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呢——”奮鬥了將近十分鍾,正有點靈感的時候被這大兄弟一喊,立馬前功盡棄了,我提起褲子,衝出廁所,“怎麼了?慌慌張張的。”
“快!快點!班長找你!”看那表情便知,大事不好了。
“報告!班長,你找我?”
“幹什麼去了?”
“報告,上廁所。”
“跟誰請假了?”
……
“我有沒有說過,出這扇門要打報告?”
“報告,說過。但我隻是去上個廁所……”我小聲地辯解。
“你隻需要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報告,有。”
“大聲點!”
“有!”
“門口,軍姿一小時。”
我想,這時擱在湘大,我一定會撿塊板磚就往他頭上砸下去了。
可是,這已經不是湘大了,這是個我混了幾天還沒有摸清方位的地方——高牆四合,電網密布,裏麵隨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整得你服服帖帖,即使僥幸逃出了這堵圍牆,沒個三天時間,也走不出這片大山。
我一邊在心底罵著最狠毒的話,像一個潑婦一般恨不得把人咒死,一邊乖乖地站在門口,愚蠢地保持著軍姿。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十五分鍾過去了……班裏其他人都已經洗漱完畢上床睡覺了,隻有我還在站著。半個小時之後,我的身體已經抵達極限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從一數到六十,再回過頭來從六十數到一,每過一分鍾都像過一輩子那麼漫長。
一個小時,也就是晚上十點半之後,我終於結束了這痛苦的懲罰,這個時候兩條腿已經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卻像是被螺絲和焊點固定在身上一般。
看著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班長,我的惡作劇心態頓生。
“報告!”聲音很大。
張齙牙或許正夢見跟他老家的哪個村姑膩歪,嘴上還泛著難得一見的笑容,聽見我的“報告”後嚇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順手已經打開了手電。
齙牙壓低聲音:“怎麼了?熄燈了不知道嗎?!”
“報告,我要上廁所!”我聲音依舊很大,給人感覺上廁所是件很牛×、很值得驕傲的事情一般。
“聲音小點!”齙牙恨不得捂住我的嘴,“都在睡覺不知道嗎?”
“是!”
“去吧。”
“是。”
從廁所回來不到一刻鍾,我又跑到班長床前,大呼:“報告!”
“又怎麼了?”
“報告,上廁所!”依舊是很牛×的聲音。
“去吧!”張齙牙翻過身去,嘴裏還在小聲嘀咕著類似於“懶驢拉磨屎尿多”的話。
半個小時後,我再次跑到班長床前:“報告!”
“你又怎麼了?”張齙牙的語氣中含著殺氣。
“報告,上廁所。”
“你都上了幾趟廁所了?能不能利索點。”
“報告,拉肚子。”
“去吧!”這一句“去吧”裏麵似乎包含著一些妥協。在我得到指示出門的時候他追加一句,“以後你夏拙要上廁所不用報告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一口氣跑到廁所,在裏麵笑了足足五分鍾才宣泄完小人得誌的痛快。
我以為這一場小小的鬥爭以我的勝利和齙牙的妥協結束了,事實上我錯了。今晚這一出事實上已經類似於我向齙牙發出了挑戰——挑戰他作為班長的權威,挑戰部隊賴以生存的鐵律。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如果把齙牙以及齙牙背後所代表的部隊權威比作大腿,那我其實連胳膊都算不上,充其量,隻能算得上大腿上一根桀驁不馴的腿毛而已。
隨後,我的耳邊總是縈繞著齙牙同誌的深情呼喊:
“夏拙,去把樓道拖一拖……”
“夏拙,去打點開水……”
“夏拙,你多站半小時……”
“夏拙,再跑一千米……”
沒有為什麼,用張齙牙的話講,軍人的回答隻有“到”和“是”。
新兵連的第一個周末,又趕上下雨,我們一群新兵蛋子暗自竊喜:下雨看你怎麼訓練?
果然,齙牙傳來普洱的指示:今天休整,各班組織壓被子。
用過軍被的都知道,那玩意兒七斤左右,冬涼夏暖,硬得像塊棺材板,醜得像塊老帆布,不適合蓋卻很適合疊。剛發下來的軍被裏麵的棉絮是鬆的,要想把它壘成豆腐塊還需一道工序,就是“壓被子”。
別看就這一道工序,卻是個累死馬的活。首先你要找個寬敞又平坦的地兒(一般是水泥地板或者大理石地板,髒不髒沒關係,反正沒人在乎這個),把被子攤開,然後拿個小凳在上麵反複推、反複壓,直到那蓬鬆的棉絮變成結實的棉餅才算大功告成。
好好的一床棉被,我們不惜代價把它壓成門板;好好的一條毛巾,我們費盡周折把它疊成豆腐塊;好好的一塊地板、一條馬路,我們拿著牙刷蘸著洗衣粉,一寸一寸地刷……為了“內務整潔”,所有人用同一個牌子的牙膏和洗發水,所有人用同樣顏色的牙刷和香皂盒,所有人穿部隊統一配發的內褲和襪子……這就是秩序,是鐵律,就是如來佛的掌心,無論你多牛×都無法僭越。
壓了一會兒被子,齙牙被別的班長叫出去玩“雙摳”了,就剩下我們幾個新兵在俱樂部。齙牙前腳一走,我的瞌睡就後腳跟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據了我的大腦。像武俠片裏被人吹了迷藥一般,我打著哈欠昏昏沉沉倒在了平鋪在地的被子上。
湘大、畫室、“墮落街”、顏亦冰、劉菁……一閃而過的片段闖入我的夢境,彷徨也好,恣意也罷,回頭看過去的一切是那麼美好。劉菁搖著我的手問我:“你為什麼要去部隊?”
我佇立在雨中不知如何回答。
“夏拙,回來吧,回來吧!”劉菁的聲音越來越急促……
“夏拙,起來,起來!”朱聰扇了我幾個耳光總算把我扇醒。
睜開眼,前麵不是劉菁那張溫婉美麗的臉,而是一張普洱茶餅似的又黑又板的臉。
我慌忙爬起來,舉起右手敬了一個剛學的軍禮。
“夏拙?”看樣子我已經給普洱留下深刻印象了,而且顯而易見不是好的印象。
“到!”
“大學生?”說到“大學生”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毫不含蓄的輕蔑笑容。毫無疑問,“大學生”作為一個標簽,使我們受到了歧視和不待見。後來我才知道,普洱之所以對“大學生”比較反感,是因為他自己連續考了兩屆軍校都沒上,最後費了老鼻子勁才上了個提幹班,到目前為止他的“學曆”欄中填的還是“大專”。
“報告!是。”
“就你這德行?”普洱似乎存心想看看我的反應,見我沒動靜,便轉過身來,向聞訊匆匆趕來的手裏還捏著三張撲克的齙牙宣布了他的處理決定:“二排一班都有——向右看齊——向前看!軍姿一小時準備!”
軍姿,又是軍姿!又他媽是軍姿!
“報告!”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連長,我錯了!請您懲罰我,但是跟他們沒關係。”
普洱睨了我一眼,把目光掃向已經成一列集合好的二排一班,“我剛說錯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吼道:“軍姿兩小時準備!”
我再要說什麼,被身邊的齙牙狠狠踹了一腳後也不再吭氣了。
普洱大搖大擺地走了。
齙牙像一顆生鐵釘一般釘在我們的正前方兩米處,身體紋絲不動,隻有嘴巴在那裏唾沫橫飛。
“你們給我聽好嘍!部隊的規矩就這樣—— 一人得病,全體吃藥。所以你們務必要收起那套地方上的懶散作風和自由主義思想,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管好自己的嘴巴,夾緊自己的尾巴!誰要是冒泡掉鏈子,跟著你吃苦的可是全班兄弟……”張齙牙的指示抑揚頓挫、激情飛揚,他正前方一點五米外的豬頭和小白的頭發被他那從牙縫裏迸出的口水噴得跟打過啫喱水一般。軍姿站了兩小時,齙牙就兢兢業業地訓了兩小時。直到外麵響起開飯號,齙牙同誌還依依不舍地做了最後的四條總結,提出了三點希望,展望了未來兩個月新兵訓練的美好藍圖,再去食堂的時候,菜已經被搶光了,剩下一點殘湯剛好夠我們幾個泡飯吃。
“對不起啊!連累了兄弟們!”趁著齙牙上廁所,我給幾個受牽連的新兵誠懇地道了歉。
“咳,我說拙子,你這就不仗義了啊!”豬頭說道,“什麼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就是!就是!”其他幾個新兵附和道,“我們是戰友嘛!”
“我們是戰友!”這句話突然讓我心頭一熱。在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戰友”二字的分量。這是一個隻有在這樣封閉而嚴酷的環境中才能產生的稱呼。相較於大學裏的“同學”,社會上的“朋友”,生意上的“夥伴”,甚至酒桌上的“哥們兒”,這一個名詞有著更加沉重的含義。這是由軍營獨有的強製力所決定的。在任何一個時間,任何一個地點,做任何一件事情(吃飯、睡覺甚至洗澡),身邊都有一個或者一群戰友。大家同吃同住同訓練同休息同娛樂,連犯了錯誤都一同受罰。生病的時候有人陪著你,受傷的時候有人護著你,跑不動的時候有人拖著你拽著你,上了戰場子彈飛來的時候有人擋著你。這樣的人,才能算作“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