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八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一〇九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隻是不肯移。”
一一〇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一一一
子仁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
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隻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屍’,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一一二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一一三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問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隻在知見上,故聖人歎惜之,非許之也。”
一一四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一一五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隻是立誌。學者一念為善之誌,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隻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幹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誌貴專一。”
一一六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餘。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一一七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如何?”
先生曰:“天地間隻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個甚?”
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隻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隻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隻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工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隻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工夫隻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
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隻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一一八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隻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全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一一九
守衡問:“《大學》工夫隻是誠意,誠意工夫隻是格物、修、齊、治、平,隻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
守衡再三請。
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隻是誠意工夫。裏麵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
一二〇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隻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隻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隻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隻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聵,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一二一
誌道問:“荀子雲‘養心莫誠於誠’。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複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於陽虎。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一二二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
先生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隻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麵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口,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四肢。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隻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隻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一二三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
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一二四
蕭惠好仙、釋。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誌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歎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隻有毫厘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
惠請問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隻問我悔的。”
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
先生曰:“汝今隻是了人事問。待汝辦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
惠再三請。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一二五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
觀時請略示氣象。
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
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一二六
蕭惠問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
問晝夜之道。
曰:“知晝則知夜。”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隻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
一二七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聖人品節,吾性之固有,以為法於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聖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
若如先儒之說,下麵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聖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聖人之教為虛設矣。”
子莘請問。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於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聖人率性而行即是道。聖人以下,未能率性於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後能不違於道,以複其性之本體,則亦是聖人率性之道矣。下麵‘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複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
一二八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顏淵為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顏子具體聖人,其於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隻就製度文為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於防範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裏、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麵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隻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後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一二九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於此尚未釋然。”
先生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隻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隻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於此不察,真所謂毫厘之差,千裏之謬。大抵《中庸》工夫隻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隻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裏補個‘敬’字,那裏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
卷中
錢德洪序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傳習錄》於越,凡二冊。下冊摘錄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停兩可之說,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今朱、陸之辨,明於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於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複錄。其餘指知、行之本體,莫詳於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於答羅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於功利、機智,以日墮於夷狄、禽獸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譊譊終身,至於斃而後已。此孔孟以來賢聖苦心,雖門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詳於答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工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於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此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鬱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於同誌甚大,而不知其處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於其間也。
答顧東橋書
一三〇
來書雲:“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複何言哉!複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一三一
來書雲:“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
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誌,又未嚐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一三二
來書雲:“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複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曆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曆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並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一三三
來書雲:“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隻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雲“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人之一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一三四
來書雲:“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物格、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
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雲“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貳其心者也。猶以夭壽貳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雲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貳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嚐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一三五
來書雲:“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誌。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誌,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雲,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一三六
來書雲:“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則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
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雲“隻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並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複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厘千裏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一三七
來書雲:“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嚐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雲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時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係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係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一三八
來書雲:“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溫凊、如何為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複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凊、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凊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為溫凊之節,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凊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凊,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凊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凊之節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凊之物格,然後知溫凊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凊之良知,而後溫凊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一三九
來書雲:“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厘千裏之謬,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凊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誌、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製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雲:“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之蔽也。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厘千裏之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吾子謂“語孝於溫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凊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為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製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一四〇
來書雲:“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為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複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夫子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
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乃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雲:“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其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
“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
“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嚐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一四一
來書雲:“楊、墨之為仁義,鄉願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嚐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製曆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願、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
夫明堂、辟雍之製,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嚐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製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邪?豈非“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後盛作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
孔子雲:“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製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
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璿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曆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曆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
“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
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才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一四二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複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並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誌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屙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複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一四三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焻。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複以此為教,而學者不複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聖王之典章法製,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複於世者,僅可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複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辭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麵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嚐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嚐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
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智,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傲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嚐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誌,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禦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啟問道通書
一四四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誌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雲:“日用工夫隻是‘立誌’,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誌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隻靜坐,或看書,或遊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誌,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隻是如此用。隻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隻是“立誌”。所謂“困、忘”之病,亦隻是誌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嚐病於困忘,隻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一四五
來書雲:“上蔡常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雲:‘有此理,隻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並看為是。
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隻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隻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係辭》原旨稍有不同。《係》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隻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隻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隻是要複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雲:“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雲“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一四六
來書雲:“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認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嚐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嚐雲:“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雲:“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一四七
來書雲:“事上磨煉,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隻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隻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乃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隻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隻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隻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一四八
來書雲:“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並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雲雲“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
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嚐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一四九
來書雲:“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隻依先生‘立誌’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誌來,決意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又嚐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論介甫之學雲:‘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氣象何等從容!嚐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誌,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警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一五〇
來書雲:“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雲:‘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
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隻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答陸原靜書
一五一
來書雲:“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恒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恒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一五二
來書雲:“良知亦有起處”雲雲。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恒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嚐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嚐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嚐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嚐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一五三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作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一五四
來書雲:“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雲雲。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則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雲,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一五五
來書雲:“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複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複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一五六
來書雲:“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嚐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嚐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一五七
來書雲:“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聖人有複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嚐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嚐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嚐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嚐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嚐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嚐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嚐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誌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於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嚐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嚐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隻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一五八
來書雲:“嚐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於初,或製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閑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未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於優閑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一五九
來書雲:“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一六〇
來書雲:“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常不在於其中、未常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嚐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嚐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明,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貳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一六一
來書雲:“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寡欲則心自清,清心非舍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免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蕩於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為患也。今曰“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隻“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一六二
來書雲:“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麵目’,與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惟有寐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當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欲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遊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麵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麵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麵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麵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隻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複失之矣。“欲求寧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隻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隻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一六三
來書雲:“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於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工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欲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隻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麵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麵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一六四
來書雲:“質美者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便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查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查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澈,些少查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麵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一六五
來書雲:“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範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智,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範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有其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隻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歧,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嚐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後儒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於沿習之非,而依擬仿象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一六六
來書雲:“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常見真樂之趣,今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嚐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一六七
來書雲:“《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皎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祟。此恨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錢德洪跋
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隻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隻在良知上用工,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於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答歐陽崇一
一六八
崇一來書雲:師雲“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常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雲:“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誌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工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工夫隻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隻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雲擇,又雲識,其良知亦未嚐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於同誌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裏,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一六九
來書雲:“師雲:‘《係》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隻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隻是要複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弊,大率非沉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聖”“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一七〇
來書又雲:“師雲:‘為學終身隻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隻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休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誌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嚐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因於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隻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隻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較計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雲“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於事勢,困於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困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一七一
來書又有雲:“人情機詐百出,禦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億。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隻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亙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不慮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嚐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嚐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嚐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恒務自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答羅整庵少宰書
一七二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發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複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複紛遝,先具其略以請。
來教雲:“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斯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複曉諭、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詁,即皆自以為知學,不複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複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一七三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複,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
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一七四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隻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嚐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嚐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隻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
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嚐辟之,力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一七五
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裏之謬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一七六
孟子辟楊、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於禽獸、夷狄,所謂“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雲:“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尊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間,噫,可哀矣!韓氏雲:“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
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
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一七七
執事所以教,反覆數百言,皆以未釋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瀆。然鄙說非麵陳口析,斷亦未能了了於紙筆間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麵,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答聶文蔚
一七八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誌,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
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一七九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
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祈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一八〇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幹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一八一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睱計人之非笑乎?
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踝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之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一八二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祈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一八三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加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誌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誌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誌,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禦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一八四
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穀,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遊哉,天地之間,寧複有樂於是者?孔子雲:“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誌,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複雲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