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又不是科研院所,它總歸是人的部隊。一連長本科畢業,牛氣得不行,他們哪次拉歌哪次集合哪次搞體能贏了我們?三連長研究生畢業又怎麼樣?連隊帶得像一坨屎,三天兩頭有人打架。還有五連的,聽說連長準備考博士,自己卻連隊列都組織不好……”

“行了行了,”普洱笑了起來,“新兵蛋子,懂的還不少。”

我嘟囔道:“咱都兩道拐了你還叫我新兵蛋子。”

“怎麼了?在我眼裏,你他媽永遠都是新兵蛋子。”說完普洱大笑起來。

“連長,”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您為什麼要我提幹?”

“因為部隊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普洱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向遠方眺去,“部隊需要高素質的人才。”

“您不覺得這話聽起來太——官方了嗎?”

普洱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驚起了林中啄食的麻雀。

“好吧,小子,那我就告訴你,”普洱止住笑聲,嚴肅地說道,“因為你小子對我的脾氣。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屌,誰的邪都不信。用你們知識分子的話說就是,那啥——”

“桀驁不馴?”

“對對對,桀驁不馴。軍人嘛,就要有個性,有脾氣,不然都像個娘們兒,部隊還能打仗嗎?”

我點點頭。

“不過話說回來,光有性格,光耍牛×有什麼用,還得有知識有文化,否則就是草包,軍隊也就是草包的軍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說了嘛,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

我笑了笑,問道:“您一直在強調部隊需要我們,可是您有沒有考慮過,我們是否需要部隊,或者我們是否願意留在部隊?”

普洱的笑聲止住了,他的笑容如同被凍住一般凝固在臉上,看上去極不協調。

“怎麼?你還是不願意?”

我也止住了笑,回答連長:“老實說,我更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普洱怒了,他從牙縫裏一個一個地把音節擠出來:“以後,不——要——再——叫——我——連——長!”

說完,他怒氣衝衝地走了。

晚點名之後,我打開電腦,“春柳如煙”的藍色頭像在閃爍。

“回去之後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老實回答。

“此話怎講?”

“壓力很大。”

“壓力很大?”黃文打了個笑臉,“或許你需要黃醫生為你診療一番。”

“需要預約嗎?”

“明天上午九點,到心理谘詢室吧。”

“心理谘詢室?”

“活動中心二樓,就在閱覽室隔壁。”

“旅裏還有這麼一個地方?”

“對,明天見吧。”

第二天就是周末。上午九點,我借口去閱覽室看書,向排長請了兩個小時假。

閱覽室的隔壁果然有一個“心理谘詢室”,不過因為位置偏僻,並且功用較為特殊,一般不像網吧和台球室那般為我們所了解。我輕輕推開閱覽室的門,首先看見的是一幅夏日荷塘的風景畫。房間有兩間,裏麵的一間門掩著,門上刻著“心理宣泄室”,沙包和假人隱約可見,外麵的一間地毯鋪得很厚,牆上貼著淺綠色的牆紙,有兩張按摩椅,一個小書櫃,一個立式金魚缸,還有一張帶電腦的辦公桌。

黃文坐在辦公桌旁,用兩個手臂支著頭,正笑盈盈地看著我。

“夏拙,”黃文支起頭,看著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你還記得你問過我為什麼會來這個單位嗎?”

“記得。”我回答,“你說這是一個秘密。”

“今天我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好。”

“畢業之後,我們在指揮學院集訓了四個月,10月底的時候我被分配在了軍裏的宣傳處。剛到辦公室第一天,我就在辦公桌上看到了那張刊載著你的事跡的《東風報》,開始我還以為是重名,後來看了裏麵的內容才確定是你。”

“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處長打報告啊,說我剛畢業,想去基層鍛煉鍛煉,就這樣到了咱們旅。”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怪不得我一登陸那個網上心理谘詢,你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敢情你是挖了坑等我跳啊。”

黃文笑了笑,然後坐起身來,一臉嚴肅地問:“往後你怎麼辦?”

我老實回答:“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要不,你提幹吧?”

“啊?!”

“你提幹,我們光明正大地交往。然後呢,一起共事一起進步。”

我的眼前,立馬浮現出夫妻倆雙雙身著製服“扛著星星”,一起下班在幹部公寓裏買菜做飯的溫馨場景。

“挺好的。”我下意識說道。

黃文的眼裏綻放出光彩,“你同意了?”

“啊?!同意啥?”

“提幹呐!你這個傻子。”黃文捏著我的鼻子,“莫不是你想反悔?”

“沒,”我咬咬牙,“提就提唄。能提就提。”

周一,新連長到任,舉行交接儀式,我們送別老連長離隊。

普洱穿著一件深色西裝,一條灰不溜丟的牛仔褲,腳上還套著一雙沒有打油的“三節頭”,看裝扮似乎是為了上春晚的小品而特意準備的,隻是他頭上那平整的小板寸和永遠挺直的腰杆,似乎還在徒勞地證明他是一名老兵,一個標準的軍人。他拎著一個已經淘汰的迷彩後留包,在全連近六十人的隊列中穿行而過,步履遲緩,表情憂傷,每到一個人麵前,就停下來認真地看一看,握個手。許多兵都哭了,特別是幾個平時調皮搗蛋老是被他拍得半死的“兵油子”,在隊伍裏拽著連長的袖子,泣不成聲地喊著:“連長,連長……”當他挪到我的麵前時,他停頓了兩秒,卻沒有正視我的打算。

“連長,”我的眼睛裏含著淚,“我答應您,爭取提幹。”

“小子——”一直隱忍的連長終於哭出聲來,他扔下迷彩包,拉住我緊緊地摟著,用他並不溫柔的手掌用力地拍打著我的脊背。

“向老連長——敬禮!”年輕、高大、帥氣、白白淨淨的畢業於導彈工程學院獲得碩士文憑的新連長馮傑下達了他上任後的第一個口令。

我們都含著熱淚舉起了右手,老連長轉過身,也舉起了穿著便裝的右手,然後飛快地鑽進了大屁股“勇士”車。

我是一個記性不大好的人,可是幾年之後,我依然記得普洱的眼淚,記得那個粗獷豪放的男人的眼淚,他的淚水中大概摻雜著牽掛、不甘、無奈甚至失落,顯得那麼渾濁。這個男人用十年時間,追尋著一個單純而幼稚的從軍建功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宵衣旰食,既清苦又嚴苛,可是部隊終究還是淘汰了他。理由是學曆太低。我不知道高科技和高學曆能將這支部隊帶向多麼輝煌的明天,可我依然感覺,普洱那種單純而執拗的夢想,以及為了這個夢想而付出的堅決甚至偏執的行動,才是我們這支軍隊當前最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