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疾暑毒,書劄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答聶文蔚二

一八五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隻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近時海內同誌,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複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方軍務冗遝,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瘳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濬一簡,幸達致之。

一八六

來書所詢,草草奉複一二: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

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隻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隻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隻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隻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癡呆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複能經綸宰製。此皆有誌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一八七

夫“必有事焉”隻是“集義”,“集義”隻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製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一八八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隻有此性,隻有此理,隻有此良知,隻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一八九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

蓋良知隻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隻是一個真誠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悌;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便是忠,隻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良知隻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求,不須假借。

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而原又隻是一個;雖則隻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發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一九〇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醒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隻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隻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

文蔚雲“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雲:“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一九一

“億、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濬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濬之言而後盡,在惟濬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察、芻蕘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罣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一九二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裏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夭壽不貳、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繈褓之孩,方使之扶牆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裏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

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工,卻須專心致誌在“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隻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裏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慮其不能奔走千裏,又況為奔走千裏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雲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工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一九三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功,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一九四

已作書,後移臥簷間,偶遇無事,遂複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裏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戇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濬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一九五

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詞章之習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誌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誌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複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誌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誌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入於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訓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於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為訓;毋輒因時俗之言,改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約

一九六

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遍詢諸生:在家所以愛親敬長之心,得無懈忽,未能真切否?溫凊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踐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得無放蕩,未能謹飭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諸童子務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教讀複隨時就事,曲加誨諭開發。然後各退,就席肄業。

一九七

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節調;毋躁而急,毋蕩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每學量童生多寡,分為四班。每日輪一班歌詩,其餘皆就席,斂容肅聽。每五日,則總四班遞歌於本學;每朔望,集各學會歌於書院。

一九八

凡習禮,需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而不失之拘局。久則體貌習熟,德性堅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詩,每間一日,則輪一班習禮,其餘皆就席,斂容肅觀。習禮之日,免其課仿。每十日,則總四班遞習於本學;每朔望,則集各學會習於書院。

一九九

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誦之際,務令專心一誌,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繹反複,抑揚其音節,寬虛其心意。久則義禮浹洽,聰明日開矣。

二〇〇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誦書,次習禮或作課仿,次複誦書、講書,次歌詩。凡習禮、歌詩之數,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樂習不倦,而無暇及於邪僻。教者知此,則知所施矣。雖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

卷下

陳九川錄

二〇一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

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

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

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後家居,複以“格物”遺質。

先生答雲:“但能實地用功,久當自釋。”

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己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工夫,隻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隻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顏子‘未嚐不知’耳。又自疑工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工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工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濬所舉顏子事便是了。隻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隻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於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工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理’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隻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隻還他一‘物’字便是。”

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

他日,先生亦雲“然”。

二〇二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隻是要正。”

曰:“當自有無念時否?”

先生曰:“實無無念時。”

曰:“如此卻如何言靜?”曰:“靜未嚐不動,動未嚐不靜。戒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

二〇三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

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隻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二〇四

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內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心何嚐有內外?即如惟濬,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即是那靜坐時心。工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工夫乃有益;若隻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工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

後在洪都,複與於中、國裳論內外之說,渠皆雲:“物自有內外,但要內外並著工夫,不可有間耳。”以質先生。

曰:“工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隻為後來做工夫的,分了內外,失其本體了。如今正要講明工夫不要有內外,乃是本體工夫。”

是日俱有省。

二〇五

又問:“陸子之學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隻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過工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處,用功久,當見之。”

二〇六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工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

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

曰:“請問如何?”

曰:“隻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隻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隻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闕。”

二〇七

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

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隻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當。

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於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於中乃笑受。

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

於中曰:“隻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日何嚐失了。”

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二〇八

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二〇九

先生曰:“人若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裏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二一〇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蘊,看來這裏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如何?工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二一一

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

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

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隻是忽易,未有滋味。隻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這裏,‘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二一二

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泄天機。先生‘致知’之說,莫亦泄天機太甚否?”

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隻為後人掩匿,我發明耳,何故說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與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二一三

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二一四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

後又戒九川雲:“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二一五

九川臥病虔州。

先生雲:“‘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

對曰:“工夫甚難。”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工夫。”

二一六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扞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

先生曰:“何須如此!隻要在良知上著工夫。”

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

先生曰:“我這裏自有工夫,何緣得他來?隻為爾工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繼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

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賢。”

二一七

九川問:“此工夫卻於心上體驗明白,隻解書不通。”

先生曰:“隻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隻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二一八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隻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

先生聞之,曰:“我何嚐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隻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二一九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雲:“良知何事係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麼?”

敷英在座,曰:“誠然。嚐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二二〇

於中、國裳輩同侍食。先生曰:“凡飲食隻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積在肚裏,便成痞了,如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二二一

先生曰:“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

問曰:“何如?”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隻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隻是生的分數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隻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冶也隻憑他,隻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黃直錄

二二二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隻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隻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複,便是天、淵了。”

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麵前見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見天,也隻是昭昭之天。隻為許多房子牆壁遮蔽,便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房子牆壁,總是一個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麵又不是昭昭之天也。於此便見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二二三

先生曰:“聖賢非無功業節氣,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二二四

“‘發憤忘食’,是聖人之誌如此,真無有已時;‘樂以忘憂’,是聖人之道如此,真無有戚時。恐不必雲得不得也。”

二二五

先生曰:“我輩致知,隻是各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隻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與人論學,亦須隨人分限所及。如樹有這些萌芽,隻把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長,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隨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盡要傾上,便浸壞他了。”

二二六

問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隻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二二七

“聖人無所不知,隻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隻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卻於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聖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聖人自能問人,如‘子入太廟,每事問’之類。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於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

二二八

問:“先生嚐謂‘善惡隻是一物’。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謂隻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隻是一物。”

直因聞先生之說,則知程子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於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間耳。”其說皆無可疑。

二二九

先生嚐謂:“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直初時聞之,覺甚易,後體驗得來,此個工夫著實是難。如一念雖知好善惡惡,然不知不覺又夾雜去了。才有夾雜,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的心。善能實實的好,是無一念不善矣;惡能實實的惡,是無念及惡矣:如何不是聖人?故聖人之學,隻是一誠而已。

二三〇

問:“《修道說》言‘率性之謂道’,屬聖人分上事;‘修道之謂教’,屬賢人分上事。”

先生曰:“眾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聖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聖人事;聖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

又曰:“《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的事,故後麵凡說君子、說顏淵、說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說小人、說賢知愚不肖、說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誠至聖之類,則又聖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二三一

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隻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

先生曰:“動靜隻是一個。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隻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隻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厘差處亦自莫掩矣。”

二三二

門人在座,有動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過,終是有弊。”

曰:“矜持太過,如何有弊?”

曰:“人隻有許多精神,若專在容貌上用功,則於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

先生曰:“如今講此學,卻外麵全不檢束,又分心與事為二矣。”

二三三

門人作文送友行,問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費思,作了後又一二日,常記在懷。”

曰:“文字思索亦無害,但作了常記在懷,則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則未可也。”

又作詩送人,先生看詩畢,謂曰:“凡作文字要隨我分限所及。若說得太過了,亦非‘修辭立誠’矣。”

二三四

“文公‘格物’之說,隻是少頭腦。如所謂‘察之於念慮之微’,此一句不該與‘求之文字之中’,‘驗之於事為之著’,‘索之講論之際’混作一例看,是無輕重也。”

二三五

問“有所忿懥”一條。

先生曰:“忿懥幾件,人心怎能無得,隻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非廓然大公之體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於凡忿懥等件,隻是個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且如出外見人相鬥,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雖怒,卻此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二三六

先生嚐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

請問。

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黃修易錄

二三七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複心之本體矣。

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複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二三八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裏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裏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才貯在缸裏,初然雖定,也隻是昏濁的;須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複得清來。汝隻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窣窣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二三九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暫能外麵修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二四〇

問“誌於道”一章。

先生曰:“隻‘誌道’一句,便含下麵數句工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誌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可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遊藝’卻是加些畫采,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苟不‘誌道’而‘遊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隻管要去買畫掛做門麵,不知將掛在何處?”

二四一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總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雖蒙開示,奈資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纏,甘心為此,徒自苦耳。欲屏棄之,又製於親,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隻是無誌。誌立得時,良知千事萬為隻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

因歎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閣了幾多英雄漢!”

二四二

問:“‘生之謂性’,告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

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隻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二四三

又曰:“諸君工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工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工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工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隻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工夫有進有退,我隻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

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隻是魔也,終被累倒。”

二四四

先生一日出遊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何時,又如此長了!”

範兆期在傍曰:“此隻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

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賊蔽塞,不得發生耳。”

二四五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隻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暇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隻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隻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後隻不要去論人之是非,凡當責辯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二四六

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

二四七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隻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

黃省曾錄

二四八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方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二四九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

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隻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更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工夫。”

二五〇

問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謂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危’。”

二五一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

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隻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二五二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

先生曰:“隻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隻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二五三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

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工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隻如此。”

二五四

問“誌士、仁人”章。

先生曰:“隻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來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幹、龍逢,隻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二五五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

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何免得?人隻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的惡慝,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隻要自修何如爾!”

二五六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複於靜處涵養,卻好。”

二五七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

省曾起對曰:“不敢。”

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

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誌’一章,略見。”

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誌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誌,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複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隻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二五八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誌亦好博。但聖人教人,隻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二五九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錢德洪錄

二六〇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

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隻是未立誌。”

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誌。”

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誌耳。”

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誌。”

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誌,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誌矣。”

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二六一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複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二六二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隻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二六三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

先生曰:“此隻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間。我這裏工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二六四

又曰:“工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發沾帶始得。”

二六五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問:“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隻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

二六六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工夫否?”

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亦得。”

二六七

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

又問:“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即是忘思魘寐。”

曰:“睡時工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晝即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斂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二六八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二六九

先生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隻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嚐作得天的障礙。聖人隻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嚐又有一物起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二七〇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嚐離卻事物,隻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工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二七一

或問“異端”。

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二七二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隻在毫厘間。告子隻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隻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隻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若告子隻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便是浩然之氣。”

二七三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隻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間。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處。”

二七四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隻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隻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二七五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二七六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條理,便謂之信。”

二七七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二七八

問:“夭壽不貳。”

先生曰:“學問工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二七九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

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

是友愧謝。

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

在坐者皆悚然。

二八〇

一友問“工夫不切”。

先生曰:“學問工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

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隻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

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隻把麈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麈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麈尾不見,又隻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麈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

少間,又一友請問“工夫切要”。

先生旁顧曰:“我麈尾安在?”

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二八一

或問“至誠”“前知”。

先生曰:“誠是實理,隻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隻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隻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處。”

二八二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嚐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隻是信不及耳!”

二八三

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隻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隻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二八四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隻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隻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隻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隻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二八五

問:“‘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

先生曰:“聖賢隻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隻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隻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二八六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雲‘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隻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隻到得柳下惠而極;清,隻到得伯夷而極,任,隻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隻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然了。”

二八七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二八八

“良知隻是個是非之心,是非隻是個好惡;隻好惡就盡了是非,隻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二八九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裏,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困學工夫,亦隻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二九〇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工夫。”

二九一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工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工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隻是依此良知,實落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隻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良知盡孝而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工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二九二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

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本體未嚐有動。”

二九三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係《爻》,孔子讚《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隻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隻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筍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二九四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

柴鳴治入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間大慈的父。”

鳴治愕然,請問。

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隻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隻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隻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複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二九五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嚐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隻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隻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二九六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征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隻是自進於乂,以乂薰烝,不去正他奸惡。凡文過掩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工夫隻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曆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二九七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

未達,請問。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隻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隻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複矣。”

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複。”

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

對曰:“古人製管候氣,恐是求元聲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隻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隻此便是元聲之始。《書》雲:‘詩言誌’,誌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隻要和聲,和聲便是製律之本。何嚐求之於外?”

曰:“古人製候氣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須定至日。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二九八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二九九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隻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隻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工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三〇〇

“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三〇一

“今人於吃飯時,雖無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寧,隻緣此心忙慣了,所以收攝不住。”

三〇二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三〇三

先生歎曰:“世間知學的人,隻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

崇一曰:“這病痛隻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三〇四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

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三〇五

“‘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三〇六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隻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三〇七

或問“未發已發”。

先生曰:“隻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隻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

問曰:“未發未嚐不和,已發未嚐不中;譬如鍾聲,未扣不可謂無,既扣不可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隻是寂天寞地。”

三〇八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

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隻是這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隻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嚐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嚐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隻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

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工夫隻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

先生曰:“然。”

三〇九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工夫反蔽泥了。”

三一〇

“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息’上見了。”

三一一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隻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三一二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歎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誌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

諸友請問。

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

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

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三一三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

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

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

先生曰:“何異?”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

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

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途中講學,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

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見之?”

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三一四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

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

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三一五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

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複那性體工夫,若原無善、惡,工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工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隻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工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工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錢德洪序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未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刹,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刹,徙足所到,無非同誌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歎曰:“君等雖別,不出在天地間,苟同此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嚐不跳躍稱快。嚐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黃以方錄

三一六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

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隻‘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隻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隻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三一七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哪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三一八

先生曰:“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三一九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灑掃應對之說。

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隻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這裏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三二〇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隻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三二一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

先生曰:“博學隻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隻是學之不已之意。”

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

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

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

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

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隻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霸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三二二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三二三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隻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三二四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

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隻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隻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隻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

問“致廣大”二句。

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

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

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三二五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三二六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

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三二七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隻作一場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三二八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

三二九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

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亦。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三三〇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

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三三一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隻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三三二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功,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

三三三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隻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三三四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

三三五

先生嚐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三三六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先生曰:“你隻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

請問。

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甚麼是天地的心?”

對曰:“嚐聞人是天地的心。”

曰:“人又甚麼教做心?”

對曰:“隻是一個靈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間,隻有這個靈明,人隻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

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三三七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之說。

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

先生然其言。

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工夫合一。

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三三八

嚐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

德洪趨進,請問。

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員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

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三三九

先生曰:“人生大病,隻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孝,亦隻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隻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三四〇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

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難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三四一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

三四二

鄒謙之嚐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錢德洪跋

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繼後同門各以所記見遺。洪擇其切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幹條。居吳時,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四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複縈念。

去年,同門曾子才漢得洪手抄,複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讀之,覺當時采錄未精,乃為刪其重複,削去蕪蔓,存其三之一,名曰《傳習續錄》,複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來遊蘄,沈君思畏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炙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為繁也,請裒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體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複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增刻之。庶幾讀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

嘉靖丙辰夏四月,門人錢德洪拜書於蘄之崇正書院

[1]這“格物”兩字,出在《大學》經文。當年曾子述孔子之言道:“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所以這“格物”之學,是最初一層功夫,也是最深一層功夫。

[2]陽明的兩個仆從。

[3]《傳習錄》黃以方記陽明說:“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觀此知陽明曾犯過泛濫無歸宿的病。

又《文集·答季明德書》雲:“若仁之不肖,亦常陷溺於其間者幾年,倀倀然自以為是矣。賴天之靈偶有悟於良知之學,然後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觀此知陽明曾犯過虛偽無著落的病。

[4]《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那兩句話是解釋“誠意”的,陽明卻說他“指出個真知行”,蓋陽明認為致知為誠意的功夫,誠意章所講即是致知的事,故無需再做《格致補傳》也。此時陽明學術脈絡關鍵所在,勿輕輕看過。

[5]此文雖說“知行本體”,其實陽明所謂本體專就“知”言,即所謂“良知”是也。但他既已把“知”、“行”認為一事,“知”的本體也即“行”的本體,所以詞語亦無病。

又陽明是主張性善說的,然則惡從哪裏來呢?他歸咎於私意隔斷,此是陽明學說重大關目,詳見第四章。

[6]看第三章論心物合一。

[7]此是囊括《傳習錄》中語。原文“所謂頭腦者”,謂“隻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意思隻是要動機純潔。今易其語,俾易了解。

[8]《傳習錄·下卷》: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陽明)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9]《傳習錄·卷下》有“草木瓦石皆有良知”之說,語頗誕譎,細看《陽明全集》,他處並不見有此說,或者即因《大學問》此段,門人推論而失其意歟?《傳習錄·卷下》……尤其是末數頁,語多不醇,劉蕺山、黃梨洲已有辨正。

[10]《與鄒東廓書》雲:“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隻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案:此書是正德十六年在南昌所發,時陽明五十歲,平宸濠之次年也。

[11]後來劉蕺山黃梨洲都不信“四句教”,疑是王龍溪造謠言。我們尊重龍溪人格,實不敢附和此說。況且“天泉證道”時,有錢緒山在一塊,這段話采入《傳習錄》。《傳習後錄》經緒山手定,有嘉靖丙辰跋語,其時陽明歿已久了。若幹日師門遺說,緒山如何肯承認?蕺山們所疑者,不過因“無善無惡”四字,不知善之名對惡而始立。心體既無惡,當然也無善,何足為疑呢?

[12]陽明卒時五十八歲,《與鄒謙之書》是他五十五歲寫的。讀此可見其刻苦用功,死而後已。

[13]這段話還給我們一種重大教訓,就是令我們知道修養功夫,並不消把日常應做的事擱下一邊,另起爐灶去做。譬如一個學生,不說我現在學校功課太忙,沒有時候去“致良知”。你在課堂上聽講,在圖書館裏念書,便可從聽講念書上頭致你的良知。念一部書,完全為研求書中道理,不是想抄襲來做畢業論文,不是摭拾幾句口耳來出風頭,讀時不草率,不曲解,批評時不鬧意氣……諸如此類,就是讀書時候“致良知”功夫。《傳習錄》中尚有答人問讀書一段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有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是調攝此心。”

[14]陽明既排斥功利主義,當然也跟著排斥效率主義。他說:“聖賢隻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傳習錄·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