚇人的哭聲像被踢飛的皮球一樣在田野裏竄跳著。李學文木木地跪在田野裏。
李學文現在還活著,老漢至今不吃肉食,包括豬肉、羊肉、牛肉、雞肉、狗肉,一概不吃。仍然是那個年代遺留下的心理反應。我多次想找李學文采訪一下這件事情。但是我幾次想提起這個話頭時,李學文就呆呆地看我一眼,然後就呆呆地走開了。去年冬天,他到省城來看病,他的兒子帶他來我家借宿。那天,我炒菜時,他的兒子悄悄溜進廚房,對我說:“大哥,不要葷菜,隻要素菜。”
我點頭笑道:“知道。”
當我用心良苦地把一桌子素菜端到桌上的時候,李學文就笑了:“大侄子知道我的心思啊。”就大嚼大咽起來,還興致勃勃地喝了幾杯酒。
我看到老漢微醉的時候,就又提到了當年那件打野狗的事。當我問出口的時候,李學文的兒子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猛然後悔了,可是已經晚了,隻見老漢兩團濃密的白眉毛顫跳了一下,像兩條百足蟲子要爬下來似的。他的目光漸漸地暗淡下來,軟軟的眼神中,似有無限悲涼。他張張嘴,似乎想對我說點兒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就起身離開桌子,彎下腰去,劇烈地嘔了一聲,吃進肚裏的飯菜全部吐了出來。
我嚇得忙去攙扶他。
李學文又幹幹地嘔吐了一陣,臉就白成了一張紙,苦苦對我笑道:“你這孩子,還提那事幹什麼啊。”
又過了幾個月,就進入了1961年的冬天,寒風漫不經心地掠過沒有多少生氣的李家寨。村裏已經沒有炊煙。整日整日的沒有一點兒聲息,像一座古墓那樣的可怕寂靜。
隨著呼嘯的北風,第一場大雪飄然而落。雪厚厚地蓋在了田野。天晴了,刺眼的陽光在雪地裏喘息著,讓人聽得心裏顫顫的。
那天,我一早醒來,見村裏的人都拖著軟軟的身子去掃雪了。袁娘也拖著浮腫的兩條腿去掃雪了。我吃了一碗用楊樹葉子做成的飯,就去上學校了。道路已經被掃得幹幹淨淨的,幾個男人和女人扶著掃帚和鐵鍁軟軟地站在路旁看著我們,我認出他們是公社的幹部們。雪都被堆在了道路兩旁,路麵已經露出了幹鬆的黃土,散發著黃土的泥香,誘發著人們的食欲。我一路上不時地抓著道旁的雪吃著,那天我吃了很多,我至今記得我那天的肚子像被人係緊了腸子一樣,有些隱隱地疼痛。我感覺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果然,我在第一堂課,就歪倒在了課桌底下了。緊跟著,就歪倒了另外幾個同學。我是被苗老師背回家來的。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家裏的土炕上。袁娘正在喂我柴灰水,這是鄉下治肚脹的一種土法。我想坐起來,渾身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就呆呆地看著窗外。袁娘端一碗柴灰水讓我喝了,問我:“還疼不疼了?”
柴灰水澀澀的,我直想嘔,不想說話,就點點頭。
我聽到街門一響,院子裏傳來李震倉的聲音:“六嫂在家嗎?”
袁娘就應道:“是震倉吧,快進來吧。”
豆牙菜一樣的李震倉就晃進門來。他在屋中的土炕上坐下,伸過幹柴一樣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歎了口氣,問袁娘:“大哥大嫂沒回來?”
袁娘歎了一口氣:“聽說倉南縣好幾個村子的人吃野菜中毒了,大哥去那兒了,怕是一時半會回不來的。大嫂過兩天就回來,說是要在咱們村裏下鄉。”
李震倉苦笑笑:“六嫂,村裏有人說要去逃荒哩。你看這事?”
袁娘悶了一下:“不行,縣上講了,眼下全國都是這年景。咱們去別人的地麵上討食,人家吃什麼啊?讓黨員們去做做工作,一個人都不要去,不能給咱李家寨丟人敗興的。餓死隻是一條命,丟人是丟兒孫的臉啊。那天縣上的方書記就在會上這樣講的。話重喲。”
李震倉歎道:“都閆王喊門的年景了,還顧什麼兒孫的臉喲,亂扯嘛。”
袁娘歎口氣:“震倉,咱們做幹部的,莫要對鄉親們亂講的。”
李震倉不再說話,就坐在院子裏掏出一疊用舊報紙撕成的煙紙開始卷煙。然後就湊近土蠟點燃,屋子裏立即升騰起一股菜葉子的味道。那是用葵花葉子卷的煙。
李震倉默默地吸完那支煙,把煙頭放到腳下踩滅,對袁娘說:“六嫂,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袁娘笑道:“你說吧。”
李震倉歎了口氣:“我也沒有想好,那樣做怕是要犯罪的。”就垂下頭。
袁娘怔了怔,皺眉道:“我聽別人說過了,你真敢想啊。”
李震倉語調有些淒楚:“咱們當幹部的,不能眼睜睜看著村裏這麼死人啊。”
袁娘點點頭:“是啊,再想想辦法吧。那種事是萬萬不能幹的啊。”
李震倉說:“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就說不下去了。
袁娘默然無語,他呆呆地看著李震倉。
李震倉突然擺擺手:“不提了不提了。六嫂,你就當我是胡說哩。”
袁娘點頭:“我就隻當你是胡說哩。”
李震倉說:“縣裏傳來了話,地區要修水庫哩。公社要咱們李家寨出30名勞力哩。”
袁娘道:“我也聽說了,村支部要去一個帶隊的哩,還是我去吧。你婆娘有病,脫不開身的。”
李震倉悶悶地說:“其實我是真想去哩,在家天天費心呢。你一個婦道家,怎好去幹那種力氣活啊。”
袁娘笑了:“你小看我哩。當年支前的時候,我一個人一口氣背過一百多個傷號哩。”
李震倉也笑:“不敢小看六嫂哩。”
袁娘說:“就這樣吧,我去水庫。”
李震倉說行,就抬起屁股走了。我肚子裏一陣亂叫,大概是那碗柴灰水發生作用了。我坐起來,扶著牆去大解。到了街上,我看到李震倉踢著疲疲塌塌的步子,消失在暗夜裏。街道上,死一樣的寂靜,隻有寒風呆呆傻傻地吹過去。
1961年冬天,縣委指示各公社抽調人力去修朝陽水庫。朝陽水庫至今仍是林山縣最大的一個水庫,於1963年春天竣工。今天的人們不可能想象,在那樣一個饑餓的年代,林山縣的山民們竟然還能有這種壯舉。
李家寨抽調了30名民工,在西北風呼叫著的一個早晨,到野民嶺西嶺公社集合了。我那天正在學校上課,聽到村裏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就聽不進去了。放了學,我和幾個孩子就隨著鑼鼓聲去了公社的大院看熱鬧。進了院子,我看到公社的院子已經擠滿了人,各村來的民工都帶著工具站在寒風裏,還有幾麵旗子在風中獵獵飄動著,發出嘩嘩啦啦的雄壯的聲音。院子的中央搭起來一個席棚子,算是主席台了。上邊還掛著一副大標語,紅紙黑字亮人眼目:讓高山開道,讓河水讓路。
天陰陰的,好像要下雪的樣子,我感覺很冷,就想回去了。剛剛要走,就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順著聲音一看,原來是袁娘。袁娘笑道:“援朝,你別走,一會兒我給你吃的。”
我高興地問:“什麼吃的啊?”
袁娘笑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人群一陣躁動,有人說:“來了來了。”
袁娘也對我笑:“你大伯來了。”
我回頭去看,見有幾輛吉普車開進了公社大院,瘦幹幹的大伯跟縣委的幾個領導下了車,就上了主席台子。公社的幹部們就忙朝會場喊話:“大家靜一靜了,地委李書記來看望我們來了。”
此時,天空飄來霏霏細雪。
大伯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他眼前是數千名麵呈菜色的鄉親。小風呼呼地刮著,小雪花在人們頭頂上落著。大伯開始講話:“鄉親們,我李震傑今天送你們出征來了!”
人群中響起一片掌聲。
大伯接著講:“……我們建設朝陽水庫,是林山縣千秋萬代的一個大工程。鄉親們,你們這次出征,是為了林山縣子孫後代去出征,林山縣的子孫後代會記住你們的……”
人群一片寂靜,誰也不說話,我聽到大伯的聲音在滿天的飛雪裏像凍石頭一樣硬硬梆梆地砸在人們頭上。
大伯的聲音越來越激昂:“……現在,我們正處在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國際上的反華勢力猖狂,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修正主義卡我們的脖子,我們中國人,決不會向他們低頭,在這困難的時刻,我希望鄉親們,咬緊牙關,勒緊褲帶,像毛主席教導的那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鄉親們,我們林山縣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我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打敗了日本鬼子,趕走了蔣介石,建立了人民公社,今天,我們要建成這個朝陽水庫,我們不會讓黨失望,不會讓子孫後代失望……人定勝天,愚公移山。鄉親們,我們有沒有信心?”大伯講到這裏,突然大聲向會場發問。
“有!”
“請李書記放心!”
“建不成水庫,我們誓不還家!”
“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
民工們沸騰了,鑼鼓就在這個時候轟然喧響起來了。民工們在鑼鼓聲中歡呼著,隊伍裏有人將紅旗揮舞起來了。紅旗在飛雪中顯得格外鮮紅,似乎是山民們的熱血在空中潑灑。
開罷了誓師大會,各村出征的勞力到公社的食堂領取菜餅子,每人兩個,還有一碗熱湯,然後就出發。袁娘帶著我去領了兩個菜餅子。可她卻把菜餅子塞給了我,她喝了那碗熱湯。她笑著對我說:“娘去了,得走些日子哩。你就跟著你三伯吧,聽話,別讓你三伯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