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我回答,“不是嫌小,而是覺得自己不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建議由伍衛國同誌擔任。”

“渾蛋!”普洱將手中的不鏽鋼茶杯往桌上一頓,茶水濺出了辦公桌,“骨幹任命由得你挑肥揀瘦嗎?部隊是菜市場嗎你以為?給你這個機會你就好好把握,別給臉不要臉!”

我氣得嘴唇發抖,不知該如何發作,我想要不是在部隊,我一定是門一摔就走了,滾你媽的蛋去吧!

“夏拙,”指導員止住了普洱的狂飆,衝我說道,“連長這麼關心你,還不是為了你有個好的前程。”

我已經被普洱罵得喪失理智了,搶過指導員的話就說了起來:“謝謝連長、指導員關心,我知道,讓我擔任發射號手,讓我立功,讓我當骨幹,都是為了政治需要。連隊需要這樣的典型,連長和指導員也需要這樣的工作為自己的成績添彩。我服從。”

普洱和指導員聽了我的話,都十分錯愕地看著我。他們大概怎麼也沒想到,一個上等兵竟然能衝他們說出這樣膽大包天的話來。

連部變得非常安靜,這種安靜讓我迅速冷靜下來,回味了剛剛自己說出口的話。“壞了。”我在心裏喊道。

“滾!”果不其然,普洱發出了金毛獅王謝遜那樣的吼聲,嚇得我禮都不敢敬,一溜煙就跑了。

第二天早上,組織隊列訓練,指導員叫住我,把我拉到營區東邊的小亭子裏跟我“談談心”。

“指導員,昨天我說錯了。”我一見這陣勢就趕緊認錯,免得等會兒挨收拾。

“你錯在哪裏了?”指導員不像普洱一樣有著辣椒炒牛×的脾氣,他永遠是那樣和顏悅色。

“我……”

“你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他笑道,“你覺得,我和連長又是給你宣傳報道,又是讓你立功又是讓你當班長,是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是嗎?”

我沉默。

“夏拙,如果說你錯了,你錯就錯在這裏,”指導員的臉慢慢變得嚴肅起來,“老實說,我對你的關心遠不及連長。你說,他圖什麼呢?”

我看著指導員。

“你說,他圖什麼?”指導員緊追不舍。

“大概是……希望我在自己的崗位上多做貢獻,為這個連隊分憂解難?”我猶豫地回答。

指導員搖搖頭,“夏拙你知道嗎?你們連長馬上就要轉業了。”

“轉業?!”我驚呼起來。

“嗯,我希望你能保密。”

我鄭重地點點頭。

“對於他來說,這個連隊是好是壞對他的前程沒有太大影響,你的進步是快是慢對他的前程更沒影響。”指導員歎了一口氣,“但是他非常非常關心你。為了你執行點火任務,他冒著多大的風險?為了讓你當骨幹,他跟軍務的差點吵了起來。上次那個三等功本來是給他的,結果他讓給了你,後來賈東風立了功,他還專門找政治部討說法。他之所以這麼器重你,這麼關心你,完全就因為你是一個大學生兵,是棵好苗子,有培養前途。”

我的眼圈紅了起來。

“老楊常跟我說,部隊有你這樣的人,才有希望,”指導員望著不遠處操場上正在組織隊列訓練的連長,情真意切地說道,“他說,隻怪當年沒好好讀書,沒考上個好大學,不然他還要在這個部隊待上十年八年。”

指導員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看著我的眼睛,問道:“你知道連長對你的願望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提幹,”指導員說,“他希望你今年能提幹,他現在所做的就是為你提幹鋪路。”

我驚詫地看著他。

指導員告訴我,大學生士兵提幹的三個主要條件,一是入伍滿一年半,二是擔任過副班長以上的骨幹,三是獲得優秀士兵以上的獎勵表彰。

“現在看來,你擔任了副班長,到6月份就可以申請提幹了。知道嗎?”

我遲鈍地點了點頭。

“怎麼?”指導員看了看我,有些詫異地問道,“莫非你不想提幹?”

“我……還沒考慮清楚。”我如實回答。

指導員似乎也對我失去了耐心,他衝我擺擺手,“那你考慮清楚再說吧。”

“謝謝您的關心。”我衝他敬了個禮。

“去吧。”

兩天之後,連隊召開軍人大會,指導員向全連宣布了楊連長免職的命令。他已經確定轉業了,而新的連長即將到任。普洱坐在指導員旁邊,看不出表情。命令宣布之後,我們希望他能站起來說兩句,可是他沒有。會議結束,他一言不發地起身,邁著標準的齊步遲緩地離開了俱樂部。我竟然發現,他向來挺直如一根旗杆的脊背,此刻竟然顯得有些佝僂。

我眼眶一熱,跟指導員打了報告離開俱樂部,快步跟上普洱。

普洱看到我,微笑著說:“我們走走?”

“好。”我隨著他安靜地穿過連隊長長的走廊,下了樓,緩步踱過水泥籃球場,走進了連隊右側種滿雪鬆和紅豆杉的林子,坐在了涼亭裏幹淨的小石凳上。

普洱從兜裏掏出一包“精白沙”,用牙叼出一根,用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問我:“知道我為什麼當兵嗎?”

我搖搖頭。他似乎也沒有期望我能知道答案,他吐納著那一團雲霧,告訴我:

“1999年5月,我還在上高二來著,學習不怎麼好,但打架還算厲害。有一天,學校廣播裏播出了我們使館被美國人炸了的消息,那時學生們上街遊行,一個個都群情激奮。我一參加遊行心就野了,不肯上學,就等著征兵入伍,希望有一天能真刀實槍地跟洋鬼子幹一場。很幼稚吧?”

普洱看看我,兀自笑了起來。

我跟著笑了笑。

“說說你怎麼來的部隊?”

我笑了笑,找了個崇拜軍裝的借口搪塞過去。因為我實在不好意思開口說我來部隊的真實理由——這比他“跟美國人幹一仗”的想法還要幼稚。

“聽指導員說,你不是很想提幹?”

我沒有回答。

“跟我說說,為啥?”

“連長,”我回答,“您說提幹又能怎麼樣呢?像您這樣兢兢業業一心撲在工作上,到頭來還不是麵臨轉業?”

我並不知道,我這句話就像一擊重拳擊中他的胸膛。他把頭靠在涼亭的方柱上,眼皮像不堪重負一般頹然合上。

“你知道為什麼讓我轉業嗎?”

我衝他搖搖頭。

“學曆太低。已經不能適應部隊需要了。”

普洱說,作為一支高科技部隊,選拔幹部,特別是主官,學曆的要求非常高。“大本”已經成為幹部進步提升的“硬杠杠”。

“像我這樣的,已經屬於淘汰產品了。”普洱自嘲地笑了笑。

“部隊也太沒人性了。”我抱怨道。

“扯淡!”普洱瞪了我一眼,又歎了一口氣,“再過兩年,部隊就要換新型號了,信息化程度更高,對人的知識要求也更高。在我們導彈部隊,科技就是戰鬥力啊。”

“沒那麼玄乎,說白了不就是玩導彈嗎?那麼多大學本科、碩士畢業的連長,上次打彈不是也輸給您了嗎?”

“起點太低了,為了那點專業,我這幾年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當兵的時候夏天在蚊帳裏打著手電學,冬天在被窩裏打著手電學。現在當連長,我每天都要加班到十二點。等新型號上了,我是再也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