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指導員的神情稍稍輕鬆,“我如實向機關彙報,希望能消除不良影響,讓你順順利利提上去。”

“謝謝指導員。”

從連部出來,我的心髒一陣劇痛。在痛徹心扉的痙攣中,我想起了湘城,想起了“104舍”的美好時光,想起了歐陽俊那曾經坦誠帥氣的臉蛋,想起了他放蕩不羈的大學生活,想起他深不見底的內心世界偶爾僅僅向我敞開,想起我們的聚會,想起安哥和吳曲的過往,想起易子夢的囧事……一切都如同昨日,一切都漸行漸遠。兄弟反目,鉤心鬥角,是什麼把我們逼成這樣?

我用IC卡撥通黃文的電話。

“我們指導員找我談話了。”

“我知道,主任也找我談了。你怎麼說的。”

“我承認我們戀愛了,同時我告訴他,上大學我們就在一起了。”

“嗯,我也是,”黃文的歎息從聽筒裏傳來,顯得那麼憂傷,“為了證明,我還把前年留在手機裏的照片給他翻出來了。”

“問題嚴重嗎?”

“可大可小吧。如果沒有確鑿證據的話,應該也不能怎麼樣。隻是會影響機關對你品格的判斷。”

“對了,”黃文問道,“我們的事你都跟誰說過?”

“沒有誰,”我長歎一聲,“除了歐陽俊。”

“這就是你交的摯友?”黃文在電話裏苦笑道。

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我這麼信任他,他卻在背後捅刀子。掛了黃文的電話,我用軍線聯係上歐陽俊。

“拙子,怎麼這麼有雅興?” 他在電話裏拿腔拿調的,讓我愈發惱火。

“歐陽俊,你想提幹嗎?”

“還沒想好。”他還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腔調。這個惡心的虛偽之徒。

“那你抓緊想吧!反正我和安哥都沒希望了。”我在電話裏冷笑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退伍回去演電影的話,應該也拿得到奧斯卡最佳男主角了吧?”

趁著他愣神的空當,我又加了一句,“不過你隻能演反派。你這個狗娘養的!”

我“啪”地掛了電話,胸中的一口惡氣總算是舒展開來。

指導員在為我的事奔波,黃文也在為我的事奔波,看上去他們似乎比我更加焦慮。我原本對這個勞什子提幹不大感冒,隻是被歐陽俊這樣一搞,弄得很是窩火。我找到安哥,一番長籲短歎,感慨世態炎涼。

安哥更加失落。在部隊建功立業原本就是他的夢想,沒想到因為這麼一個理由就讓他的夢想折戟沉沙。

“拙子,”安哥長歎一聲,叫住我,“不要告訴吳曲。”

“為啥?”

“如果她知道是因為她來這裏導致我不能提幹,她會難過的。”

我點點頭,問道:“話說回來,這一年多,你和吳曲也沒有什麼出格的事啊?”

“除了拿學位,我連大門都沒出去過,怎麼可能出格,”安哥苦笑道,“頂多也就是她周末來傳達室給我送點東西,看看我。”

“要我說,這也是一樁佳話。”我苦笑一聲,“可惜愛情這玩意兒跟部隊水火不相容啊。”

安哥聽罷,也笑了笑,“沒事,大不了我幹到年底把士官轉了。不是說士官到了一定年紀允許在駐地談戀愛嗎?”

“轉士官?”我大為驚詫,“值得嗎?”

對於一個名牌大學的本科生來說,在部隊提了幹好歹還有個奔頭,轉士官又有什麼意思呢?永遠當著大頭兵,把最好的青春時光奉獻給部隊,等到年齡大了幹不動了還是要麵臨退伍。

“什麼值不值的,”安哥笑看著遠方逶迤的群山,“我想起黃埔軍校的那一副對聯。”

他說的是:升官發財另謀他路,貪生怕死莫進此門。

我咽了一口口水,試圖為自己的狹隘自私找借口,“安哥,我知道你的夢想,可是你也需要考慮現實。你和吳曲,兩個重點大學的學生,就要守在這窮鄉僻壤裏度過一生嗎?你可以安於清貧,可吳曲怎麼辦?她來這裏的目的,也許並不如你那樣崇高,如果你不在這鬼不生蛋的地方當兵,她會當什麼山村女教師嗎?”

安哥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把頭輕輕地垂下來,望著地上的荒草愣神。

“即使吳曲陪你犧牲陪你奉獻,可你是否想過將來的孩子?他要成長,他要上學,他要接受好的教育,而不是在這山溝溝裏搓牛糞蛋蛋——”

“夠了,拙子!”安哥伸出左手示意我停下,“你說的都對,也十分中肯。但是我想告訴你,這個年頭人人都顧著自己,但是總得有那麼幾個人顧著別人,顧著這個社會,這個民族,這個國家。”

“拙子,我心意已決,如果不能提幹,隻要部隊願意接收,我就轉士官,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直到部隊不需要我的那天為止。”

“好,我敬佩你,也尊重你的選擇,”我拍拍安哥肩上的兩道拐,“但我不會陪你走下去。”

我兀自苦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周遭的環境。為什麼普洱、安哥那般純粹的軍人在部隊難以生存,而鑽營之徒能青雲直上?這支在戰火硝煙中贏得世界尊重的軍隊在現代化、信息化、高科技等眾多時髦頭銜中是否迷失了自己?我們的對手是誰?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和風細雨,數十年的安寧有沒有風化曾經堅固的城牆?承平日久,在現實之洪流的衝刷下我們遺失了什麼,又保存了什麼?誰是支撐這座“鋼鐵長城”的基石?誰隻是牆頭搖晃的狗尾巴草?

我聯係上黃文,求她辦一件事。

“別賣關子了,你說。”

我簡要講述了安哥和吳曲的故事,“你幫忙把林安邦的事跡好好報道一番,不要回避他的愛情故事,但最好是從積極的方麵寫。”

“你想幹啥?”

“盡我所能,幫幫他。”

“你瘋了吧,現在他這個幾乎已經有結論了,士兵在駐地談戀愛是違反了條令條例的。”

“這樣說來,我也違反了。”

“咱們這個無憑無據,他那個是人盡皆知了。誰不知道列兵和未婚妻的故事啊?”

“所以啊,需要你幫忙從正麵引導。”

“夏拙你知道嗎?如果三選二的話,其實就是二選一。”黃文在電話裏頓了頓,語調低沉地說,“如果歐陽俊定了,你和林安邦,就是競爭一個名額。”

“我知道。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一個純粹的軍人,部隊需要他這樣的人。”

“可我需要你!”電話那頭黃文哭了。

“好吧,”我歎了一口氣,“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幫,就算了。”

那天晚上(準確地說應是第二天淩晨),我被一陣雷聲驚醒。我翻身起床,有些驚恐地看了一眼窗外。炸雷滾滾,道道閃電在圍牆外麵的荒山上劈開空氣,把一切都照耀得慘白。雨聲嘈嘈,落在屋頂晾衣場的鋼化玻璃上,發出清脆的擊打聲,聽上去不像是雨水,而像是小石子在敲打一般。我把頭伸向窗口,用鼻子深吸了幾下,聞到了久違的泥土腥味。我再次躺下,卻噩夢連連。我心生恐懼,不敢再睡,於是起身把被子捂在胸口,坐在床上等天亮。

雨下了整整一夜還沒停歇,等第二天起床,竟然發現門口的籃球場幾乎變成了遊泳池。由於排水口堵塞,門前的積水幾乎要漫過台階,灌進營房裏來。好大的雨,老兵們開玩笑說,再下兩天,我們又要準備抗洪了。

早飯吃到一半,通信員急匆匆跑過來,喊道:“連長,指導員,機關打電話過來,讓你們馬上過去開會。”

軍令如山,連長、指導員扔下饅頭就跑了,留下我們麵麵相覷。

伍衛國說,這麼火急火燎的,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我說,莫不是真的要抗洪吧?

伍衛國看看我,沒說話。他總是用沉默來表達對我的不屑。

會開了似乎很長時間,上午十一點,連長和指導員終於回來了。他們給我帶來一個噩耗:

昨晚突降暴雨,旅8810號陣地周圍山體滑坡,擔負陣地值班的上等兵歐陽俊為保護陣地防止泥石流灌入,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陣地一側的通氣孔,有效阻止了泥漿對裏麵的導彈武器裝備的損壞,自己卻不幸犧牲。

歐陽俊?!

“指導員,你說的……犧牲的上等兵確實是……歐陽俊嗎?”

指導員點點頭,眼眶裏含著淚水,“是的。遺體已經挖掘出來了,現在就在禮堂放著。”

我衝進雨裏,蹚著渾濁的積水奔向禮堂。從營裏到禮堂隻有400多米,我卻感覺像跑了一年又一年。

我想起他在大學競選學生會主席時意氣風發的樣子;我想起他周旋在眾多女朋友之間風流倜儻的樣子;我想起他在酒桌上雲淡風輕告訴我們要去當兵時的樣子;我想起他在新兵連如魚得水的樣子;我想起他受處分後恬然淡泊的樣子……

禮堂裏許多的戰士,我扒開人群湊了過去。他並沒有躺在擔架上,而是蜷著在一張臨時鋪的紅地毯上,腹部依舊像頂著什麼東西似的弓著,手裏還拄著個大手電。衛生隊長說,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彎著腰,死死趴在從陣地裏伸出的排氣孔上。剛好把自己單薄的肚皮蓋住了排氣孔。泥水沒有灌進陣地,卻飽飽地灌進了他的口腔、食管、肺葉和胃。他的嘴裏、鼻子裏、耳朵裏、眼睛裏全是已然結板的泥巴,如同一尊剛剛出土的兵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