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九點,全連在俱樂部組織點名。經過一周的訓練,我們基本上知道了“行”與“列”的關係,也搞明白了“立正”之外的幾個基本動作。點名也天天組織,基本上是值班員組織唱歌、整隊報告,然後是連長“講三點”,然後讓指導員“補充兩點”,總的感覺千篇一律。
今晚的點名有些奇怪,值班員報告之後,首先登場的不是連長,而是安哥。隊伍裏出現一陣小小的騷動,直到值班員吼了一聲“安靜”才算作罷。
“檢查。”安哥立定之後雙手端著一張A4紙,麵無表情地念道:
“今天上午八點四十分,我在宿舍裏學習條令,班長任欣同誌叫我去小賣部給他買一包煙。我不願意去買,便以上廁所為由拒絕了班長。從廁所出來之後,班長又讓我去買煙,我仍然拒絕了班長。班長說:‘林安邦,你學了這麼久的條令我考考你。’我起立回答‘是’。班長問:‘軍人以什麼為天職?’我回答:‘報告班長,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班長又問:‘你既然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為什麼讓你去買個煙都不去。’我回答:‘我認為班長讓我去買煙,不能算命令,隻能算請求。既然不能算命令,我也可以不服從。’班長說:‘大學生是吧?有文化是吧?知道玩文字遊戲是吧?那我命令你從現在開始站軍姿,一直站到吃晚飯。’我回答:‘班長這也不算命令隻能算體罰。’於是我和班長發生了爭執……”
檢查念到這裏,安哥輕輕歎了一口氣,這聲歎息很輕,也很短,大概除了站在第二排的我,幾乎沒什麼人聽見。
“通過排長和連長指導員的教育,我意識到自己錯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無權判斷命令是否合理,我們需要做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我微微側過頭,瞟了一眼隔我三列的歐陽俊和隔我七列的易子夢。易子夢的眼裏充滿了恐懼,歐陽俊眼神中則更多的是不服。
“在此,我誠摯地向任欣班長道歉,也向連長、指導員道歉,希望同誌們引以為戒,堅決服從管理,堅決聽從指揮……”
我站在隊伍裏,靜靜地看著安哥。他的頭低垂著,如同一枚沒有按時被采摘而在樹上被風幹的果子,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中的“檢查”,眼神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也有一種被逼無奈的妥協——而就在一周之前,他還昂首挺胸意氣風發,為即將實現他投筆從戎建功沙場的抱負而躊躇滿誌。
新兵連第二周,齙牙開始教我們打背包。打背包有兩種方法,一種“三條筋”,就是背包繩裹著被子,剛好是三橫壓兩豎,看起來牢固而美觀,可惜比較費時;另一種叫“一條龍”,簡單來說就是繩子繞著被子纏上幾圈,不求漂亮,但一定要速度快。
“如果是拉練或者野營,就用第一種方法,如果是緊急集合呢——就用第二種,”齙牙說完十分嚴肅和莊重地挨個看了看我們,語氣凝重、語速遲緩地說,“做好緊急集合的準備。”
果然,當晚十一點,我剛剛入夢,就被一陣尖厲而短促的哨聲驚醒。齙牙低聲喊道:“緊急集合!快點!”我趕緊爬起來去找電燈開關,黑暗中一隻手重重地拍在我胳膊上,“混賬,誰讓你開燈的?!”
別的人已經穿好衣服開始打背包了。我火急火燎地摸索著我的上衣、褲子、背包帶,暗夜裏傳來小白絕望的聲音:“誰穿錯我的褲子了!”
豬頭的聲音傳來,“我說怎麼死也穿不進去呢,給你!”
“誰再說話我弄死誰!”齙牙惡狠狠地罵道,“就這屌素質還當兵呢!”
有人已經衝出去了,因為去開燈的動作耽誤了時間,我衝出去的時候已經落在了後麵。
跑出去十多米,齙牙一把堵住我,“你的帽子呢?”我在心裏罵了一聲“操”,又跑回去拿帽子。等再回來的時候,全連就剩我一個沒到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衝著普洱喊了一聲“報告”。
普洱瞟了我一眼,迅速轉過頭去衝著齙牙冷笑道:“最後一名,二排一班。”
齙牙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上去要不是現在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隻怕會衝我咬上一口。
我無比狼狽地跑進隊伍,前後左右一看,除了幾個老兵班長背包像模像樣以外,其他的水平都差不多:背包跟粽子一般圓中帶方,衣服扣子錯了幾粒,沒戴帽子的不在少數,穿拖鞋的也有幾位,還有褲子穿反的,大門沒關的,甚至還有一個強人,就穿了一條秋褲跑出來了……看到這裏,我不禁稍感寬慰。
“科目!”普洱咬牙切齒,“三公裏越野,目標操場,出發!”
隊伍開始向右轉,帶來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不知是誰把牙缸掉在了地上,隨後又有人背包散了架,有人鞋掉了,有人丟了帽子……總之一路,洋相層出不窮。用普洱的話總結:“沒有最差,隻有更差。”我因為先前已經丟過人了,可不敢再丟人,於是勒緊背包亦步亦趨跟著前麵的張齙牙,順便把大部隊甩在了屁股後麵。齙牙好像不大情願我跟著他,加大了步子,把我甩出一截來,我再次暗自問候了他的張氏先人,咬咬牙跟上他。攆著齙牙跑到終點,我的靈魂似乎已經出竅了,血液在血管裏左衝右突,如同一條條受驚的蛇。張齙牙也好不到哪裏去,雙手叉腰一邊大口大口喘氣一邊傻傻地瞪著我,像一條被6月的太陽曬暈了的狗。同樣瞪著我的,還有捏著秒表裝模作樣的普洱。後麵的人陸陸續續跟上來,那情形有點像1949年渡江戰役之後的國民黨軍隊。普洱連長好不容易把隊伍給弄整齊,這時遠遠地傳來“丁零當啷”的聲音,我們的親密戰友朱聰深一腳淺一腳闖進了大家的視野:帽子斜斜地扣在頭上,衣襟大開,武裝帶不見了,挎包上的牙缸和水壺隨著身體的晃動撞在一起,發出類似駝鈴的聲音;手裏的被子已經散架,如同被水泡過的花卷,背包帶一截還在背上,另一截已經在身後五米開外……“上級們”竊竊私語,普洱的臉更黑了,“普洱茶”變成了“硯台”;齙牙看上去也是氣得夠嗆,兩顆門牙不畏嚴寒地伸出來,看上去似乎很想在朱聰身上咬一口。
“二排一班!”
“到!”齙牙代表二排一班高聲回答。
“今晚上你們加加班。”普洱微笑著看著遠處。
“是!”
部隊帶回後,齙牙出人意料地和顏悅色,“都睡吧,都睡吧,以後要注意。”
看他如此溫和,我們心中的石頭也算是落了地,紛紛倒頭就睡。
大概二十分鍾,或許時間更長一點,反正是大約所有人進入夢鄉後,齙牙的聲音響起。
“緊急集合!”
見我們還愣著,齙牙加了一句,“抓最後一名。”
我們醒悟過來,開始瘋了似的找衣服,打背包,像被開水燙過的狗一般衝出了宿舍。
大約兩分鍾後,隊伍在門外集合完畢。當然,還是會有最後一名。這次又是朱聰。
“向右——轉!目標操場,跑步——走!”
四圈之後,我們被要求帶回,“朱聰,再跑四圈自行歸隊。”
朱聰從喉嚨裏含混不清地發出“是……”的回答。
“報告,”在得到齙牙的同意後,我提出申請,“我想陪朱聰跑完四圈。”
“理由?”齙牙的聲音在黑夜裏顯得愈加冰冷。
“我想進一步提高軍事素質。”
“很好!難得有人如此刻苦,”齙牙冷笑著回答,“你們倆,每人再加六圈。”
“報告!”新兵中又一個冒出來的。
“你們也想進一步提高軍事素質?”
“是。”七個人聲音不大,卻比較整齊。
“行啊你們,”齙牙一字一頓地,似乎要把每一個音節咬碎了才吐出來,“二排一班都有,向右轉!十圈!”
那次緊急集合之後,我開始放聰明了,晚上睡覺除了鞋子和外套脫掉,其他的能不脫就不脫,背包繩放在手邊,水壺和挎包的背帶提前擺好,以便在黑暗中也能準確找到。朱聰同誌更加警覺,晚上熄燈後幹脆把被子捆結實,連鞋都不脫蓋著大衣就睡,反正他皮糙肉厚,每天三頓補充的熱量是別人的三倍以上,這點凍他也能扛。
我們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果然,隨後的兩周時間裏,我們拉了十次緊急集合。最不靠譜的,是周末普洱喝醉的那晚上,一共拉了四趟,完了每次講評還要長篇大論,從英阿馬島戰爭到伊拉克空襲,從美國的全球鷹到拉登的三姨太,最後落腳點是如何打贏信息化條件下的局部戰爭,不到四十分鍾決不罷休。他在上麵噴著酒氣,全連在下麵累得跟被騸了的馬一般,就連張齙牙也頂不住了,一回屋就預言普洱將來兒子的肛門有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