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
海納百川,有“仁”為大
“仁是一種柔嫩篤厚之情,是一種很真摯敦厚充實的樣子,是我們所固有的生命發出來的。”
一部《論語》,質樸無華,幾無修飾,因為是對孔老夫子日常之中言談的隨錄,故其中的一言一行都是他真心的自然流露。孔子往往是不假思索,未經雕飾便脫口而出,真率而不做作。但通篇讀下來,有時不免困惑,明明是同一個詞,為何解釋如此不同?如果要問《論語》在說什麼,一言以蔽之,便是“仁”。但是對“仁”這個概念,孔子對學生給出的答案卻千姿百態。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出門辦事如同去接待貴賓,使喚百姓如同去進行重大的祭祀,都要本著認真嚴肅的態度。自己不願意要的,不要強加於別人;做到在諸侯的朝廷上沒人怨恨自己;在封地裏也沒人怨恨,這樣的人稱得上是“仁”)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這裏,仁是指無論何時何地都應該恭敬認真,對人真誠。)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仁人說話是慎重的,因為做起來很難,所以要警惕言過其實。)
子曰:克己複禮為仁。(克製自己,讓自己的行為符合禮的要求,這就是仁。)
解釋如此之多,那麼仁究竟為何物?想從中找到確定的概念以應對考試的人必然會失望。畢竟《論語》不是一本呆板的教科書,孔子也不是喜歡讓學生死背概念的老夫子,他所做的往往是四兩撥千斤,在三言兩語之中給你一些暗示讓你自己去領悟,這是一種類似於蘇格拉底式的通過思辨來交流的授課。在和孔子的對話中便能發覺仁的內涵非常之廣闊,因為他已經把各種美德都納入了這個範疇裏。行為處事恭敬有禮、與人為善、忠實厚道、孝敬父母等等都是仁。仁是一切美德之源,換言之,人身上所體現的每一種美德都是仁的化身。
仁其實並不複雜,它就是人之本心,是一種柔嫩而敏感的情感,比如見到花開會欣喜,聽聞流水會動心,靈思一動,便是仁。梁漱溟先生說,仁是一種柔嫩篤厚之情,是一種很真摯敦厚充實的樣子,是我們所固有的生命發出來的。這種天真純然是不自覺地從我們身上自然地流露出來的,而我們又不自覺地跟著它的指引去做,唯有這樣才能心安。這樣的人知道如何在生活中以仁愛之心去待人接物,孔子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一次,一位名叫冕的大樂師來看孔子。古代的樂師,多半雙目失明,所以孔子親自出來接他。孔子小心地扶著他,快要上台階時,告訴他這裏是台階了。到了席位時,孔子又說這裏是席位了,請坐吧。等大家坐下來,孔子就對他說某先生在你左邊,某先生在你對麵,把同席的人一一詳細地告訴他。
等師冕走了,學生子張就問,老師,你待他的規矩這樣多,處處都要講一聲,待樂師之道,就要這樣嗎?孔子說,當然要這樣,我們不但是對他的官位要如此;對這樣眼睛看不見的人,在我們做人做事的態度上,都應該這樣接待他。
仁者都是聽從內心的指引去處事,不需要旁人提出要求,就如同見下雨了便要撐傘一樣自然。孔子能夠推己及人,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正是源於他的仁愛之心,懂得急人之需。在他看來,有仁心之人都應如此,自然地也就痛恨那些不仁之舉。
宰我說要為父母守孝三年,太久了。孔子說:“你在這段時間裏如果錦衣玉食,能安心嗎?”宰我說:“能”。“既然心安你就去做吧。君子在喪期裏,看到美食沒有胃口,聽到音樂也不快樂,住在豪宅裏心裏也不安心,因此不會這麼做。現在你能做到安心就做去吧。”宰我離開後,孔子說:“他真是沒有仁愛之心啊,出生後三年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三年的喪期是天下通行的。他也應該守孝三年來回報父母之愛呀。”
孔子認為君子不可能在父母喪期之內心安心地享受舒適的生活,這才是人之常情,仁之表現。而宰我不仁就是因為他的感情很冷硬,沒有盡為人之子的禮儀卻還能安之若素,這是孔子所看不慣的。因為守孝是一種對父母敬愛的表現,如果連對父母這點心意都沒有,怎麼還能算得上是“仁”呢?
孝悌是最基本的仁,因為人人親其親,才能對旁人也懷有愛,才能心懷善意去對待身邊的萬事萬物,在點滴之間折射出仁的光輝。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不用細網捕魚,不去射殺還巢的鳥,扶目盲者上台階,這不過是瑣屑微小之事,然而泰山不讓寸土方能成其大,事無巨細都能本著仁愛之心去做,此方能謂之大仁。
弦外聽儒音:
有教無類:孔子以前,“學在官府”,隻有貴族子弟有權受教育.因而也隻有貴族子弟才有當官的資格。孔子則認為人人都可以接受教育,沒有貧窮、地域等的區分,因此創辦私學,成為我國最偉大的教育家。
《詩經》: 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收集了從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大約500年間的詩歌305篇。先秦稱為《詩》,或取其整數稱《詩三百》。西漢時被尊為儒家經典,始稱《詩經》。據考證,孔子曾經為《詩經》正過樂。
君子不器,左右逢源
“生命是體的根本,仁是真正生命,是活氣。”
《論語》中總是提到兩種對立的人,一是君子,一是小人。孔子說:“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質是人們天生便有的東西,是梁漱溟先生所說的生命之理,即“仁”;而文則是後天的修養,需要“每日三省吾身”,方能用恰當的言行將“仁”表現出來,合乎中庸之道;稍有偏差,即是“違仁”。可見要達到文質彬彬境界之困難,孔子也承認說自己在七十歲時方能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要達到這一境界,孔子特別強調了一點:君子不器。
什麼叫做器?朱子將之解釋為:“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就是說用途一定而不能通用的東西稱為器。器最基本的特點就是僵化,這與“仁”也是相對立的。梁漱溟先生說,仁是真正生命,是活氣,它的氣息是一種朝氣,是新鮮的。而器卻是“暮氣頹唐,是腐舊的”。不器就要求人們將生命的流動灌注於生活,讓生活富有生機。
器皿往往容量一定、極易填滿,而且已經定型、難以改變,並且不能改做他用。與之相對,君子則應當做到“不器”:要有海納百川的胸懷,而不是像器具那樣過滿則溢;要學會靈活處事,畢竟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鎖,自己不可能用同一把鑰匙去打開所有的鎖;真正的君子還應該是通才,精而不專,不限於一兩種技藝,別像程咬金的三板斧那樣,舞弄幾下就沒了。多少英雄歎自己無用武之地,君子則應該博眾家之長,把自己曆練成於國於家的有用之材,而不是把自己局限於一個狹窄的小空間裏。
“不器”的第一重義是胸懷。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一種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站在更高的層次上來看待世事的情懷,一種極目楚天舒的境界。
謝原生活在唐朝,他精通詞賦,善作歌詞,所作的歌詞在民間流傳甚廣。
有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謝原到張穆王家做客,張穆王親自盛宴款待他。飲酒暢談之餘,張穆王讓自己的小妾談氏在簾子後麵彈唱助興,動聽的歌聲徐徐傳來,謝原仔細一聽,歌詞是如此熟悉,談氏唱的正是自己所作的一首竹枝詞。張穆王見謝原聽得十分出神,幹脆叫談氏出來拜見。談氏長得貌美非凡,嫋娜娉婷,她把謝原所作的歌詞都唱了一遍。
謝原十分高興,猶遇知音,對談氏產生了愛慕之情。他站起來說:“承蒙夫人的厚愛,在下感激不盡,隻不過夫人所唱的是在下的粗淺之作。我應該重作幾首好詞,以備府上之需。”次日,謝原即奉上新詞八首,談氏把它們一一譜曲彈唱,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這樣一來,謝原和談氏日久生情,終於有一天,謝原忍不住向談氏表白了。談氏雖然心裏歡喜,但自知是張穆王的小妾,身不由己。
於是,謝原親自去拜見張穆王,請求張穆王成全。
在去見張穆王之前,謝原已有心理準備去承受他的怒氣。但張穆王聽說後卻哈哈大笑起來,說:“其實我早有此意。雖然我也喜歡她,但你們兩個是天生的一對。一個作詞,一個譜曲,一個吹拉,一個彈唱,你說,這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嗎?我怎能不成人之美呢?”
謝原沒有想到張穆王如此大度。為報答張穆王,謝原把此事做成詞,談氏把它譜成曲,四處傳唱。張穆王成人之美的美名馬上傳播開來,很多有識之士都來投靠他。
君子的雍容大觀在張穆王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孔子若知此事,當說:君子成人之美,此張穆王之謂也。把美好的事情作為一種精神上的追求,能夠在此得到樂趣,而不去計較自己的得失,這才是君子之風。而在待人接物上,君子更懂得變化之道,能夠隨即應變,隨物賦形。孔子並不是迂腐的老夫子,他眼中的君子不是呆板僵化的,而是懂得智慧的價值之人。
徐文遠是隋朝的國子博士。隋朝末年,洛陽一帶發生了饑荒,徐文遠隻好外出打柴維持生計,湊巧碰上李密,於是被李密請進了自己的軍隊。李密曾是徐文遠的學生,他請徐文遠坐在上座,自己則率領手下兵士向他參拜行禮,請求他為自己效力。
徐文遠對李密說:“如果將軍你決心效仿伊尹、霍光,在危險之際輔佐皇室,那我雖然年邁,仍然希望能為你盡心盡力。但如果你要學王莽、董卓,在皇室遭遇危難的時刻,趁機篡位奪權,那我這個年邁體衰之人就不能幫你什麼了。”
李密答謝說:“我敬聽您的教誨。”
後來,李密戰敗,徐文遠歸屬了王世充。王世充也曾是徐文遠的學生,他見到徐文遠十分高興,賜給他錦衣玉食。徐文遠每次見到王世充,總要十分謙恭地對他行禮。有人問他:“聽說您對李密十分倨傲,但卻對王世充恭敬萬分,這是為什麼呢?”
徐文遠回答說:“李密是個謙謙君子,所以像酈生對待劉邦那樣用狂傲的方式對待他,他也能夠接受;王世充卻是個陰險小人,即使是老朋友也可能會被他陷害殺死,所以我必須小心謹慎地與他相處。我針對不同的人而采取相應的對策,難道不應該如此嗎?”
等到王世充也歸順唐朝後,徐文遠又被任命為國子博士,很受唐太宗李世民的重用。
許文遠在和三個人相處中都能保全自己,就在於他洞察世事,懂得用不同的鑰匙去開不同的鎖。此“君子不器”之第二義。
第三重義就是要求君子成為“通才”。這個詞很容易讓人想到曹丕在《典論?論文》裏對建安七子的點評: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七子文體上各有所長,但都不是通才,曹丕自己也並沒有找到這樣的人,而在現實生活中又有幾個身兼數藝的人呢?可見孔子對君子的要求何等之高!
孔子的學問本就源於生活,其歸宿也在於生活,梁漱溟先生稱儒學為實踐之學也是此意。《論語》中所體現的不僅有孔子對人生的態度,還能從中領悟到生活的藝術,而他所說的君子就是這樣一個能在生活中遊刃有餘之人的理想人物。隻有像君子一樣做到不器,方能觸水逢春,左右逢源。
弦外聽儒音:
《典論?論文》:《典論》是曹丕的一部學術著作,全書已佚,《論文》是其中唯一完整保存下來的一篇,是中國第一篇文學批評的專門論文,提高了文學的地位。
建安七子:建安年間,對七位文學家的合稱,包括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七子”之稱,始於《典論?論文》
樂以忘憂,陶醉生活中
“孔子是靠趣味去生活的。”
孔子是一位溫厚的長者,又被追封為聖人,世人對他的定位總是憂國憂民而一臉嚴肅的神態,仿佛他生來就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活,修身的目的也隻是為了齊家、治國、平天下,沒有自己的生活情趣。他曾說:道之不行,吾將乘桴於海。如果一日過上了逍遙自在的日子,反倒是不快活的無奈之舉。這樣的生活不是太過沉重了嗎?難免令人敬而遠之。
他們的生活真的如此枯燥乏味而不快活嗎?梁漱溟先生卻給了我們對孔子生活的另一種解釋。在他看來,孔子是靠趣味去生活的:個性特別的人,裏麵充足的人,他的直覺很強,都是靠趣味生活,結果都是非功利派(孔子)……所以不應看非功利派(孔子)是一個很嚴的樣子,其實他是頂富於趣味的。
孔夫子竟和趣味掛上了鉤,多少有些令人意外,梁漱溟先生卻毫不遲疑地推出了這一結論。他說:天下最危險的事,就是怕人沒有生趣……人好的行為,通統是從和樂的心理出來……他心裏是和樂的,這種和樂就是生趣。孔子不正是在做著“好的行為”嗎?從快樂中得到生趣,這就是孔子的原本的生活真相。當初儒家最吸引梁先生之處也就在於《論語》滿紙皆樂。生活本身就是樂的,而孔子又是一個嚴肅地對待生活的人,這樣的人怎會讓自己的生活乏味呢?
孔子還曾說過: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不管是智者或是仁者,他們都能從山水之中敏銳地捕獲和自己最相契合的氣質,天地之間,花鳥魚獸,自來親人,這種生活不正是極富於詩情畫意的嗎?
當然除了樂,孔子也承認生活中有“憂”,即不那麼快樂的事情的存在,“君子憂道不憂貧”。孔子說憂,但是不說苦。苦是一種太強烈太刺激的味道,可見在他看來生活雖有不順心,但肯定是美好的,不至於讓人痛苦。而且他還為我們排遣憂找到了一條輕鬆的出路:樂以忘憂。看似同語反複,不憂即是樂,其實自有道理在其中:如果心裏時時充滿著柔和和樂的感覺,哪裏還有空間留給憂呢?
無論是憂還是樂,都是對生活的態度,是從心裏生發出來的,與環境無關。即便是清貧的生活,依然是富有趣味的。劉禹錫在《陋室銘》中寫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自己的氣質能令苔痕上階綠的陋室生香,自己樂在其中,又何陋之有?孔子最欣賞的學生顏回正是這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這種生活的趣味正如陶淵明所言,此中有真義,欲辨已忘言。妙不可言,不可言傳。
生活的樂趣雖然隻能由自己去體會,但無疑人人都心向往之,孔子也不例外。他不是苦行僧,借現在的受難去換取日後的光輝,而是在人生的長途跋涉中收獲著點滴的快樂,樂以忘憂,這才是智者。在他眼裏,生活的每個細節都隱含著不盡的趣味,值得細細咀嚼。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惟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薑食。不多食。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語,寢不言。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
他的生活何等精致:飯食越精細越好,魚肉越細美越好。飯食放久了會變為,魚肉也會腐爛,這就都不吃。顏色不好看的不吃,氣味臭的不吃。烹飪的火候不對不吃。不到吃飯的時間不吃。切肉的刀工不合度不吃。醬配得不對不吃。肉雖然多,但不能讓吃肉的分量超過糧食的分量。隻有酒沒有規定用量,以不喝醉為限。買來的酒和幹肉不吃,不去掉薑的食物少吃。這般瑣屑且細致的要求,足以令今日以享受生活標榜自己的小資們也望塵莫及,誰能說他不會享受生活呢?
這樣的孔夫子,不隻是風塵滿麵地奔波於各國之間,也不僅僅是正襟危坐於學堂上對學生耳提麵命。他會對著一堆美食喋喋不休,也會在冬日風雪中看萬樹凋零而鬆柏獨全。這樣的孔夫子,雖然身後沒有道德高地做背景,但豈不是可愛得很?
弦外聽儒音
四書五經: 四書和五經的合稱,是中國儒家經典的書籍。四書指的是《論語》、《孟子》、《大學》和《中庸》;而五經指的是《詩經》、《尚書》、《禮記》、《周易》和《春秋》,簡稱為“詩、書、禮、易、春秋”,在之前,還有一本《樂經》,合稱“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本書也被稱做“六經”,其中的《樂經》因秦朝焚書坑儒而亡佚,就隻剩下了五經。
心中自有青山在,世事紛擾如蛛絲
“原來心是自然的,現在變成了勉強的,到後來這種勉強的反成為自然的了。因為我們的心原來沒有雜念才自然,有雜念就是勉強。”
司馬遷說,人窮則反本。在生活停滯不前走投無路之時,人就會轉而去追尋宇宙的起源、人生的意義等玄而又玄的問題。這種困惑往往源於自己生活中的混亂,梁漱溟先生稱之為生命的滯塞。生命如水流動,一旦滯塞便會渾濁,讓你看不清生命的真諦。生活之亂,也正是因為心被他物所遮掩了,人變得會惶惑不安,不知何去何從。
梁漱溟先生曾說:“我們生活之亂是由於心跟著念跑。原來心是自然的,現在變成了勉強的,到後來這種勉強的反成為自然的了。因為我們的心原來沒有雜念才自然,有雜念就是勉強。現在有雜念反成了自然,而沒雜念竟成了勉強,仿佛要想法去恢複安和泰然反成了難能之事。”當自己的心外麵的東西所牽絆時,各種力量牽著你往不同的方向走,言行舉止就會顯出勉強,進退維穀。要擺脫這種狀況,當然是要排除雜音,專心地去聽從心的指引。但是如何才能順心率性而行,不讓雜念擾亂自己的生活呢?千年前的孔子就給出了答案: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一個有誌之士,在麵對外界的誘惑紛擾時,不管外麵桃飄與柳飛,隻咬定自己心中的青山,如此才不至於隨波逐流、搖擺不定,把生活攪成一團亂麻。王安石說,不畏浮雲遮望眼,隻緣身在最高層。自己的心誌若能像北鬥星常懸於空,又何愁會迷失方向呢?
但並非每個人都能稱得上是有誌的匹夫。司馬遷筆下的李斯就是一次次在猶豫中被拖入了泥淖,深陷難出。他在權利的麵前,一次次做了妥協。本該忠於秦始皇的遺囑,卻為趙高收買;原該急流勇退保全自己,卻在死前才歎息:吾欲與若複牽黃犬出於上蔡東門逐狡兔,其可得乎?
而孔子則用他顛沛流離的後半生證明了自己的匹夫之誌。他在周遊列國時年時已高,幾次到了窮途末路,但他隻是堅持奔走、奔走,如同那位追趕太陽的誇父。
魯定公13年,齊國送80名美女到魯國,季桓氏接受了女樂,君臣迷戀歌舞,多日不理朝政,孔子非常失望。不久魯國舉行郊祭,祭祀後按慣例送祭肉給大夫們時並沒有送給孔子,這表明季氏不想再任用他了,孔子在不得離開魯國,開始了周遊列國的旅程。這一年,孔子55歲。
孔子帶弟子先到了衛國,衛靈公開始很尊重孔子,按照魯國的俸祿標準發給孔子俸粟6 萬,但並沒給他什麼官職,也沒讓他參與政事。孔子在衛國住了約10個月,因有人在衛靈公麵前進讒言,衛靈公對孔子起了疑心,派人公開監視孔子的行動,於是孔子離開衛國,打算去陳國。路過匡城時,因誤會被人圍困了5日。逃離匡城,到了蒲地,又碰上衛國貴族公叔氏發動叛亂,再次被圍。逃脫後,孔子又返回了衛國,衛靈公聽說孔子師徒從蒲地返回,非常高興,親自出城迎接。此後孔子幾次離開衛國,又幾次回到衛國,這一方麵是由於衛靈公對孔子時好時壞,另一方麵是孔子離開衛國後,沒有去處,隻好又返回。
魯哀公2年(孔子59歲),孔子離開衛國經曹、宋、鄭至陳國,在陳國住了三年,吳攻陳,兵荒馬亂,孔子便帶弟子離開,楚國人聽說孔子到了陳、蔡交界處,派人去迎接孔子。陳國、蔡國的大夫們知道孔子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有意見,怕孔子到了楚國被重用,對他們不利,於是派服勞役的人將孔子師徒圍困在半道,前不靠村,後不靠店,所帶糧食吃完,絕糧7日,最後還是子貢找到楚國人,楚派兵迎孔子,孔子師徒才免於一死。孔子64歲時又回到衛國,68歲時在其弟子冉求的努力下,被迎回魯國,但仍是被敬而不用。
梁漱溟先生說:“‘匹夫’就是獨自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後一著隻是堅信自己的‘誌’。什麼都可以奪掉他,但這個‘誌’沒法奪掉,就是把他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這也是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那句膾炙人口的名言的寓意:一個人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可以消滅他,但就是打不敗他。
雖然孔子自謙是一介匹夫,但他所說的匹夫卻自有一股傲然之氣,風雨不侵、令人敬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孔夫子之謂也。匹夫之誌,純粹而幹淨,這也就是孔子一生守護的信仰。在當時混亂的局勢中不乏朝三暮四的政客,蠅營狗苟,見風使舵,一個不小心來不及轉向就葬身波濤之中。孔子不然,雖然周室衰微,禮樂崩壞,他匡複周禮的主張難以實行,實際上也少有君主真心推行,但隻要那是他心中向往到達的青山,便窮盡一生之力以求之,一如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月可沉,天可瘦,泉台可暝,獠牙判官可狎而處,而“柳”“梅”二字一靈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燒失”。對孔子而言,隻要咬住了自己心中的誌氣,其餘的風雨或誘惑都不過是雜音,於是將它們都似蛛絲那般輕輕拂去,隻留得心中一片清明。
弦外聽儒音
爵位製度:周代分貴族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封地均稱國,在封國內行使統治權。各諸侯國內,置卿、大夫、士等爵位,楚國等置執圭、執帛等爵。卿、大夫有封邑,對封邑也可以行使統治權、唯受命於諸侯。
周公:姓姬名旦,相傳他製禮作樂,建立典章製度。其言論見於《尚書》諸篇,被尊為儒學奠基人,孔子最崇敬的古代聖人,《論語》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湯顯祖:明代戲曲作家,代表作《牡丹亭》,他的老師羅汝芳是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以發人“良知”和濟人急難聞名於世。
第二章 孟子取義,浩然為生
義由心生,但求無愧於心
“義本來是出於主觀的情理,並不是客觀的事理。故義非在外而在內也。”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義者也。”
幾千年前的孟子在生與義的博弈中,毅然做出了擲地有聲的選擇,這一回響至今流傳。匈牙利著名詩人裴多菲有一首詩也和孟子舍生取義的慷慨呐喊一樣,曾在革命年代激勵了無數的仁人誌士: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在孟子看來,義是和生命融為一體而又高於生命的。生命自然寶貴,在平滑的人生軌跡中誰也不願在突然間中斷,但是在非此即彼的較量中,總會有些東西讓我們甘願為之舍棄生命,義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沒有了義,生命將是蒼白而空洞的。若能夠盡全力去維護,那麼正如孟子所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心中平靜了,縱然是死也能如秋葉般靜美。
可是義是從哪裏來的呢?孟子不是像孔子那般在三言兩語中緩緩吐露。他極有戰國時期縱橫家的辯論氣勢,很多觀點都是在和告子的精彩辯論中提出的,關於義的由來也是如此。
告子說:“食欲、性欲,是人的天性。仁是生自內心的,不是外因引起的;義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生自內心的。”
孟子說:“憑什麼說仁是生自內心而義是外因引起的呢?”
告子說:“他(比我)年長,我便尊敬他,不是預先就有‘尊敬他’的念頭在我心裏的;好比他(膚色)白,我便認為他白,是由於他的白顯露在外的緣故,所以說(義)是外因引起的。”
孟子說:“白馬的白,沒有什麼區別於白人的白;不知道對老馬的尊敬,也沒有什麼區別於對長者的尊敬的嗎?再說,是認為長者那裏存在義呢,還是尊敬他的人那裏存在義呢?”
告子說:“是我弟弟,我就愛他;是秦國人的弟弟,就不愛他,這是由我決定愛誰的,所以說(仁)是生自內心的。尊敬楚國人中的長者,也尊敬我自己的長者,這是由對方年長決定的,所以說(義)是外國引起的。”
孟子說:“愛吃秦國人燒的肉,同愛吃自己燒的肉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其他事物也有這種情況,那麼愛吃肉也是由外因引起的嗎?”
在這場辯論中,孟子對義闡述得很明白,梁漱溟先生對此也說:義本來是出於主觀的情理,並不是客觀的事理。故義非在外而在內也。義和仁一樣,都是從心裏開出的花朵,它們共同指引著人順著善的方向前進,最後回歸到的也是心安而已,不可能從外麵去找尋平衡。
秦朝末年,韓信發兵襲齊。齊軍敗退,齊將田橫悲憤交加,為圖複國之計,自立為王,率部屬500人隱入海島(即今田橫島)。
公元前202年,劉邦建“漢”稱帝,派使者來島招降:“田橫來,大者王,小者封侯,不來則舉兵加誅。”田橫出於“國家危亡,利民至上”的思想,為保全500部屬性命,毅然帶著兩名隨從前往洛陽朝見劉邦。但行至洛陽30裏外的屍鄉時(今河南偃師),田橫獲悉劉邦召見的目的旨在“斬頭一觀”,憤然對隨從說:“當初我和劉邦都想幹一番大事業,而如今一個貴為天子,一個卻要做他的臣子,我忍辱負重隻不過是想保全我500人的性命,劉邦見我,無非是想看我麵貌,此地離洛陽30裏,若拿著我的人頭快馬飛馳去見劉邦,麵貌還不會變。”言外之意是:我死,劉邦會認為島上群龍無首,500人的性命也就保住了。於是慨然橫刀自刎。田橫自殺後,劉邦看到田橫能為500人自殺,感動落淚說:“竟有此事,一介平民,兄弟三人前仆後繼為齊王,這能說不是賢德仁義之人嗎?”遂以王禮葬田橫於河南偃師,並封田橫的二隨從為都尉。二隨從不被官位所動,埋葬田橫後,隨即在其墓旁挖坑自盡。留島的500兵士聽說田橫自殺後,深感“士為知己者死”,遂集體揮刀自刎。
田橫是為了保全他人,而500義士是為了報答知遇之恩,才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但是他們的壯舉從根本上來說不也是出於自己心的召喚嗎?如果為了生命舍棄義,在日後的生活中難以獲得心靈上的平靜,這樣的“生”價值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