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後決定中國命運的人物,為什麼這時候仍雲集延安呢?是因為日本突然投降嗎?且慢回答這個問題!這些各大戰略區主要負責人和毛澤東告別的時候,機要秘書給毛澤東送來了斯大林發來的這樣一份電報:“日本投降,國共應言歸於好,共商建國大事。如果繼續打內戰,中華民族有毀滅的危險。”
你斯大林有什麼資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我們背著親蘇的名聲,你到底給了我們什麼?你出兵中國東北摘桃子,也不是一天就能決定下來的事,事先通報一聲,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動。幾大戰略區的主腦都在這裏,多耽誤事呀!
史料記載:直到1949年初,斯大林仍對中共能取得政權持懷疑態度,仍在建議中共與國民黨劃江而治。毛澤東在克裏姆林宮和斯大林見麵時,斯大林說的第一句話是:“成功者是不應受到譴責的。”這句話背後藏著什麼潛台詞?恐怕可以這樣意譯出來:這些年你做了很多讓我不順心的事,隻不過你現在得了天下,我才原諒了你。日後,共產黨在中國大陸取國民黨而代之,斯大林有得有失,他得到了一個社會主義夥伴,卻失去了和國民黨政府簽的條約裏能在中國得到的利益。朝鮮戰爭爆發後,斯大林才明白毛澤東要比蔣介石難駕馭百倍。後來的中蘇史為世人熟知,兩國撕破臉後,還在珍寶島兵刃相見過。
怨恨的種子在抗日戰爭的尾巴上已經種下了。毛澤東是不是在接到斯大林電報之時,才下定決心去重慶吃鴻門宴呢?很有可能。然而,他決不是為了討斯大林的好!因為這時候斯大林沒有給他任何承諾。他的心情早寫在唐朝陳子昂的詩句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世界大戰的領袖中間,他太孤獨了!他有的隻是這一群和他患難與共二十餘年的久經考驗的夥伴。而這些承載著中國未來希望的人現在還窩在延安!因此,他不無傷感地對劉伯承和鄧小平說:“你們回到前方去,放手打就是了,不要擔心我在重慶的安全問題。你們打得越好,我越安全,談得越好。別的法子是沒有的。”
毛澤東要動武求和平,這是杜魯門、斯大林、蔣介石萬萬想不到的。這才是他的個性!
是日晚,毛澤東同六個政治局委員和王若飛一起經過反複權衡利弊,決定毛澤東去重慶。
子夜,毛澤東複電美軍中國戰區司令官魏德邁:“鄙人承蔣委員長三電相邀,赫爾利大使兩次表示願意來延,此種誠意,極為心感。茲特奉達,歡迎赫爾利大使來延麵敘,鄙人及周恩來將軍可以偕赫爾利大使同機飛渝,經應蔣委員長之約,以期早日協商一切大計。”
第二天,毛澤東在政治局會議上披露了他的心跡:“去,可以取得全部主動權。要充分估計到蔣介石逼我城下之盟的可能,但簽字之手在我。必須作一定的讓步,在不傷害雙方根本利益的條件下才能得到妥協。隴海路以北迄外蒙一定要由我們占優勢,‘東北行政大員由國民黨派,我們去幹部,一定有文章可做。如果這還不行,那麼城下就不盟,準備坐班房。如果是軟禁,那倒不怕,正是要在那裏辦點事。紅軍不入關,美軍不登陸,形式上是中國自己解決問題,實際上是三國過問。三國都不願中國內戰,國際壓力是不利於蔣的獨裁的。所以重慶是可以去,必須去。”
蔣介石在26號從魏德邁手裏看到毛澤東的複電後說了些什麼,他心裏想了些什麼,赫爾利是不是真的想去延安接毛澤東,曆史沒有留下這種記錄。
這樣,我們隻能想像重慶這一天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然而,我們無法想像。
蔣介石要的不是這個結果,但他隻好把打碎的牙齒朝肚裏咽。在這次續戰中,他輸了。
27日,赫爾利和張治中帶著飛機去了延安。
28日上午11時,毛澤東、周恩來在赫爾利和張治中的陪同下,登上了飛機。三個半小時後,毛澤東出現在重慶九龍坡機場。
蔣介石在這三個小時裏都想了些什麼?
曆史沉默著。
二
蔣、毛重慶談判,作為20世紀中國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事件,被人提說得太多了。如今見諸文字的書刊,差不多可以裝滿一個中型圖書館。
這種現實,無疑置我們於無從下筆的困境。它作為第二次國共合作的華彩樂章,真的就不能用另外一種耳朵加以傾聽嗎?
這種耳朵從哪裏尋找呢?
它隻能存在原汁原味的原始記錄裏。雕塑大師羅丹說:“真正的藝術家從來不戴別人的眼鏡。”
史料載:28日晚八時半,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在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長張治中、戰地黨政委員會秘書長邵力子的陪同下,由張治中官邸桂園應邀赴蔣介石山洞林園官邸出席歡迎宴會。作陪者有四川省主席張群、國民政府軍政部部長陳誠、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吳國楨、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青年軍總政治部主任蔣經國、赫爾利大使、魏德邁司令官。是日晚,毛澤東應蔣介石之請,在林園下榻。
史料載:29日上午,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在林園同張治中商談談判的內容和程序問題。下午,毛澤東同蔣介石第一次直接商談。蔣介石表示一切問題願聽取中共方麵意見,並重提中國無內戰的說法。毛澤東列舉十年內戰和抗日戰爭中的大量事實進行反駁。最後,蔣介石提出談判三原則:一、所有問題整個解決;二、一切問題之解決,均須不違背政令軍令之統一;三、政府之改組,不得超越現有法統之外。當晚,毛澤東應蔣介石之請,仍宿林園。
也就是說,毛澤東在蔣介石家裏呆了兩夜零一整天,吃了蔣介石一頓晚宴、兩頓早飯、一頓午飯、一頓晚飯。蔣介石為什麼如此熱情,竟讓毛澤東在自己的臥榻上酣睡兩夜?毛澤東對蔣介石之請,推讓了沒有,是真的想住還是半推半就,是認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還是因為別的原因?蔣介石和毛澤東商談正事之餘,有沒有進行常人常常樂此不疲的聊天?他們聊了多少記錄員遺漏的趣聞軼事?毛澤東和蔣介石握手的時候誰用的力量更大一些,還是都很有分寸地碰了碰手指,這次握手經曆了多少秒鍾?當他們麵對麵說話時,目光碰在一起撞出的是一種什麼顏色的火花?這兩夜,女主人宋美齡在不在家;如果在家,她是否和蔣介石同床共眠?如果兩人睡在一起,說了多少關於毛澤東的私房話?有沒有產生做愛的衝動?如果宋美齡不在家,在夜靜人深的時候,蔣介石在床上是否輾轉反側良久?毛澤東獨自一人呆在比延安的窯洞不知舒適多少倍的臥室裏,是否也努力克製著抽煙的欲望?這兩個世紀巨子在這兩夜裏做沒做過夢?如果做過,夢見的是貓頭鷹還是布穀鳥?……
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問題都無法解答了。然而,誰能否認這兩個巨人情緒的陰晴圓缺就給中國帶來的不可估量的影響?再采訪他們已無可能。但這一事件的象征意義卻毋庸置疑。
蔣介石的中樞大臣張治中為毛澤東讓出自己的桂園;蔣介石把自己的林園讓出一半給毛澤東用了兩夜零一天!這兩件事成了政權交接儀式的首頁。
盡管蔣介石此時嘴上一點都沒服軟,但他的心理防線已經開始瓦解了。可以假想:八年前,毛澤東手下隻有五六萬人時,蔣介石絕對不會生出讓毛澤東住進自己家裏的念頭。
起決定作用的隻能是實力!毛澤東此時代表著91萬正規部隊,兩百萬民兵和九千萬中國人,這就是生出柳亞子稱之為“彌天大勇”的肥沃的土地。
吃飯,在中國的政治、文化生活中所具有的意義,西方人很難一下子弄明白。自從太史公寫下“鴻門宴”這一千古絕唱後,中國的吃飯的外延直朝著無窮大膨脹開去。
我們來看一看毛澤東在重慶吃飯的記載吧。
8月30日晚,出席張治中家宴,於右任、孫科、鄒魯、葉楚傖作陪。四個陪客者,一個監察院院長、一個立法院院長、兩個國民黨中執委常務委員。孫科還有另一種特殊身分:國父孫中山之子。
8月31日中午,出席邵力子宴請,陪客者不詳。估計沒有布衣白丁。
9月1日午,出席孫科、邵力子為慶祝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而舉行的盛大雞尾酒會。是日晚八時,赴吳鐵成家宴,張群、王世傑、馮玉祥作陪。馮玉祥,蔣介石宿敵也。
9月2日中午,出席張瀾以中國民主同盟名義舉行的宴會,參加宴會的有民盟負責人沈鈞儒、黃炎培、章伯鈞、羅隆基等。毛澤東在席間反複強調和為貴,談健身運動,談職業教育,談五四運動往事。是日晚八時,再去林園赴蔣介石的晚宴,孫科、吳鐵成、張群等作陪。
9月3日晚七時半,赴蘇聯駐中國大使彼得洛夫宴,英、美、法國大使作陪。
9月4日中午,應赫爾利大使邀請共進午餐,美國訪華團團長史奈德作陪。下午五時,應蔣介石之邀,參加軍委會慶祝抗戰勝利茶話會。
9月5日,赴鄒魯家午宴。晚上,出席褚輔成、黃炎培等六位參政員的宴會。
9月6日午,赴於右任的午宴,陳立夫、葉楚傖等作陪。同日晚,出席宋慶齡的宴會。
9月7日午,赴覃振家宴。同日晚,出席馮玉祥的晚宴。
9月8日晚七時半,出席孫科的宴會。
9月11日,在桂園宴請張瀾、沈鈞儒、黃炎培等,席間,周恩來通報了國民黨軍進攻上黨地區的消息,在座者皆為之憤憤不平。
9月12日,應蔣介石之邀,去林園與蔣共進午餐,餐後與蔣直接商談。
9月13日午,赴赫爾利午宴。同日,赴戴季陶的晚宴。
9月14日,赴白崇禧的晚宴。
9月15日,在桂園宴請中國青年黨中央委員左舜生等。
9月16日,在紅岩八路軍辦事處請三位美國士兵吃晚飯。
9月17日,應邀赴林園同蔣介石共進午餐,張群、吳國楨、赫爾利作陪。餐後,同蔣介石直接商談,對軍隊和政權問題發生爭執。
9月19日,在桂園設午宴招待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
9月20日,出席《大公報》負責人舉行招待宴會。席間,李子壩說:“你們不要另起爐灶。”毛澤東答稱:“不是我們要另起爐灶,那是國民黨的爐灶裏不許我們造飯。”
9月21日,談判陷入僵局。同日,赫爾利找毛澤東談話,要求毛澤東交出軍隊、交出解放區,要麼承認,要麼破裂。毛澤東答道:“不承認,也不破裂,問題複雜,還要討論。”自此日起,到10月7日止,再無一人請毛澤東吃飯!
毛澤東能否吃到重慶各黨派、各方麵大員的宴席,竟成了這段時間國共關係的晴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