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9月24日

哦,在這痛苦的交談中,我終於讓自己假裝出了冷漠——冷酷,但我的心已在我的體內昏厥了過去!我始終在躲避他,直到現在我對自己還是滿意的。今天早上,我讓自己相信上帝會賜予我得勝的力量,而始終避而不戰隻能證明我是個懦夫。我成功了嗎?傑羅姆對我的愛減少了嗎?哎呀!我既希望他這樣,又害怕他這樣。我從未這樣愛過他。

將他從我這裏救出去,我必須將自己毀滅,主啊,如果這是你的意願,那就動手吧。

“主啊,進入我的心,進入我的靈魂,好讓它們背負我的痛苦,讓我繼續經受你餘下的痛苦。”

我們談到了帕斯卡爾……我都說了些什麼?我怎能說那些愚蠢、可恥的話?話一說出口,我的心就痛了,但今天夜裏,我將我說的這些話視作對上帝的褻瀆,為此悔恨不已。我又一次從那卷厚厚的《思想錄》中尋求慰藉,剛一翻開,就看到了給阿羅奈茲小姐的信的這個段落:

“隻要我們情願跟隨他的指引,就不會感覺到我們身上的繩索;不過,一旦我們開始抗拒、遠離他,就會受苦。”

這段話對我個人造成的影響十分深重,使我再無力氣讀下去,但又翻了一下,剛好碰到了一個令我歡喜的段落,我以前沒讀過,就抄了下來。

第一本日記到這裏就結束了。第二本無疑被阿莉莎毀掉了,因為她留下的那些文字,再次記錄時已是三年後——還是在芬格斯瑪爾——還是在九月——也就是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前不久。

最後一本開頭是這樣寫的。

9月17日

主啊,你知道我需要他才能愛你。

9月20日

主啊,把他給我,這樣我才能把我的心給你。

主啊,讓我再見他一次吧,隻見一次。

主啊,我發誓將我的心給你。請將我的愛所懇求的賜予我。我願將餘生獻給你。

主啊,原諒我這卑微的祈禱,我不能將他的名字從我的嘴唇上抹去,也不能忘掉我內心的痛苦。

主啊,我呼喚你。不要將悲傷的我拋棄。

9月21日

“以我的名義向在天的父乞求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你的名字這樣做。

可是,盡管我已經不再能夠祈禱,你就不能那麼清晰地感覺到我心中的妄想嗎?

9月27日

從今天早晨起,我的心已變得十分平靜。我冥想、祈禱了幾乎一整夜。我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可以洞悉一切的平靜,跟我小時候想象到的聖靈差不多:它似乎包裹著我,慢慢進入了我的體內。我馬上上床了,還擔心我的欣喜是神經興奮的緣故。我很快就睡著了,而這種欣喜始終沒有離開我。到了早晨,它還在,而且還是完整的。我現在確信,他就要來了。

9月30日

傑羅姆,我的朋友!我依然叫你弟弟,可我對你的愛無限深遠,遠遠超過對弟弟的那種愛……我在山毛櫸林裏數次呼喚你的名字。每天,將近黃昏時,我都會走過家庭菜園的小門,去那條林蔭道上,而那兒,早已經黑了。若你突然回答了我,從我熱切地尋找你的那個石岸的拐彎處現身,若我在遠處看到了你,你正坐在那條長椅上等我,我的心並不會雀躍……絕對不會!我若沒有看到你,才會吃驚呢。

10月1日

依然沒有他的影子。太陽已掛在了無比純淨的天空中。我在等他。我知道很快我就會跟他一起坐在這條長椅上了。我已聽到了他的聲音。我好喜歡他叫出我的名字。他會來的!我會握住他的手。我會將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會依偎著他呼吸。昨天我帶了一些他給我寫的信來,想再讀讀,卻沒有看——我太想他了,根本沒心思。我喜歡的那枚紫水晶小十字架我也帶過來了,有一年的夏天,我不願他走,每天晚上都戴著。我想把這枚小十字架送給他。都那麼久了,我始終在做一個夢——他會結婚,我會做他的第一個女兒小阿莉莎的教母,我想把這個飾品送給那孩子……我為何不敢告訴他?

10月2日

今天,我的靈魂輕盈而快活,就像鳥兒在天空中築了一個巢。因為今天他會來。我已經感覺到了!我想向整個世界大聲宣告他到來的消息。我覺得我必須把這事寫下來。我再也無法掩蓋我的歡喜。就連平日裏對我的事不聞不問的羅貝爾,也注意到了我的異樣。他問了我好些問題,讓我窘迫得很,不知如何回答他。我該怎麼熬到今晚呢……

我的眼睛上麵似乎粘了些透明的帶子,讓我覺得他的形象無處不在——他的形象變得高大了,所有的愛的光芒都聚焦在了我心中的那個燃點上。

哦,等待的滋味兒好難受!

主啊,請再為我敞開一會兒幸福的寬門吧。

10月3日

一切都結束了。哦,他就像個影子,從我的懷抱裏溜走了。他在那兒呢!他在那兒呢!我依然能感覺到他。我呼喚他的名字。我的手,我的唇在暗夜中徒勞地摸索他……

我既無法祈禱,也無法入睡。我又去了那個黑暗的花園裏。我害怕——我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害怕——我待在房子的哪個地方都害怕——我害怕。痛苦驅使我又一次來到了我和他分別的那扇小門後麵。我懷著瘋狂的渴望,打開了門,希望他會回來。我呼喚他的名字。我在黑暗中摸索。我又進屋給他寫信。我無法接受我的悲傷。

發生了什麼事?我對他說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為何總對他誇大我的德行?我的整顆心都在否定的德行,又有什麼價值?我暗中背棄了我對上帝的承諾。我心裏的話都快要把我的心撐破,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傑羅姆!傑羅姆,我傷心的朋友,你在我身旁,我的心會流血,你不在我身旁,我又會死掉,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此刻都不要信,隻信我的愛的言語。

撕掉信,重新寫……黎明來了,灰暗的被淚水打濕的黎明來了,那麼悲傷,就像我的心。我聽到農場裏開始勞作的聲響,沉睡著的萬物正在蘇醒過來……“起來吧。到時候了……”

這封信我不會寄出去。

10月5日

哦,好忌妒的上帝!你奪走了我的一切,占據了我的心。從此以後,它不會再有溫度,也不會再有什麼東西可以觸碰到它。幫我打敗這個殘缺的、悲傷的我吧。這棟房子,這座花園,激勵著我的愛,讓我再也無法忍受。我要逃離這裏,去某個地方,在那裏,我誰都看不到,隻能看到你。

你幫幫我,將我擁有的財產分發給窮人。芬格斯瑪爾我無法輕易處置,就送給羅貝爾吧。我真的擬好了遺囑,卻對必要的手續一無所知,昨天同公證員也沒有談開,因為我怕他懷疑我做出的決定,去告知朱莉葉特與羅貝爾。等到了巴黎,我會把這事辦妥。

10月10日

到這兒後,我已是筋疲力盡,不得不先在床上躺兩天。有人也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把醫生叫了來,醫生看我的樣子,說必須給我動手術。反駁又有什麼用?不過,我還是讓他輕易相信了我怕動手術,等我的身體好些了再說。

我試著隱去真名和地址。我取了不少錢,交給養老院管理處的人員,他們很容易就接收了我,上帝讓我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我喜歡這個房間。牆很幹淨,不用裝飾。我幾乎有一種很快樂的感覺,這讓我吃驚。想來是我對生活已無別的要求——如今心中有上帝我就已經很滿足,他的愛若能填滿我心中的空隙,他的愛就是甜蜜的……

我到這裏來隻帶了一本《聖經》,不過今天我在《聖經》中讀到的一切言語都不如帕斯卡爾在瘋狂、熱情地啜泣中說過的這句話響亮:“任何不屬於上帝的東西都無法滿足我的渴望。”

哦!我這顆冒失的心渴望的竟是那麼世俗的快樂!……主啊,你奪走我的一切,就是為了聽我這一聲喊嗎?

10月12日

讓你的天國來吧!讓你的天國進入我的體內,這樣你就能支配我,控製整個的我。我再也不會對你抱怨什麼了。

我累得很,仿佛我已成了老人,但我的靈魂始終保持著一種古怪的稚氣。我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女孩,必須把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把脫下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床邊,才能睡得著……我死的時候,也想這樣。

10月13日

毀掉日記前,我重讀了一遍。“偉大的心靈以散播自己紛亂的心情為恥。”我想,這句美妙的話是法國王後克洛蒂爾德沃說的。

就在我準備把日記扔進火堆裏時,似乎覺得有什麼東西提醒了我,讓我住了手。我似乎覺得這本日記已不再屬於我,我的日記都是為傑羅姆寫的,我無權從他手中把它奪走。我此前的焦慮與懷疑現在看來愚蠢至極,使我覺得它們一點都不重要,並且相信傑羅姆也不會為此憂心。主啊,願他在這本日記的文字中,有時可以發現我那顆笨拙的心的音調,還有我鼓勵他抵達我自己無法抵達的德行最高峰的強烈的渴望。

“主啊,請引領我抵達那塊比我還要高的岩石。”

10月15日

“快樂,快樂,快樂,快樂的淚水……”

是的,我超越了世俗的歡喜,超越了一切的痛苦,預見到了那光輝燦爛的快樂。我懂了,“比我還要高的岩石”,它的名字就叫幸福……我明白,我的生命若抵達不了幸福的最高點,我這輩子就算白活了……啊!主啊,你向純潔、無私的靈魂承諾的是:“現在你要幸福了。”你說過:“死在主的懷抱裏的人,現在要幸福了。”我是不是非要等到我死掉以後才能得到它?我的信念正是在這一點上搖擺不定。主啊!我用盡全力呼喚你。我在黑暗中!我在等待黎明到來。我大聲呼喚你,直到死掉。快來吧,快來救救我這顆饑渴的心。我現在渴望幸福……要麼說服自己已經得到了它?我是不是應該像那些黎明前呼喚而不是宣告晨光到來的焦急的鳥兒,等不到黑夜褪去就開始歌唱?

10月16日

傑羅姆,我希望我可以告訴你什麼才是完美的快樂。

今天早晨,我嘔吐了。事後,我感覺十分虛弱,一時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沒有。起初,我感覺十分平靜,然後,一陣劇烈的疼痛像刀子一樣刺穿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與靈魂都顫抖起來。我似乎第一次看到自己房間的牆壁上什麼都沒有。恐懼將我緊緊扼住。即便是現在,我寫日記也是為了消除疑慮,讓自己平靜下來。哦,我的主!不要讓我說褻瀆神明的話,就讓我這樣抵達終點吧。

我又能從床上起來了。我像個孩子那樣跪了下去……

我現在想快些死去,在我又感到孤獨之前。

我去年又見到了朱莉葉特。距我最後一次收到她的那封信(告訴我阿莉莎死訊的那封),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我去普羅旺斯旅行,剛好有機會在尼姆停留。泰西埃爾一家在喧鬧的市中心有一座大房子。我在給她的信中雖然已說明我要來,可跨過她家門檻的那一刻心中還是很激動。

一位女仆領我到起居室,過了幾分鍾,朱莉葉特就來了。我覺得我見到了普朗提埃姨母——也是那麼快活,身材也是那麼壯實,殷勤招待人的那個勁頭兒也是那麼叫人喘不過氣來。她不容我回答就連珠炮似的不停問這問那,我的事業怎樣了,我在巴黎生活得是否習慣,我現在做什麼,我在南方的生意做得怎樣了,我為何不到埃格維弗去,愛德華見了我一定會很高興……然後,她把全家人的事都跟我說了,聊了她丈夫,她的幾個孩子,她弟弟,上次的葡萄產量,秋季的葡萄價格……我從她口中得知羅貝爾為了去埃格維弗生活,早已把芬格斯瑪爾賣了,如今他與愛德華搭夥兒做生意,在地裏忙活,改良土地,提高葡萄產量,愛德華則空出手來四處跑業務,主要忙銷量的事。

跟她說話的時候,我始終在四處搜索可以讓我回憶起過去的東西。我還真的在起居室的一堆新家具裏認出了從芬格斯瑪爾搬來的幾樣家具,觸景生情,往事在我的心中顫動,朱莉葉特似乎並未察覺到我的異樣,要麼就是故意不去提起。

兩個男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三歲,正在樓梯上玩,朱莉葉特招呼他們過來向我作了介紹。莉絲,就是長女,跟父親去埃格維弗了。還有一個十歲的男孩子,在外麵散步,一會兒就回來,他就是上次朱莉葉特即將分娩時寄給我的告知阿莉莎死訊的那封信中提到的那個孩子。朱莉葉特生這個孩子吃了不少苦頭,事後好久才恢複過來。然後,就在去年,她轉念一想,就又生了個女兒,聽她的口氣,她最愛的就是孩子。

“我的臥室就在旁邊,她跟我一起睡,”她說,“過來看看她。”我跟在她身後的時候,她又說:“傑羅姆,我不敢給你寫信的……你願意做這個孩子的教父嗎?”

“願意,非常願意,如果你希望的話,”說著我有些吃驚地輕輕俯下身體,“我這個小教女叫什麼名字?”

“阿莉莎……”朱莉葉特低聲說,“她有點像她,你不覺得嗎?”

我握著朱莉葉特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小阿莉莎,被母親輕輕托起,睜開了眼睛,我接過來,把她抱到了自己懷裏。

“你以後肯定能成為一個很好的父親!”朱莉葉特努力笑道,“你幹嗎還不結婚?等什麼呢?”

“等著忘記很多的事。”我答道。我看到她的臉紅了。

“你想盡快忘記那些事嗎?”

“我永遠也不願忘記那些事。”

“跟我來。”她突然說道,然後將我領進一個小房間,裏麵早就黑了,一扇門通向她的臥室,還有一扇通向起居室。“我一個人的時候會來這裏避避,整棟房子就數這個房間安靜,我感覺我在這裏幾乎可以躲避生活的煩憂。”

這間小起居室的窗戶,並不像其餘的房間,都是開向喧鬧的市街的,而是開向了一座有樹的院子。

“我們坐下吧,”說著她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中,“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你說的是忠於阿莉莎的記憶吧。”

我一時沒有回答她。

“或者應該說忠於她心目中的我吧。不,別把這歸功於我。我想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我若娶了別的女人,也隻是假裝愛她。”

“啊!”她似乎很冷漠地說道,然後扭過臉去,彎下腰,看著地上,好像在找剛剛丟失的東西。“這麼說你覺得一個人可以那麼長久地將一種無望的愛放在心裏了?”

“是的,朱莉葉特。”

“可以每天靠這種愛活著,活一輩子,生活永遠也不會將它磨滅嗎?”

夜像灰色的潮汐慢慢湧了上來,觸摸著、吞噬著黑暗中似乎又活過來的每一樣東西,用低低的聲音重複著它們過去的故事。我又一次看著朱莉葉特的房間,看著她收集到這裏的所有的家具。然後,她又一次將臉扭向我這邊,不過光線黯淡,我辨認不出她的模樣,因此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的。我覺得她很美。我們就這樣呆坐著,誰也不說話。

“好了!”她終於說道,“我們該醒醒了。”

我看到她站了起來,朝前走了一步,似乎沒了力氣,又坐在了最近的椅子上。她雙手掩麵,我想我看到她在哭泣。

女仆掌著燈進來了。