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我結束新兵連的帶訓,回到了老連隊,見到了久違的豬頭和風子。豬頭看上去瘦了一圈,肚子上的泳圈似乎放了不少氣,一問才知是這小子拚命節食減肥的效果。

“你減肥幹啥?”我大為不解。

“這孫子,”風子叼著煙頭拍著豬頭依然肥碩的肩膀,“發春了。”

“嗯?”

“風子你他媽會不會說人話,什麼叫發春了,哥們兒那叫……戀愛了。”話音剛落,豬頭那張向來豪放的臉上竟然千年一遇地露出害羞的表情。

“啥?戀愛了?!”我驚叫起來。

我話還沒說完,豬頭便伸出了他那鹵過一般的五味雜陳的肥手捂住我的嘴巴。

“你小聲點,祖宗!”豬頭幾乎是哀求我,“這事捅出去我就廢了。”

我拚命掰開他那又鹹又油剛掌過勺的手,差點背過氣去。

“咋回事,說說,說說!”

豬頭將我們拉到樓頂,深沉地凝望著遠處的群山,無比溫柔地給我們講述了他和鎮上賣豬肉的姑娘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經過了漫長的伏筆、倒敘、場景交代和心理活動描寫,我終於大略知道了是個什麼情況:炊事班負責給養采購的班長老牛退伍後,連隊指定豬頭臨時擔任給養員,每天隨著旅裏采購車出去買菜。就這樣,他認識了鎮上一家豬肉鋪裏的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風子笑得嘴都快撐破了,“似玉可以,如花就算了。”

豬頭白了風子一眼,罵了他一句“滾一邊去”,就扳過我的肩膀,“你別看她是個操刀賣豬肉的,其實長得很好看。”豬頭咂吧著嘴,似乎在品嚐著一壇陳年好酒,“你們認識孫儷嗎?她就是孫儷那個樣子。”

我絞盡腦汁,實在是想象不出孫儷係著圍裙挽著袖子操著大板刀割豬肉剁排骨的樣子。

“每次過去,她都先給我準備上一條鹵豬尾巴。那味道,真是……”

“喂,”風子提醒道,“你這給養員屁大點官就開始受賄了?”

“你懂個屁,那叫愛情。”豬頭白了風子一眼,拉著我繼續講述他和“孫儷豬肉妹”的故事……

風子說他受不了豬頭膩膩歪歪的樣子,一個人抽煙去了。我耐著性子聽了他將近一個小時,腿實在是酸得不行了,便找機會打斷他,“你以前談過戀愛沒有?”

豬頭滿臉的嬌羞,“沒。這是……第一次。”

“那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

“啥哪一步?”豬頭瞪大眼睛看著我。

“就是……和她除了聊天之外有沒有別的實質性舉動?”

“沒。”

“沒上床?”

“下流!”豬頭義憤填膺。

“沒親嘴?”

“齷齪。”豬頭正氣凜然。

“沒抱過?”

“嗨嗨……你們大學生的腦子裏盡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豬頭的雙頰緋紅。

“那……牽過手沒?”

豬頭依舊誠實地搖搖頭。

我壓抑住內心強烈的想揍他的衝動,耐下性子問道:“那你怎麼說你們戀愛了?”

“就是、就是……我跟她挺聊得來的,我也挺、挺喜歡她的。”

“那她喜歡你不?”

“不、不知道……我沒問。”

我終於明白了,這個孩子所說的戀愛,不過是他在青春期懵懂的單相思而已。無論豬肉妹是否長得真如孫儷一般,根據我以“小人之心”的判斷,她對豬頭的殷勤或許隻是停留在小老板對大客戶的殷勤這一層次上,卻被我們可憐的還沒經曆過初戀的豬頭誤認為那是愛情了。

可憐的豬頭……

真相是一把鋒利的刀,等它出鞘,必定傷人。我拍拍豬頭的肩膀,祝福他和豬肉妹有情人終成眷屬。

豬頭滿懷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到底就是大學生,就是有水平。晚上我給你炒點豬肝,咱喝點。”

豬頭又補充一句:“不叫風子了,狗日的不仗義,搶了你的三等功不說,還老是衝著我的愛情澆冷水。”

“啥?”我側過耳朵,“你說風子……三等功?”

“是啊,本來不是你的嗎?鬼知道他搞了什麼名堂,年前開表彰會的時候變成他戴著紅花上去了。”豬頭一臉的憤慨,“為這,老子差點打了他一頓。”

“那你現在打我一頓吧!”風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們身後,他的臉黑得堪比普洱,指著自己的頭高喊道,“來,朱聰,衝我這兒打!”

“幹啥啊你這是!”我拉開風子。

風子雙眼通紅地看著我,說道:“剛好,今天我把話說開,你們要是還認我這個兄弟,就認,不認就拉倒。”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風子看上去很是激動,“全連就報了你一個三等功,結果被我給搶走了,這事你莫說別人,就是我聽了都要罵娘!”

風子告訴我,這個三等功,是他老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賈參謀長來營裏視察的時候,教導員給換掉的。“剛開始我以為我這個三等功,是旅裏另批的指標,不會影響你,可沒想到這狗日的竟然陷我於不義——”

“算了,沒多大事,反正肥水沒流外人田。”我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輕鬆地說,“大不了今年再爭取一個唄。”

“拙子——”風子看著我,咬了半天嘴唇才憋出後麵的話,“對於你來說,三等功不算啥,但對於我來說,意義就不一樣了。我老子想讓我提幹,我們這樣沒大學文憑的士兵,提幹的兩個前提條件是班長命令和兩個三等功。如果攢夠了這些,再加上我老子的運作,我就可以提幹了。”

提幹,提幹,又是提幹!

“為什麼你們都對提幹這麼上癮呢?”我甕聲甕氣地來了一句,轉身下了陽台。

我走到連部門口的時候,普洱正在房間裏發飆:“你說軍務那幫狗日的,爪子竟然伸到我老楊這裏來了。賈東風一個新兵蛋子,憑什麼就給他一個班長命令?他們這幫畜生要拍參謀長馬屁卻讓我們埋單——”

指導員:“算了,老楊……”

“算個球!老子把話撂這兒,讓賈東風當這個班長,老子第一個不同意!”

“你讓夏拙當班長,他不也是個上等兵嘛。”

“人家是大學生,素質擺在那兒,你看他哪件事情不是利利索索的?”

“好了,別給自己添麻煩了,”指導員歎了一口氣,“咱還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呢。”

……

我放下了準備敲門的手,頹然離開了連部。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一塊擦了窗台擦地板、擦了地板擦廁所的爛抹布,既不平展也不整潔,我不想跟最好的兄弟為了搶一塊打了鋼印的銅牌子而翻臉,也不想讓最敬重的領導為了給我爭取一個“弼馬溫”大小的“官兒”大動肝火,我隻想安安靜靜地生活,就如歐陽俊說的,“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

晚上點名的時候,指導員宣布了新的骨幹任免名單,結果其實我們早已心知肚明:風子擔任二排六班班長,我擔任二排六班副班長,伍衛國免職……普洱站在旁邊一言不發,臉色鐵青,讓人看上去不寒而栗。

點名結束,我跑到連部,敲門進去,告訴他們我不想當這個副班長。

“為啥?”普洱的臉色依然鐵青,他譏誚道,“莫非嫌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