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俊的臉上,倒是掛著淡淡的笑容,他岔開話題,問起了易子夢的情況。
“咳,別提那小子了,”吳曲一臉的不以為然,“又回電腦城上班了,天天就是幹點裝機、殺毒的活,看著挺潦倒的。前幾天還找我借錢租房子來著。”
我們的心情一並沉重起來。小時候我們渴望長大,等長大了才覺得小時候是多麼美好;上學時我們渴望畢業,等畢業了才知道生活是如此艱辛。幸福在哪裏?每一個人都在追尋幸福,等你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把“幸福”攥在手裏,才發現那並不是你所想象和期望的幸福——那是更深沉的苦難,更痛苦的煎熬,更尖銳的痛楚。你懷著萬分的失落與惆悵回頭看,才知道你一路走過一路錯過的,才是真正的幸福。
“拙子。”吳曲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我的心髒像一列正駛出站台的火車,“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地加速跳動起來。
“劉菁——出國了。”
吳曲言簡意賅。“出”“國”“了”三個字像內力深厚的人在我胸口猛擊了三掌,震得我肝膽欲裂。我嚐到了嘴中莫名而來的酸澀味道。
“她還讓我給你帶了一句話。”
“啥?”我琢磨著她要給我帶來的話是什麼呢?是“我愛你”還是“我恨你”?
“她和她爸爸斷絕了關係。”
“知道了。”我低下頭想了想,“沒別的?”
“沒別的。”
“嗯。”
“你們到底咋了?這事跟他爸有啥關係?”
我坐在那裏沉默不語。
那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劉菁的影子——開心的、歡暢的、調皮的、溫柔的、嬌媚的、賭氣的、憂傷的……我感到渾身無力,奄奄一息。風在外麵摩挲著香樟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像劉菁躺在我的身邊在翻看一本時尚雜誌。風吹過屋簷,發出低沉的嗚咽,像劉菁在我這裏受到委屈後靜默地抽泣。
此時此刻,劉菁,我想你。我多想在這個風輕月明的夜晚,悄悄地擁你入懷,親吻你的耳垂,摩挲你的發絲,或者長久地與你對視,用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告訴你:我愛你。
可是,劉菁,此時此刻你在遙遠的國外,而我卻在偏僻的湘西某個旮旯裏,一幢簡陋的兵樓裏。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淩晨兩點,齙牙幹脆起床,把我叫到陽台上,給我發來一根煙。
“班長,我不會。”我誠惶誠恐,心想吵醒他了,他會不會K我一頓?
“沒事,試著抽一根,解解煩。”
我學著他的樣子把煙叼在嘴裏,他把打火機伸過來,“啪”地一下,點著了。
漆黑得如同一團墨汁的夜裏,兩點火光在早春三月的寒風中忽明忽暗,像兩隻詭譎的眼睛。
“想對象了?”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如何回答。
“老實說,我也挺想的。”
“讓她過來看你啊!”
“沒時間,她要上課呢。”
“哦,那得等她放假。”
“那得等十一了。”
“是啊!可是十一人太多了,交通也不安全。我希望她過來,卻又不想她那麼累。”
黑暗中,我聽見齙牙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班長,你真是個好人。”我頓了頓,真情實意地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嫂子也是個好人。”
“嗬嗬,傻小子。”黑暗中,一隻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睡覺去了,你要想就想一會兒吧,別耽誤早上出操就行了。”
“嗯。”
“想開點。”黑暗中,一點火光忽明忽暗地離我遠去,輕輕地朝著宿舍的方向,忽地一下不見了。
人是會變的嗎?裝束、打扮甚至身形都可以變,要不然如今的大街小巷也不會多出那麼多擅長拉皮、割眼、往女人胸口塞矽膠的“韓國專家”。問題是:人的本性是能改變的嗎?古話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話一定有它的道理,比如安哥的剛正不阿,比如劉菁的單純善良,比如歐陽俊的放蕩不羈……這些或許是由DNA決定的到老都不會改變的人的特質,我對此深信不疑。
可是齙牙班長顛覆了我的看法。我下連之後,齙牙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苛嚴刻薄,不再吆五喝六。他像個紳士一般地處理人際關係,像一個和藹的酋長一般依靠威信和氣度管理著三排六班,除了必須遵守的條令條例及相關規章之外,他再也沒怎麼找過我們的碴兒。連新兵連時在他手下吃盡苦頭的賈東風都禁不住感慨:“除了那兩顆表明身份的門牙跟新兵連的一樣之外,齙牙絕對、肯定、百分之百不再是新兵連的那個齙牙。”
當然,作為一名新兵蛋子,一名肩上隻有可憐巴巴“一道拐”的菜鳥,如果你認為從此以後便可以高枕無憂那就真的是“很傻很天真”了。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接替齙牙調教“菜鳥”的是伍班副。此人方枘圓鑿,讓我們深刻體會了什麼叫“鐵麵無私”,豬頭的體能,我的內務,以及賈東風的作風成為他重點關注的對象。
“朱聰,你散步呢還是跑步?給我快點!”
“夏拙,你這被子,應該找炊事班的過來參觀一下,他們要能把饅頭蒸成這樣就好了!”
“賈東風,收起你那公子哥兒的做派,別給我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
每天總有無數這樣的聲音在我們三個新兵的耳邊炸響,炸得我們暈頭轉向六神無主。我們三個難兄難弟一湊到一起,便開始激昂憤慨卻小心謹慎地痛斥伍班副的“罪惡行徑”。我們是如此同仇敵愾,卻是如此無計可施。
我們三個每天要提前二十分鍾起床,整理好自己的內務之後迅速打掃完室內外衛生。根據伍班副要求,在出操之前我們要為兩位“班首長”打好洗臉水和漱口水,擠好牙膏,把毛巾疊好放在洗臉盆的右沿,等“班首長”跑完操回來洗漱的空當我們要抓緊時間給他們疊好被子(這個一般我不參與,因為我疊過的他們還得再疊一遍)。盡管後來在齙牙班長的明令禁止下我們停止了這種服務,但和我們處於同一等級的別班新兵卻從來沒有終止過。我的新兵連的戰友——曾因我給他多一個打電話機會而對我感激涕零的小白,作為班裏的唯一新兵,每天要提前二十五分鍾起床,服務班上除兩個上等兵之外的所有老兵——不但早上要打洗臉水擠牙膏晚上打洗腳水拿拖鞋,還要負責“班首長”的大到軍裝外套小到褲頭襪子的浣洗工作。這項“光榮而艱巨”的工作一直幹到2009年3月,也就是新的一批新兵下連、他當了上等兵才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