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
還沒有收到傑羅姆的信。他要是把信寄到勒阿弗爾了,按理說這會兒早該轉過來了……我的焦慮不能對人說,隻能傾訴給這本日記。過去的三天,無論是我們昨天去博鎮短途旅行,還是讀書、祈禱的時候,我一直陷於焦慮中。今天,我寫不出別的,自從到了埃格維弗,有一種奇怪的憂鬱一直折磨著我,想來也沒有別的緣故——然而,我感覺它深深地紮根在了我的心裏,讓我覺得它很久以前就在那兒了,就好像我引以為傲的快樂隻是剛好把它蓋住了一樣。
5月27日
我為什麼要對自己撒謊?為朱莉葉特的幸福而歡喜,是我費了一番力氣才做到的。那種幸福曾是我深深渴望的,為了它,我不惜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如今看來她沒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它,而它的模樣同我和她當初想象的又是那麼不同,我感到十分心痛。這一切真是太複雜了!是的……我深深地認識到,她的幸福在哪裏都可以找到,唯獨不能在我的犧牲中找到——她根本不需要我犧牲就能獲得幸福,這讓我憤怒,一種可怕的自私的念頭重新回到了我的心裏。
傑羅姆杳無音信,使我萬分焦慮,如今我問自己:當初我是真心做出的犧牲嗎?覺得上帝不再需要它了,我就覺得受了侮辱。我是不是不配做出犧牲?
5月28日
分析自己的悲傷好危險!我越來越依賴這本日記。原有的自負,本以為已被自己控製住了,難道又要在這裏重演嗎?萬萬不可,但願我的靈魂永遠不要將這本日記作為裝扮自己、對自己獻媚的鏡子。我寫日記跟我當初的念頭並不一樣,不是因為沒事幹隨便寫兩筆,而是因為悲傷才寫。悲傷是一種罪惡的心態,我早就沒有這種心態了,我恨它,想簡化它,釋放自己的靈魂。這本日記必須幫助我在自己身上再一次找到幸福。
悲傷是一種並發症。過去,我還從未分析過自己的幸福。
在芬格斯瑪爾,我是一個人,如今更覺得孤獨——那時我為什麼沒有感到過悲傷呢?傑羅姆在意大利給我寫信時,我還願他沒有我也可以去看世界,沒有我也可以活著,我在心裏追隨他的腳步,他快樂,我就快樂。如今,我卻不由自主地渴望他,他不在身旁,看什麼樣的新鮮事兒都覺得煩。
6月10日
這本日記剛開始寫就斷了好久,小莉絲出生了,在床邊長時間看護朱莉葉特,沒什麼有意思的事可以寫給傑羅姆。女人有一寫東西就寫得很長的毛病,這種毛病我受不了,我盡量避免吧。我想把這本日記作為讓自己完美起來的一個辦法。
接下來有幾頁是她讀書時寫的筆記,還有摘抄於書中的一些段落。然後,再次從芬格斯瑪爾寫起。
7月16日
朱莉葉特很幸福,她自己是這麼說的,看著她這樣,我既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懷疑。我現在同她在一起時心中的這種不滿足感、不舒服感,是怎麼來的?也許是因為我覺得這種幸福太實際,太容易得到,太容易“估量”,以至於束縛住了靈魂,掐死了它……
我現在問自己,我渴望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通向幸福的那個過程?哦,主啊!請讓我遠離這種我可以輕易得到的幸福!請教我拋棄我的幸福,將它放在像你離我那麼遠的一個地方。
這裏有幾頁撕掉了,無疑寫的是我們在勒阿弗爾的那次痛苦的會麵。日記直到來年才重新開始寫,沒有標明日期,但肯定寫於我在芬格斯瑪爾待的那段日子。
有時候,在我聽他說話時,似乎是在關注自己思考。他向我解釋我自己,剖析我自己。沒有他,我到底還存不存在?隻有同他在一起時,我才是我……
有時候,我會猶豫,不知道我對他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對於愛情的這種普通的描繪,跟我想要的描繪完全不同。我想要一種無可言說的愛,我愛他,卻感覺不到我愛他。我愛他,最重要的是,讓他感覺不到我愛他。
沒有他,我還要活下去,這種生活已經無法給予我快樂了。我全部的德行隻是為了取悅他,然而,我同他在一起時,我感覺自己的德行變得虛弱了。
過去我喜歡學彈鋼琴,因為我覺得自己每天都能進步一些。這或許就跟我讀外語書時獲得的那種隱秘的愉悅感是一樣的。我讀外語書,並不是因為我覺得每一門外語都勝於本國語言,也不是因為我喜歡的作家在某些方麵遜於別的國家的作家,而是在探索、追尋文字的意義以及文字傳達出的感情時碰到的小困難,克服這些困難以及越來越成功地克服這些困難之後,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的那種驕傲的心理,為我的智力上的快樂增添了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我感覺缺了這種東西不行。
無論什麼樣的狀態,無論多幸福,隻要不是進步的,我都不渴望。我所想象的天堂的快樂,並不是在靈魂上與上帝混在一起,而是一種無限地、永久地靠近上帝的狀態……如果我不懼怕玩弄字眼,那麼我要說的是,我不喜歡任何“不進步”的快樂。
今天上午,我們坐在林蔭道上的長椅上,我們沒說話,也沒覺得非要說話……突然,他問我相不相信來世。
“哦,傑羅姆!”我立即大聲叫道,“對我而言,這不隻是一種希望,更是一種信念。”
我突然覺得我全部的信念都傾入了我的這聲喊叫中。
“我想知道,”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如果沒有信念,你的行為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我怎麼知道?”我答道,然後補充道,“你,親愛的,你自己,如果受了最強有力的信念的激勵,也會這樣做的。如果你不這樣的話,我就不會愛你。”
不,傑羅姆,不,我們的德行苦苦追求的並不是來生有所回報,我們的愛苦苦尋求的同樣不是來生的回報。一個慷慨的靈魂,若想到付出一定要得到回報,就會受到傷害,一個慷慨的靈魂也不會將德行視作對自己的裝扮,不,德行是靈魂的美的表現形式。
爸爸又不好了,希望不嚴重,不過,他又得像以前那樣,每天隻能喝牛奶了。
昨天夜裏,傑羅姆去樓上自己的房間了,爸爸又陪我坐了一會兒,然後出屋,讓我一個人待了幾分鍾。當時我坐在沙發上,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躺在沙發上(我很少躺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躺著。燈罩遮擋住了我的眼睛和上半身,燈光照在我裙底下微微露出的腳上,我正呆呆地看著。這時候,爸爸回來了,走到門口,站了一會兒,很古怪地盯著我,臉上一半是笑容,一半是悲哀。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站了起來,然後,就聽他叫我:“坐到我這邊來。”他說。盡管當時天已經很晚了,可他還是開始跟我聊起了我的母親,要知道,自打他們分手後,他就沒有提起過她。他告訴我,他當初是怎麼娶她的,他有多愛她,她起初有多愛他。
“爸爸,”我終於說道,“請告訴我,今天晚上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事——你為什麼非要在今天晚上對我說這些事?”
“因為剛才在我進起居室的時候,我看到你正躺在沙發上,我一時還以為是你母親呢。”
我為什麼非要讓他說清這一點?是因為那天晚上,傑羅姆正靠在沙發上,在我的肩膀旁邊看書。我看不到他,卻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身體的溫度與輕微的顫抖。我假裝繼續看書,但腦子已經停止運轉,哪行是哪行都分不清了,一種十分奇怪的窘迫感將我緊緊扼住,趁著還能做得到,我不得不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出門待了幾分鍾,幸好沒有被他覺察出我的任何異樣。但過了一會兒,當我獨自一人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時,父親進來了,覺得我的樣子像我母親,而在那一刻,我心裏想的剛好是她。
昨天夜裏我睡得很不好,過去的事像悲傷的巨浪一樣將我淹沒,擾亂了我的心,讓我覺得壓抑、痛苦、憂慮。
主啊,請教我認清所有戴著惡魔麵具的恐懼的景象吧。
可憐的傑羅姆!他要是知道有時候他隻需做出一個小小的暗示,有時候我要是隻需等著他做出一個小小的暗示……
即使是在我小的時候,也是因為他,我才想讓自己變得漂亮。現在想來,隻是因為他,我才追求過完美。而這種“沒有他”才能獲得的完美,是你——我的主啊——的一切教義中最折磨我的靈魂的那一則。
將德行與愛融為一體的靈魂必定是幸福的!我有時懷疑,除了愛是否還存在其他的德行……盡可能多地愛,連續不斷地愛……可有時,哎呀!我又會覺得德行隻是愛的抵抗。什麼?我不敢將心最自然的向往稱為德行?哦,你這誘人的詭辯!這虛偽的誘惑!這狡猾的幸福的幻影!
今天早晨,我讀到了拉布裏耶爾寫的一段文字:
“在這種生命的進程中,人有時會遇到如此可愛的歡愉,如此溫柔的承諾,這些東西盡管我們仍不能擁有,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巨大的魅力隻有在德行教會我們摒棄它們時才能超越它們。”
我在這裏為什麼要虛構出我不能做的事呢?我是不是正在偷偷地被一種比愛更有力的魅力,被一種比愛更強烈的甜蜜吸引呢?哦!要是可以憑借愛的力量驅使著我們的靈魂一起向前,超越愛情該有多好!
哎呀!我現在很清楚了,在上帝與他之間唯獨隔著我這個障礙。就像他說的,如果他對我的愛有可能讓他起初靠近了上帝,那麼現在,這份愛就在拖累他,他留戀在我身旁,隻愛我一個,我在他眼中成了偶像,讓他在德行上無法進步。我們兩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抵達目的地,我天性軟弱,無法戰勝心中的愛,那就請你允許我,我的上帝,賜予我力量,讓他不要再愛我,這樣,我犧牲了我的美德,就能讓他的美德帶給你了,他的美德才是最好的……如果今天我的靈魂還在為當初失去他而啜泣,那我失去他,不就是為了來生可以在你的身旁又找到他嗎?
告訴我,哦,我的上帝!什麼樣的靈魂才能更配得上你?他不就是為了追求比愛我更好的東西而生的嗎?他若在我麵前停止了追求,我還應該那麼愛他嗎?本可以成為英雄壯舉的行為會在幸福中墮落成什麼樣子!
星期日
“上帝賜予了我們更好的東西。”
5月3日 星期一
想象幸福就在這裏,就在身旁,自己主動來了,隻需伸出一隻手就能抓到它……
今天上午,同他聊天時,我做出了犧牲。
星期一傍晚
他明天就要走了……
親愛的傑羅姆,我依然在用無盡的溫柔愛著你,但我永遠都不會對你說。我緊緊地壓迫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靈魂,使我覺得離開你是一種解脫,是一種痛苦的滿足。
我竭力依照理智行事,但行動的時候,促使我行動的理由消失了,或者在我看來變得愚蠢可笑了,我以後再也不相信它們了。
讓我離開他的理由?我不再相信它們了……然而,我還是很傷心地離開了他,至於離開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懂。
主啊!我們可以向著你去,我和傑羅姆一起,肩並肩地,互相攙扶著向著你去,我們可以像兩個朝聖者那樣沿著生命的路朝前走,路上,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說:“如果你累了,就靠著我,弟弟。”另一個這樣回答:“感覺到你在我身旁就已足夠……”可是,不能!主啊,你指給我們的路,是一條窄路——那麼窄,兩個人是無法並肩而行的。
7月5日
六個多星期都過去了,我始終沒有打開過這本日記。上個月,在我重讀其中的一些篇章時,感到了一種愚蠢、可怕的焦慮,我要好好寫……因為這是我欠他的……
我最初寫這本日記時,是為了幫助自己適應沒有他的生活,現在我的日記似乎還是在為他而寫。
我把那些在我看來本可以“寫好”(我知道自己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的部分撕掉了,其實,跟他有關聯的那些都該撕掉。我本該把它們都撕掉的,但我做不到。
撕掉了那些篇幅,我已感覺到了些許驕傲……我的心若不是病得那麼厲害,我肯定會笑話這驕傲的。
我似乎真的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稱讚的事,似乎自己毀掉的東西真的有幾分重要!
7月6日
我得把書架上的書清理一下了……
我在一本書中從他身旁跑掉,卻又在另一本中碰到了他。有些頁裏沒有他,可是就算在這些頁裏,我也能聽到他為我朗讀。他感興趣的地方,我才感興趣,我的思想同他的那麼像,簡直讓我無法分辨,就像當初我為兩者交融在一起感到歡喜無法分辨一樣。
有時,為了擺脫掉他說話的那種節奏,我會逼迫自己寫得很壞,可是,即便我苦苦掙紮,還是擺脫不了他的影響。我下了決心,從今往後隻讀《聖經》(也許是《效法基督》)上的段落,隻在這本日記中寫每天晚上讀的經文。
接著是些日記體的文章,日期從7月1日開始,每段日記附上一段經文。除了帶評論的那些,別的,我就不抄了。
7月20日
“變賣你所有的家當,送給窮人。”
我知道我應該把我這顆獨屬於傑羅姆的心送給窮人。我這麼做,不是也在教他這麼做嗎?主啊,請賜予我這種勇氣。
7月24日
我不讀《內心的安慰》了。古語令我很著迷,卻也叫我心煩,從中得到的異教徒般的快樂,和我本想從中得到的啟示大不一樣。
我又開始讀《效法基督》,讀的不是拉丁版,拉丁版我讀不懂。我很高興讀的翻譯版甚至都沒署名。的確是給新教徒用的,但封麵上寫著“適用於所有基督教團體”。
“哦,如果你能正確地指示你自己,能感覺到你為自己獲得了多大的平靜,為別人送去了多少快樂,那麼我想,你會更熱烈地追求你在精神上的成長!”
8月10日
如果我用孩子般衝動的信念與天使般的天國的語言呼喚你……
我知道,這一切不是傑羅姆,而是你賜予我的。
可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將他的形象放置在你和我中間呢?
8月14日
再有兩個月就可以完成我的使命……哦,主啊,請幫幫我吧!
8月20日
我感覺——我從我的悲傷中感覺出,我的犧牲還沒有在心裏完成。主啊,請你答應我,從今往後,讓我明白過去隻有他才能給予我的那種快樂,都是你賜予我的。
8月28日
我獲得的德行多平庸、多可悲!我是不是對自己要求太苛刻了?……再不要痛苦了。
我不停懇求上帝賜予我力量,我該有多懦弱?我的祈禱中隻有抱怨。
8月29日
“想想田野裏的百合花……”
這句簡簡單單的話使我今天早晨陷入悲傷中無法自拔。我去了田野中,我始終在對自己說這句話,讓我的心裏和眼裏充滿了淚水。我看著空曠遼闊的田地,地裏有人在努力幹活兒,將腰身彎在犁上……“田野裏的百合花……”可是,主啊,它們在哪裏呢……
9月16日 夜裏10點
我又見到他了。他在我家住。我看到他房間的燈光射到了草坪上。我寫這些字的時候,他還沒睡,也許他在想我。他沒變。他是這麼說的,我也感覺到了。為了讓他不再愛我,我可以按照自己決定的那樣,向他展示我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