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氫彈宜早不宜遲

原子彈的研製剛剛有點眉目,錢三強又盯上了氫彈。或者說原子彈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錢三強居然出人意料地在暗暗為氫彈研製做準備,後來人們才明白,這是十分重要的一步棋!

多年以後,錢三強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溫故而知新》,他在這篇文章中總結了自己領導科研工作的體會:“早作科學儲備,總比臨渴挖井好。多做點科學儲備,一旦有了任務,就可以多一點選擇餘地。那時誰掌握多一點規律,誰就領先,也就是科學儲備越來越顯得重要。”他還寫道:“毛主席在論述如何取得戰爭勝利的時候,曾經引用一句古人的話:‘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無論做什麼事情,有事先的計劃和準備,就能成功;如果沒有事先的計劃和準備,就要失敗。科學研究對工業生產來說就有個‘預’的關係。”

後來彭桓武把錢三強的這種做法稱為“預為謀”。

正是由於有了這樣的理念,所以,原子彈的研製尚在萌芽階段,錢三強就率先想到,從原子彈到氫彈是必然的發展過程,而氫彈研製,從原理到技術都更為複雜,這方麵在中國完全是空白,如果先行做些氫彈理論探索,定會是有益的。

氫彈,是利用原子彈爆炸的能量點燃氘、氚等輕核的自持聚變反應,瞬間釋放出巨大能量的核武器。氫彈的原理最初是1941年由世界著名核物理學家泰勒提出的,美國據此率先研製出氫彈,泰勒被譽為“氫彈之父”。氚是更重的氫,在自然界不存在,但可以人工製造出來,即用中子與鋰發生反應產生氚。

錢三強開始悄悄物色幹這個事的人。那時,原子能所有實力的科學家大都往原子彈那方麵靠,有些已經調到了核武器研究院,有的正準備調走。還有的人雖然有實力,但政治審查這一關,怕是不好過。錢三強對此頗費思量。

1958年,毛澤東提出過,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我看十年工夫完全可能。1960年下半年,原子彈研製有了一點眉目後,劉傑也在思考關於氫彈的問題。劉傑首先想到的就是錢三強。1960年12月的一天,劉傑把錢三強請到自己的辦公室,突然談起氫彈話題。錢三強對劉傑也有這樣的想法,感到非常高興。他向劉傑簡單說了一下氫彈的基本原理,並說自己已經在悄悄物色人,宜早不宜遲,準備下手幹。

劉傑問:“原子能所還有沒有力量做這件事?”

錢三強說:“有,還有一些。”

二人商議之後,決定把這個“先行一步”的任務放在原子能所進行,核武器研究院重點突破原子彈。劉傑正式委托錢三強:“這事由你直接領導,可以不告訴所黨委。”

回到所裏,經過兩天深思熟慮,錢三強選定了一個“帶頭人”——黃祖洽。1948年錢三強還在清華大學時,黃祖洽原是他的研究生,由於他社會活動多,忙不過來,便委托彭桓武代為指導。1950年,黃祖洽一畢業就被錢三強要到當時的近代物理所工作。蘇聯專家撤走後,黃祖洽已經參與了原子彈的理論研究工作,但沒有正式調入核武器研究院。

12月下旬的一天,錢三強把黃祖洽叫到自己辦公室,告訴他:“為了早日掌握氫彈理論和技術,我們要組織一個研究小組,先行一步探索氫彈。你原來帶的那個組叫47組,現在改叫470組,仍由你負責,進行輕核理論研究。”這個決定讓黃祖洽大為驚詫,也有些迷茫:原子彈還沒譜呢,氫彈比原子彈不知複雜多少倍,自己能行嗎?但他沒有說什麼,默默領受了任務。錢三強又交待他:“工作要特別注意保密。”

不久,在蘇聯杜布納聯合研究所的一批人回國,錢三強立即把何祚庥調到黃祖洽的470組。何祚庥隨即成為骨幹成員。

到這時,錢三強覺得力量還是不夠,他又把目光瞄上了所裏一個頗受爭議的人物——於敏。

於敏沒有出國留過學,是中國自己培養的科學家,他畢業於北京大學,讀完碩士後,進入近代物理所工作。他個人能力,勿庸置疑,錢三強器重他,說他的研究成果“填補了我國原子核理論的空白”,很少稱讚別人的彭桓武都讚揚他,說他是“開創性的,是出類拔萃的人,是國際一流的科學家”。日本著名核物理學家朝永振一郎率日本代表團來中國訪問,與於敏多有接觸,回國後發表的文章中稱他為“國產土專家一號”。丹麥物理學大師、諾貝爾獎獲得者玻爾和他接觸後,也稱讚他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人”。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卻在曆次政治運動中屢屢受到衝擊,所裏數次開會批判他,他的“罪狀”主要有“知識私有”、“夢想一舉成名”,以及“走白專道路”等等,一言以蔽之,他是個“隻專不紅”的人,為此,他得了個“老運動員”的稱號。

重用於敏,是要冒很大風險的。所裏不少領導對於敏有看法,錢三強不讚成這樣對待於敏,但那個年代,政治高於一切,於敏一直沒被派去參與原子彈研製,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上對他不放心。錢三強對此十分無奈。他越是欣賞於敏,黨委越是決定讓他主持對於敏的批判,這讓他很為難。不久前,所黨委又點名批評於敏,在這種情況下讓於敏搞氫彈,錢三強頂住了很大的壓力。

1961年1月12日,於敏被叫到錢三強的辦公室進行密談。當錢三強說出讓他參加氫彈預先研究這個決定時,他愣了。多年以後他回憶自己當時的心情時,說道:感到非常突然,頭腦有點兒發蒙。研製氫彈是國家絕密級的工作,組織上會讓受到批判的“老運動員”去參加這種核心機密的工作嗎?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我很快明白過來,知道是真的要去參加氫彈理論的預先研究後,一下子掂出了這個決定的分量,心中又非常矛盾。

錢三強看出了於敏的矛盾心情,當即說:“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我相信你一定能幹好!”於敏感到心頭一熱,鄭重地點了點頭。

輕核理論組就這樣建立起來了。參與者先從理論上攻克氫彈的原理,這是氫彈研製的第一步。後來中國氫彈的研製速度令世界稱奇,1970年10月19日,美國作家斯諾曾當麵問周恩來:“為什麼工業相對落後的中國,試驗氫彈的速度要比美國和法國快一倍?”周恩來當時也不清楚真實的原因,隻從蘇聯撕毀合同撤專家逼中國自己搞這方麵做出了解釋,真正的原因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逐漸為人知曉。

錢三強和劉傑的這一步妙棋,是中國氫彈研製速度超快的真正原因。

42 照樣是英雄好漢

導彈試驗基地初步建成之後,數萬工程兵、鐵道兵相繼離開。而那條建在沙漠中的兩百多公裏鐵路線需要守護,於是,103團一千多名官兵被確定就地轉業複員。這個團是20兵團的老部隊,留下來給老部隊擔任鐵路後勤保障,順理成章。

這條神秘的鐵路,中國出版的所有地圖上,都找不到它的影子。筆者上世紀九十年代曾在這條路線上坐火車走過一次,坐在對麵的是一位老人,他姓張,黑臉,一身老式中山裝,表情木訥。我們聊起來,老人說,他就是工程兵103團當年就地轉業的士兵,在一個小站點上當扒沙工,一直幹到退休。

筆者說:“按道理,應該叫鐵路工人才對,怎麼叫扒沙工?”

老人說:“幹的就是扒沙的工作,不叫這,還能叫啥?”

“不是維護鐵路嗎?”

“護路就是扒沙。扒沙是主要工作。”

筆者注意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路基邊上,在幹活的都是戰士,就說:“現在都是戰士在幹。”

老人說:“招不到工人了。我們那批人幹了三十多年,到八幾年開始有人退休,九幾年退完了,老了。沒人來接班,換成當兵的了。當兵的幹幾年就走,不牽扯老婆孩子,讓老婆孩子來,家安在這兒,沒人幹。”

列車停下了。放眼遠處的沙漠,風平浪靜,隻有這裏沙塵彌漫。十幾名戰士穿著單薄的迷彩服,彎腰、埋頭、機械地、無聲地快速揮動著鐵鍬,把鐵路上堆積的黃沙鏟下路基。

張師傅告訴筆者,在這條兩百多公裏的鐵路線上,有幾十處這樣的風口。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風,所以有一些地方會突然成為風口,眨眼間,沙就會埋掉路基和鐵軌。如果是大風天,則無所謂風口,一段段的鐵路都有可能被埋掉。這就需要有人把沙子扒走。

我們看到,風繼續著,戰士們埋頭幹活,沙被不斷鏟掉,又不斷有新的沙湧向路基。

筆者問:“這要幹到什麼時候?”

張師傅說:“不能停,一停下,沙積成堆就麻煩了。”

“沒有別的辦法嗎?比如用麻袋裝上土壘起來,護住沙?”

張師傅翻一眼筆者,冷笑一聲:“擋是擋住了,沙積在路邊,懸在那兒,哪天一垮,這條路就沒了……眼下這點沙算個球,等下了雪,再遇上風你試試!”

筆者感慨了。當年一千多轉業的官兵,三十多年來,就像現在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保證了這條鐵路的暢通,保證了一枚枚導彈、一顆顆衛星的成功發射。當年他們的家就在這裏,很多人的孩子就生在路邊低矮的平房裏。這其中包括張師傅的三個女兒。張師傅告訴筆者,大女兒是他接生的,當時連把剪子都沒來得及準備,是他用牙咬斷的臍帶。他還告訴我,他們中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想通,但大都堅持下來了,因為他們曾經是軍人,服從命令是天性。

1960年冬天,快到元旦時,下起了零星的雪花,工程兵103團七連居住的一排帳篷門前,擺了張行軍桌,全連官兵排好了隊,準備按秩序上交軍銜符號和領章帽徽。連長朱廣才站在行軍桌前,喊道:“一班,向前三步走!”

十幾個兵,動作整齊地向前邁了三步。

朱廣才說:“都摘下軍銜符號、領章帽徽,放在桌子上,開始!”

但是,沒有人動。朱廣才火了:“道理都講了,我不再囉嗦,快點!”仍然沒人動。站在一旁的指導員王士慶說:“那就從班長開始,一個一個來。一班長!”

一班長是個山東兵,個頭高大,說話甕聲甕氣:“連長、指導員!留在這兒看鐵路、當扒沙工我幹,再苦再累我幹,幹一輩子我要是說句二話就不是我娘養的。但脫軍裝我不幹!”

王士慶說:“舍不得軍裝,說明你是個好軍人,是軍人就得服從命令!”

一班長的眼睛濕了。大夥的眼睛也都濕了。

結果,不了了之,隊伍解散了。

同樣的情景,也出現在夏長海的三連。夏長海胸前特意佩戴著三枚在朝鮮戰場得來的軍功章,代表戰士們,在和連長理論。他說,你們說破天,我就是想不通!電影上大家都看到了,從朝鮮回來的誌願軍,人家戴著大紅花,鑼鼓喧天地迎接,我們有嗎?沒有!一悶罐子拉到這兒來,我們說啥了嗎?沒有!同樣是英雄,人家回家、見爹、見娘,娶媳婦,生兒子,我們連爹娘的模樣都忘了,說啥了嗎?沒有!不在乎!在這兒吃的啥苦,不說了,給國家搞導彈,值!讓咱去護路,行!鐵路幹啥的?不就是運導彈的嗎?一樣搞導彈,為啥別人穿軍裝,讓我們當老百姓?不幹!當工人、當老百姓,我回家當去,幹嘛在這兒?老家人知道了我丟人!我連媳婦都找不著!誰家大姑娘跑這兒來嫁給咱?不可能!

夏長海說了一大堆。這時,團長張三合來了,望著他們,不吭聲。連長紅著臉說:“夏長海你別瞎扯淡,工人就不娶老婆?”

夏長海說:“你有老婆,你說服不了我!”

連長吼道:“夏長海!”

夏長海一個立正:“到!”

連長道:“服從命令,上交領章帽徽!”

夏長海脖子一梗:“不可能!”

張三合搖搖頭,離開了三連。

雖然夏長海嘴硬,他終是心裏有底,知道軍裝穿不了幾天了。雪剛停,他就來到烈士墓地,站在劉春光的墳前,告訴他,自己要和弟兄們一起脫軍裝了,還要離開基地。好在走不遠,就在那條要了大夥命的鐵路線上守護。夏長海還說,如果幹得開心,就多幹幾年,不開心就回老家去,反正是老百姓了,沒紀律管著了,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他又說:“兄弟,我還會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